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不疑

2022-06-18 21:03:59

传奇

先尊的资料属于门宗最高机密,梓虚还未冠冕,亦无资格进入钦天殿查阅。

这几日从一些琐事记录中旁征博引,找找线索。

受封册名后,他的全部资料也会进入钦天殿,与先尊们并驾齐驱,立誓用灵犀守护这座道山。

灵犀是修炼的根基,最大程度决定你为何物,是人,是禽,吐纳之物,皆有贵贱之分。

先尊肉体虽陨灭,却能凭借灵犀化形重现。

若灵犀消亡,几世修为化为乌有。

新任道尊的赐号由先尊灵犀集体决议,师父也只能在殿外等候。

泰夕先尊羽化,师父代执掌门事务,一心培养子旻当掌门,子旻出事后,才把注意力转移到梓虚身上。

那日他在墙边听见师父讲话:“梓虚表面看着很好控制,从不违逆我的旨意,可实际上他性情坚硬,心思深沉,若把握不好,必然会给门宗带来浩劫。”

那人调侃道:“掌控别人可是老兄的强项,当初你派梓虚盯着子旻,两人同进同出,他事事向你汇报。要怪也只能怪子旻不争气。”

师父摇头说:“最后捅出大篓子的不也是他,这头犟驴,至今还意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梓虚原本穿着华服,头冠上的玉珠玛瑙红绿相映,从两肩垂下来,尤其那根紫玉簪子灵气萦绕,衬得他面如冠玉。

虽跪立在殿外,亦无法掩盖与生俱来的赫赫之威。

今日开殿盛事,浮翠山一派祥瑞之气,热闹非凡。四野门宗皆携遣弟子前往道贺随礼,一来增强交际,二来或许有攀上高枝的机运。

“难怪……”梓虚闻声抬眼看向师父,听他说,“昨日我梦见子旻与你这身装扮,简直一模一样。”

“弟子深知师父器重子旻师兄。”梓虚不亢不卑道,“不过今日是徒儿人生四喜之日,还望师父别说这些扫兴的话。”

李座上愣了愣。

“金榜题名,的确是一桩天大的喜事。要我说,这天资是青山不改,六道难寻。册名「青寻道尊」真真好。”

梓虚认出声音正是喊师父“老兄”的酒友,作揖道:“弟子阅历浅薄,不敢妄称道尊。”

“不必谦虚,浮翠山掌门皆称道尊。小门小派,不知能否近水楼台与贵宗结为秦晋?春吟暗恋你许久,今日我替她向你表白。”

“春吟?”

记得春吟是泰夕先尊的养女。

“咳,你这么快就忘了春吟?她是我堂妹,身段娉婷,面容娇俏,最大的愿望就是日日在跟前服侍你——”

不待梓虚回答,师父便拖着他肩疾步走了。

一个小倌紧着脚步跟上来,用胳膊撞了撞他:“道尊可是在想春吟,难道这么快就移情别恋了么?”

刚才那人只是开玩笑,而这小倌言行轻浮……梓虚皱了皱眉,这声音……似乎前不久听过。

“是你!”

“嗯!”她挺了挺腰杆,似乎很引以为豪。“道尊今日真靓,我在十里开外瞧见你,心想下了场再拉去成亲也不赖呢。”

“……”

他将她带去一个僻静角落,又在僻静角落寻了个房间,将她往里头一推,神色凛然:“你好生待在这儿,别坏我好事。”

“我可是你救命恩人!”

梓虚:“这件事并不光彩,你不要四处宣扬。”

羲瑶皱眉,“既然我答应你守口如瓶,自然说到做到。不过,你也不能辜负我这番美意。”

梓虚愣了愣,这些难道不都是她一厢情愿吗?

“既然如此,你开个价。”

“你先答应我,我才说。”

“只要不过分,我都答应你。”

“把你的初吻给我。”

羲瑶笑起来嘴边有两个小小的梨涡,虽有几分狡黠,却与魔教女子大相径庭。

倒是有几分出淤泥而不染的意味。

梓虚拂袖而去:“不懂你在胡言乱语什么。”

羲瑶急了,继续与他纠缠:“就是那种舌头和舌头互相打架……互相追逐……”

梓虚好生气,天底下怎会有这般不知廉耻的女子,索吻不成,与他扯皮?

