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去采芙蓉。秋江烟水空。带斜阳、一片征鸿。欲顿闲愁无顿处,都著在两眉峰。
心事寄题红。画桥流水东。断肠人、无奈秋浓。回首层楼归去懒,早新月、挂梧桐。
——题
“小姐,洞庭湖上的荷花都快谢完了,您真的不去看看?今年还没采过莲呢。”
“不必了。”
靖康二年的秋天,空气里满溢着一片惨淡气息。
而她在八百里洞庭湖湖畔的庭楼上依窗而望,单薄身影在风中好似浦苇般摇晃却透着坚韧之意,细秀的双眉蹙成一团乱山,好似淡笔描绘的面容上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冰冷神色。
自从四月份北方传来靖康乱的消息,她就知道。
这大宋的天,怕是要变了。
暮色昏沉,长江上浮动着的一大片水雾在夕阳余晖下氤氲成朦胧而斑驳陆离的梦。
天气渐冷,南迁的雁群一天天多了,从北方传来的消息却越来越少。
不知他在北方的战事如何?他会斩下多少金贼的头颅?身上又添了多少伤口?
是的,她只是个女子。
本不必为家国危难而愁,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知道自己身为宋人,身为当朝参知政事独女,这大宋若亡了,她说不得也得为故国赔上自己此后的余生。会变成流民?还是变成军里的仆妇?甚至是军妓?
不敢想。
总归是再没这般安逸日子了。
可她只是个女子,她更知道的是自己的心上人正为了他们的皇帝,为了大宋的存亡提着剑浴血奋战,而这天下苍生的命运,都紧紧地绑在了那不成器的皇帝身上。
她想起那个有着温暖夕阳的下午,他身披轻甲,腰佩青锋,手里牵着的那匹枣红大马不住踏步扬起阵阵烟尘,尘土飘荡在空中,被黄色的阳光点染得像是水雾。
他就站在府前的台阶下仰着头对她说话。
他说北方那帮蛮子又来犯了。
说这次可能要去很久,可能有点危险。说等他立了功,有了更高的军爵,便立刻请爹爹上门提亲,他回京之后就把她迎娶回家。
他说,“等我。”
而她只是不断地绞着手绢,咬着唇向他重重地点头,“我等你。”
他笑了笑,一口白牙在阳光里像是剑穗上的坠儿。
尔后挥了挥手转身便走,只是回了好几次头。
是不是他回了几次头,就要在北边待上几个秋?
那么或许不应该让他去的吧,是不是当时努力一点,现在就能厮守?
想到这里她笑了,都是些不由己的命,不应该奢求那么多的。
而过了这么多个秋天,父亲书房里从北方传来的消息只有关于局势的日益严峻,捷报却迟迟不见。
直到四月那条消息传来之后,父亲把府中家眷都送到了此处,只留下自己独自在京城,她便知道事情或许已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果不其然,数天时间,大街小巷中流传的便都是皇帝被金人擒了的消息。
离开京城后的傍晚变得越来越冷清,明明越往北的地方才越冷,可这里入夜后的阴寒却一天比一天阴毒,冷气中带着湿意,毒蛇一般缠在人身上不放。
梦魇整晚整晚地缠住她不放,哭泣的妇人,难民,抢粮,城门破了,火烧起来了,大宋的溃军,整条官道上连绵不绝的难民,死人,死人,又是死人,马车后面往天空卷的尘土,金兵,骑马带刀的金兵,火,火,全是火,全烧没了。
睁眼闭眼,都是国破家亡的惨象。
她在闺房里不做女红,不看话本闲书,反而提起笔来,作诗词文章,画山水草木。
“小姐,你在干什么呢?”她的小侍女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问她。
“这大好的山河,不知还能留存多少时日,我要记下来,好歹留个念想。”
母亲看她的样子心疼得紧,带她上山散心,她却捡了遍山的红叶来题诗,墨痕透过叶片,一笔一划里,数不清的都是洒满山的哀愁。
寒露那天晚上,她借着那一轮新月的月光在小院里看飘落在池塘上的几片红叶,几根枯草,还有树枝投下的淡淡影子。
新月初生,只是一轮弯弯的牙,自然说不上多光亮,不过勉强可看见些东西。此时她隐约间却听见母亲房中的说话声响。
“……败了?”这颤抖的声音是母亲。
回应的是沉默。
“老爷呢?”
“老爷……被俘,生死不知。”
是老管家的声音。
“那姚大人府上的小将军呢?”
“姚小将军勇冠三军,只是……陷身敌阵,为国捐躯,”
“……好,只是……切记莫要让小姐知道。”
“是。”
少顷,她听见母亲的脚步声缓缓挪来。转过头正对上了她充满爱怜的目光。
“孩子,夜里外面凉,还是早点回去吧。”
“……母亲,他……走了?”
母亲却只以柔和目光应对。
“母亲,告诉我吧。”
“………是,军中子弟,总有这么一天的。”
她忽然失去了所有力气站立,那地面似乎拥有了莫大的吸力,只想叫她陷下去,陷下去。
母亲正在这时候搀住了她。
她抬头,视线穿过枯干的树枝望向那轮皎洁的新月,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那很像他配剑上摇晃着的象牙坠,可仿佛间,又好像他笑时露出来的满口白牙。
可他的容颜呢?为何想不起他长什么样子来了?
为什么呢?她可以画出那故国的山水天下,她可以写出亡了国的满腔哀愁,可她却想不起那个最重要的人的容颜了,为什么呢?
终究是等不来,都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