幼年时曾羡慕过大人口中的金碧辉煌、楼台亭阁。梦中见得以为是仙境,可睁开眼却是破屋烂裳。
隔壁有白墙青瓦,还有淑女儿郎。而我低头是看老鼠,抬头是茅草房。
从我还没出生的时候,隔壁江家就搬过来了。据说母亲难产时,还是江家慷慨的送了人参吊命,我才能活下来。
我最喜欢江家的长女———江兰枝,她温柔贤淑,亲切端庄,堪比世人好。
她时常捧着一本书坐在屋檐下,等人喊了几遍才听得到声音。我觉得她是最有学问的,比村东头的穷秀才还有学问。
有一次我问她那梦里是不是仙境,我会不会有一天也到仙境里头去。她往往眉头一皱,爱怜的摸一摸我的头,只说那是深锁梧桐的牢笼。而我不知其意,只贪恋她拿来的糖果,还有那糖果上她手中的余热。
江姐姐的弟弟只比我小一岁,身后往往跟着一群人。总是不赞同的看着江姐姐,而更加不赞同的眼神却是在看我。
这时我才惊觉,江姐姐与我是不同的。我好像是被人窥探了什么心事,再也不敢来找她。甚至她出门来寻我,又失望而归的时候,我也只是偷偷躲在角落里。
可能是江府的隔音不好,也可能是江老爷的嗓门太大了。我总是能听到江老爷的吼骂声,多半是江小少爷又不见了。
他总是喜欢把自己藏起来,然后弄成脏兮兮的模样,还特别喜欢和二牛打架。一点江姐姐身上的风采都没有,十足的一个小屁孩。
再后来,他哭着来找我,说有人要把江姐姐带走,让我去把江姐姐抢回来。
我起初以为他骗我,直到我看到那辆来接她的马车,我才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看到江老爷欣慰的眼神,看到江夫人哭红了双眼,看到江小少爷哭着说他再也不躲了,会乖乖的习武射箭读书识字。
最后我看到江姐姐跑过来,给我递了一块糖,就坐上那个马车离开了。
我摸到了她的手,那么的冰冷。
好像冬天的雪,再也化不开了一样。
后来,我学着她的样子,捧着一卷不知从哪里偷来的书,坐在一块石头上,靠在光秃秃的大树下。穷秀才经过的时候,总说我假正经。还说江家祖上是功勋之臣,这样的风骨你怎么会学的来。
穷秀才早些年进过京,那是看过大场面的人。所以他说的话也有几分可信。
他在村里也教着几个人,让他们恭恭敬敬的称自己夫子。那群猴孩子可不爱受什么戒尺打,背地里总是笑话他学城里人。因而我也没看上过他,更是不爱同他说话。
我也是个穷人,读不起他说的书。
爹以前是药铺的学徒,娘生了我以后,病就没好过。因为爹偷药给娘亲喝,被掌柜的活生生打断了一条腿。可家里总共就三条命,爹还是拖着瘸腿学会了杀猪。
他变成了一个屠夫,每日里都是腥气的味道,和江姐姐身上的味道一点也不一样。
他总是希望我继承父业,可我却想去京里看看那牢笼有没有金丝雀。
爹希望我不要妄想些什么,说江家已经回了京里。我这才发现江家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人去楼空。
我在江姐姐屋里藏了好几天,哭得眼睛都快要花了,人也饿晕过去好几次。爹拿着个大木棍子说要打死我,口中嚷着不知被什么狐狸迷了眼,小小年纪心思不正。
我一句都没听到,却隐隐觉得爹是在骂江姐姐是狐狸。
爹就我这么一个小子,自然舍不得真打。好不容易熬了米糊,喂我吃下去,我醒过来却也不爱搭理他。
我后来偷偷回去拿了江姐姐藏在床底的衣服,她说那是送给我的。冬天冷,身上没件暖身的衣服怎么行。我却知道这是江小少爷的,他总是有很多衣服。
我羡慕过,江姐姐什么都知道。但这衣服是崭新的,我确定江小少爷还没穿过。虽然藏在床底落了灰,但我半点也不在意。
爹不知从哪跟着穷秀才学了一句,人不食嗟来之食,别人的东西再怎么好也不能要的。
我心中舍不得,面上扔了出去,实际却宝贝似的藏好,万万不敢让爹知道。
江姐姐常说为人父母最不容易,哪怕她什么也不想做,却还是要为此付出些什么。
她毕竟是江家长女,总要担一些我听不懂的担子。她教导我要听爹娘的话,别惹他们生气。但自从江姐姐走后,我总是惹爹生气。但是那举上去的棍子,却从来没有落在我身上过。
再后来,村里闹饥荒,又赶上下大雪,连夜的大雪一直下,冻死了好多人。