“若非我帮你,你如何完成得了任务,又如何有今日?”

梓虚极快捂住她嘴,往房内侧身一闪。

冠旒缠进她头发扯得生疼,她抓着头发挣扎,反教他玄冠一歪,白珠双旒晃得珵珵响。

这样子若被人瞧见,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恼怒地瞪着她,“刚才白说了么,雾墟发生的事,不要四处宣扬……”

她悻悻然,扭了扭脖子朝窗外小缝望去,外面只是个扫地的小道士。

真奇怪,所有人都去钦天殿观礼了,这小道士还有心思在这儿扫地。

她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两眼,忽而顿觉头皮一紧,他正用手拉扯珠旒,故意似的,缠进去的头发硬生生被他扯断几根。

“你做什么呀?”她生气地问。

他不但不松手,还讥诮反问,“至于吗?”

“什么?”她搞不懂。

“十来岁的道童都惦记。”他看不起她。

才没有呢!她也懒得解释,只骂道:“小心眼!”

他脸色有些难看,却也没说什么。

直到簌簌的扫地声渐远,他挥刀劈下,那些纠缠的发丝纷纷落下,他出刀极快,教人心惊肉跳。

她伸手帮他将玄冠扶正,衮服上绣着很精致的花纹,衬得他仪表堂堂,看来大典奉行的还是大蓖时期的礼制。

她消失两百多年,浮翠山依旧是个因循守旧的传统门户……

梓虚看见她高高举起的白皙胳膊,从宽大的袖口窥见莹白柔软的轮廓。

突然有种被辣椒呛住的感觉。

他脸红了一下:“不用你,我自己来。”

其实她都已经帮他理好了,真是装模作样。

礼炮三声响起。

他着急走了,宽阔的背影在门口顿了顿,兀自道:“我欠你的,若有合适的机缘定会相还。”

封冕有很多讲究,师父翻了很久的黄历,才从一年半载里挑出这一日。

天地人和,百无禁忌。

“今天是个非常吉利的日子,青寻道尊为何意乱心忙。”师父的酒友仿佛在拿话点拨他,“可是刚刚发生了什么?”

“无碍,仙友多思了。”余光瞥见白珠双旒中有根女人的头发,顺手摘去,囫囵藏进袖中。

酒友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你知道小仙?”

“方才仙友迷路误入禁地,我在背后帮了点小忙。乾坤八卦二十四山为道门必修,但闻东极有位仙人是路痴。”

浮翠山在东极有监,而这位又是东极的地仙,方才为何跟踪他,这就让人遐想了。

他大笑:“漱玉竟浑然不知闯入禁地,多谢道尊指点迷津。”

“原来是漱玉仙子。梓虚别的本事没有,唯独画符厉害。你若有需要,我择日再画几张赠你。”

“其实我平日里并不爱走动,今日来是碍于无法推脱的人情。浮翠山规格太大,地形复杂,确实难倒小仙了。”他笑容渐渐敛去。

即使不说,两人都心知肚明。

他在门外画的那道符,漱玉贵为地仙亦是进不去。

年纪轻轻就能有此等造诣,漱玉高看他一眼的同时也不那么服气。

凭什么呀?自己像他这般大时,还名不见经传呢!

况且,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身份的?漱玉躲在面具后的那张老脸猛地一抽。

到了晌午,平地一声炸雷,钦天殿大门缓缓启开,一卷巨大的书卷飞出展开。

梓虚对着钦天殿叩了一叩。

万众瞩目。

他抬头,不知从何处迸发出夺目耀眼的光,刺得眼睛生疼。

师父脸色转瞬阴沉,众人亦是一片哗然。

“是不是哪里搞错了?”有人问。

“这名字可真晦气呀!”

“一定是搞错了。”

“不可能出错啊,封冕大典又不是在闹着玩儿。”

“难不成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妙哉,妙哉。”漱玉似是在喟叹,他好久没遇到过这种事了。

他亦看清了那三个字,整个人如刚从噩梦中醒来……

周遭无数仰慕与礼赞化为质疑和炮轰,封冕的荣光亦如一道乌云盖在头顶。

堂堂浮翠正宗掌门,竟与妖界太子撞名?

众弟子面上一窒,凝固着重重疑云。

夜无疑性喜屠戮,作恶多端,走到哪里,哪里寸草不生。还曾放出豪言让浮翠山赤地千里。小门小派,光是听见夜无疑这三个字便如临大敌。

生灵涂炭,草木皆兵。

道门心头大恨。

俗话说得好,多行不义必自毙。

那妖太子大约在两百六十年前重疾不治一命呜呼了。

遭了这样的报应,真是老天有眼。

就在满堂宾客议论纷纷之际,他们身后有人发出微弱的声音,一个浑身血迹衣衫褴褛的女子被拷着手脚拖了上来。

漱玉蹙眉,偷瞄两眼李座上。

这老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是逼徒儿乖乖就范,暗中掌控门宗,还是想把人一竿子打死,从此师徒恩断义绝?

春吟是他送过来给李座上使唤的小仙童,脸蛋儿、身段皆是万里挑一。

他却骗人说,这是泰夕的养女,方便抓徒弟的把柄。

泰夕对梓虚恩重如山,梓虚十分照顾春吟。

梓虚监视子旻,春吟监视梓虚……

啧……

真是骚操作。

“主人修妖法……”春吟跪在地上浑身颤抖,在李座山的怒视下把声音提高了八度,“主人崇妖道,修妖法……”

纷纷人言在耳边,他竟一句也听不清,甚至略带疑惑地抬头看着师父。

师父脸色冰冷:“我未曾寄厚望于你,是你执意要走到今天这一步。若你肯自灭道心,为师愿意放你一马,从此天涯两忘,各生安好。我当……从未见过你!”

师父的话犹如针扎进他心里。

什么叫从未相见?什么叫放他一马?

“师父可曾相信过我,哪怕一瞬间?”

“信,便全信,不信,便是一瞬间都不能有。”

原来都是在演戏,他站了起来,一袭玄色袍子铺在大理石阶上,背脊笔直两膀宽阔如矗立的丰碑。

奈何春吟焦黑的手指往前一伸,万人敬仰瞬间变为千夫所指。

他背对着所有人,眉间扑棱着紫色的光焰,像振翅欲飞的蛾蝶。

“难道师父从一开始便忌惮我的天资吗?”

“自古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从未忌惮过你的才华。”

“那是为什么?”

“无论你积累多少功德,甚至成为道尊,对浮翠山而言,你亦是祸根。这一点,始终不会被改变。”

“原来雾墟是师父为我挑选的葬身之所……”

钦天殿门外两尊黄铜浇铸的貔貅忽然往前抬脚一震,大朵大朵的灰尘往脸上扑,他站在最前面,不染纤尘。

钦天殿屋顶上空八根巨箭腾空而起,箭翎上绑着不同颜色的旌旗,亦象征着浮翠山的不同发展时期,承前启后,继往开来。

是先尊的灵犀……

八道金光直穿天际,箭身上刻满通天梵咒,有的上升,有的下沉,仿佛交错的通道,有老者喟然:“千年一遇的好苗子,毁了,毁了。”

他只身站在石阶上,仿佛脚下是万仞高的悬崖,玄袍里灌进来的风像箭矢,在他皮肤上划开细微的裂口。

有什么东西,将他万箭穿心。

“冥杳阵何其厉害,青寻道尊怕要被戳成刺猬了。”漱玉话音刚落,那巨箭合为一提鸟笼将梓虚捉去半空。

“夜无疑,这是迟来的处决。”

处决妖太子,必得逼迫他现出原形,让大家都瞅上一眼的。

特别是这厢销声匿迹两百多年,还有让人半信半疑的病死传闻,回头别搞出什么乌龙事件,收不了场。

李座上往前一挥浮尘,那白须须的细丝如流水般朝冥杳阵笼涌去。

须臾间,这鸟笼子就被盖上厚厚的幕布成了暗箱。

漱玉内心惊疑不定,直到浮尘的末端如被劈开花的细竹,几个起伏跌宕,竟绕往钦天殿冲去。

他反应极快,两臂用力往前一振,殿前平地竖起一面冰墙挡下攻击。

漱玉焦急问:“怎么样,是他吗?”