我扒着已经不挡风的门,死活都不愿意出去。爹却丢给我一个包袱,头一次将我打的皮开肉绽。奇怪的是,我却觉得一点也不疼,声嘶力竭的喊着不走。
我知道当官的很快就要来了,他们说这里有瘟疫,这些人留不得。可明明我们只是太饿了,太冷了。我们什么病也没有,就连躺在床上的娘,都还能含泪看着我。
我是真的被打疼了,既然你们不愿意让我共生死,那我也不会回来给你们收尸。
我走得远远的,拖着血肉模糊的自己。我看到村里火光冲天,我看到包袱里的猪肉和那件衣服,我看到漫天飞雪尸骨无存。
我再也没有听到有人提起过这个村子。
我觉得除了去京里找江姐姐,再也没有人能在乎我了,所以我踏上了这条路。
几经打听,我才得知她入了宫。
她那样的人,怎么能住在牢笼里呢。我心中想着即使拼了命,也要把她救出来。
我刚入宫的时候,老太监满是怜惜的看着我。也不知我是被谁打,竟然会被打的这么惨,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好肉。我笑着说我夺过狼群的食,吃过沾满了泥土的饭,所以最后身上那一刀,我也没觉得有多疼。
老太监说我可能会断子绝孙。
我说还是别让子孙来受苦了。
我初次见到太子,只觉得瞧不起他。不过是一个被困在牢笼里的鸟而已,我却是出去自由的飞翔过,并不比他差在哪里。
但是他比别人好看。
我似乎在他身上看到了江家的影子,那种说不上来的感觉。即使在宫里,我仍旧还是会捧着一本书装模作样。
有时他看到还会嘲笑我,至少我觉得那是嘲笑。他觉得一个太监,还读什么书,将来想考状元不成。好在我们不在一个宫,不然我一定要打掉他的牙,让他知道谁更厉害。那时候,我还不知道他是太子。
后来,我发现他比江姐姐还要聪明,我就越发的用功。再也没有停歇过。我上头的大太监总是说我写的字好看,那是我多年用功的结果。
我也为此而感到自豪。
大太监让我去伺候太子磨墨,我才终于知道他是谁。我总是有意无意的看着他,学着他说的那些话,模仿他做的那些事。
我再也不是茅草屋里的小毛孩了。
我也终于知道江姐姐已经去了,也被深埋在这宫里,就在一个枫叶落尽的秋天。
我似乎突然明白了一些道理,这个牢笼,不仅仅锁了人,还吞噬了人心。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图,问我想不想为江姐姐报仇。而我却摇了摇头,他说我懦弱,我说他伪善,两个人再次针锋相对。
江姐姐那么善良,她一定不希望我用任何人的白骨去填平看她的路。
我说我只想每年秋天祭奠一下她,我的眼底满目悲凉,我知道宫里是不允许随便祭奠别人的,但是他答应了。
他说我既然应允,必然会让你达成。
我是如此的相信他。
直到如今,他登基以后要受万人敬仰。我心里该是害怕的,因为我看到他脚下有万丈深渊,而他身后却白骨成堆。
我看到陪伴他多年的人换了个模样,我甚至已经不记得之前陪伴他的是谁。
我忽然想起了村里的那场大雪,自此我将善良都藏在风里。
我爬上了这个位子。底下人都问我喜欢什么。我说金子银子,什么值钱要什么。我的屋里堆满了东西,我总是记好了拿给他看。他说我还是改不了市井乡间的性子,满身的铜臭味。
可他不知道,如果我很小的时候,就有这满屋子的金碧辉煌。爹娘就不会走了,或许江姐姐也还活着,江家仍旧在隔壁。
其实我心里还藏着一个秘密。
我想告诉他,我多年如一日的忠心,并不是因为能得他许诺的深秋祭拜,又或者是他的提拔,而是他有一颗心怀天下的心。
后宫那些女人,我总是觉得可怜。
我像个局外人,
看着,听着。
好像她们是戏台上的丑角,
而我只是个看客。
但我总知道,
戏台上的人不会永远唱下去,
而我也不会一直是看客。
可我如今能听进去的话,除了他,大概也没有别人了。很多时候,我都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为什么身体还温热。
我粗声细语,翘着兰花指,好像在扮着另一个人。好似不是我了,却仍旧活着。
我依稀记着一句话,是江姐姐同我说的话,从风雪中传来,带着低喃的温柔。
“小贵,好好活着,替我看世间繁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