“你自己看。”李座上凌厉的目光紧紧盯着阵笼。

一粒红彤彤的宝石破体而出。

“呀,灵犀丹元都被逼出来了。”漱玉诧异地看着李座上。

李座上见万事俱备,心头大患即将根除,很乐意跟友人吹嘘几句:“他去雾墟接受考验时,我便算计到这一步。”

“快点杀了夜无疑……”

“杀了他!”

叫嚣声中,梓虚狂喷出一口鲜血,雨雾一样洒下来。他脚下趔趄,靠在灼热的笼条上,慢慢滑了下去。

灵犀璀璨的光华并未黯淡下去。

李座上和漱玉站在石阶底下,衣袍被浩然之气荡起。

“一招绝命”的法咒,放眼天地间亦是寥寥可数。

闪着金光的一片羽毛飘落时划破脸颊,他跌坐在那里,喉间腥咸,像一只被虐打受伤的幼兽……

他睁眼,紫色霞光泛泛天际,铺在钦天殿的飞檐瓦片上,十分绮丽。

黄昏之后天黑得特别快,冥杳阵笼却能驻留时间,将漫天霞光掬在眼前。

“不可能……”

李座上仿佛受到极大的震撼,浮尘从手中摔落,脚步虚浮,若非漱玉在旁抓了一把他的胳膊,几乎就要摔个脑震荡。

漱玉脸色亦是凝重。

到底是谁有这么大的能量,竟能挡下冥杳阵笼之力?

方才躲过一劫,竟像做梦似的。

一缕秀发掉在身上,他捡起来,心中犹疑,是她……

“对不起,我来迟了。”尖利的声音拨开人群。

漱玉面色一狞,猛然朝身后看去,同时袖袍一卷挡下掷来的“利器”,竟是从树上摘的几个生栗子。

“何人在殿前放肆?”

羲瑶学漱玉的样子,也用面具遮着脸,穿着地仙值班时的制服,不急不忙走到阶前,跟漱玉的行头如出一撤。

李座上问漱玉:“你认识她?”

漱玉摇头:“东极地仙只我一个,仙班中亦没人跟我抢番位,她准是个冒牌货。”

“地仙每回碰到惹不起的主儿便脚底抹油,溜得比谁都快。”她更近一步,“你还不走么?”

“你是何人?”李座上不敢相信,竟是眼前这名瘦弱的小倌挡下冥杳之力。

羲瑶道:“我是何人不重要,重要的是公子是否安然无恙,我来接他回家。”

“今日道尊遭遇背叛,幸得冥杳阵笼庇佑涅槃重生,诸位有目共睹,是先尊之灵庇佑道尊。”

“胡扯!”李座上暴躁了,“先有小妖童的指认,后有灵犀丹元板上钉钉,他就是人尽诛之的妖太子!”

“那妖丹是我赠予道尊的定情信物。”

羲瑶从灵犀中取出一物在李座上跟前晃了晃,李座上大惊失色,座下众宾客大开眼界。

“你是妖系?”

“李座上明知故问。”她从容一笑,李座上面色愈发难看。

她掏出一把品相上佳的丹元,随便拎出一颗都让人垂涎三尺,“我是戊山炼丹的小神,赠予道尊的千年妖丹旷世难寻,只要道尊喜欢,就算是天上的星辰我也摘下来双手奉上。”

“戊山是何山?从未听闻。”

“没听过就对了。小神信马由缰闲散惯了,栖居之地自然不似浮翠山这般好找。往前倒推个几千年,小神荣登时九州朝拜,浮翠山亦属小神辖地。一块山麓罢了,虽不起眼,小神亦是每日打理,你们北高峰那棵青松便是小神亲手栽的。且不说小神与道尊日后夫妇一体,道尊于此山登峰造极,亦受神家庇佑,如何收尾应由小神说了算。”

这世上真的有神明?

天书上字迹悄变。

“两不疑。”

***

羲瑶坐在池边,伸脚捞了捞云气,莹白的脚背湿乎乎的,跟泡牛奶浴一样。

道尊的居所在一座单独的山峰上,极目远眺,门户曈曈灯火,虽尽收眼底,却与之相隔万里,愈加衬托此地清冷。

她洗了澡来到梓虚屋前,“你睡了吗?”里头黑黑的一点光亮也没有,她推门进去。

他躺在床上,丹元不稳的缘故,整个人还很虚弱,连呼吸都是急促而炙热的。

“我可没有趁虚而入。”她忽然动了小心思,轻轻摩挲他焦燥干裂的嘴唇,然后用指尖挖了勺蜜涂在嘴皮上。

谁知熟睡中的人忽然张嘴吮她的手指,吮得津津有味。

她吓了一跳,轻轻唤他:“尊上……”

他睁开眼睛,下意识将她推下床去:“你干什么?”

结结实实摔了个屁股蹲儿。

又委屈又气愤:“我是见你嘴巴干得起皮,给你擦点东西保养。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谁要你关心我?”他拢了拢敞开的睡袍,误会系带也是被她弄松的,空气中还弥漫着她洗澡后身上残留的温香。

再瞧她屁股着地,脚踝还挂在床沿上,两条腿悬空劈开,除了外头披的丝质薄褂,里面什么都没穿。

他别过脸去,简直气得头脑发昏:“你到底害不害臊?!”

“什么?”

“原来你就是这样摸进寝殿勾引男人的。”他清冷的脸上描了抹奇异的红,大约是在发烧,眼神依旧犀利。

“我回雾墟勾引猪也不勾引你!”

“那便请回吧。”

“你——我回去,可就再不也来了!你派人八抬大轿去请我,我也不来!”

梓虚沉默。雾墟是泰夕师祖处理妖祟的填埋场,师祖不欲杀孽,生灵都留了一口气。

若非他中了敌人的奸计,傻乎乎用灵犀豁开一道口子,她又怎可能跑出来?

“等你回去了……我便命人加急修缮那道裂缝,不留后患。”

羲瑶气冲冲坐回池边,月亮又大又圆,照得心绪暴露无遗。若那些都是梓虚的真心话,她留在这儿又有何意义?

羲瑶灰溜溜跑回雾墟,可惜雾祟被自己弄死了,连个能打架的人都没有,每天只能傻傻坐在土坡上看日落。

日头真正沉下去后,她忽然觉得很难过,却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什么,伸手比划移动线,猛地往后一拉,太阳重新回到中天,火舌烘着盐土,盐土烘着脚,她动了动脚趾。

“我是雾墟的主宰,我属于这里。”

“真寂寞。”

盐沙飞进眼里,她用手去揉。

忽然有人靠近,她抬头一瞧,是个长相明艳的女子,似在浮翠山瞧过一面。

“尊上命我来接你。”春吟双手拖着个水晶盘子,用红绸布盖住,像是什么赏赐。

“他自己怎么不来呢?”

春吟摇头:“尊上正为婚典事宜忙碌。”

“婚事?他要成亲了?”羲瑶假装漠不关心,“难道他想请我去观礼吗?”

天底下还有这种事,他明知道自己喜欢他,还要故意糟践她的真心。

羲瑶突然觉得心口堵得慌。

“尊上说你见了此物,定会回心转意。”

扯下红绸缎子,正想瞧瞧梓虚送她什么物什,倏地眼前一闪,水晶盘子咣当打翻在地上,几缕轻烟灌进肺里。

紧接着胃里一阵翻江倒海,整个人栽软下去,她往前伸手想抓住什么,春吟捡起一块匕首状的水晶残片藏在袖里,往后退开几步,静静地看着她栽软。

身下有了剧烈反应,起先像泥鳅打滚,油褐色的光滑下身使劲往盐土里钻。

一波痛苦的叫喊声后,绯琉蝎的硬壳长了出来。

她倚在土坡上,颤了颤婴儿般浓密卷翘的睫毛,低头一看,两条纤纤玉腿和身上的衣服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就你这蹩脚货也敢冒充神仙。”李座上手持浮尘,不知何时站到春吟身后,眼中色欲涟漪,“妖就是妖,剥了衣裳只能贱卖的廉价货……”

风吹过,被汗湿濡的地方有阵阵凉意,她打了个冷颤,脑子忽然清醒了。

“李座上不只为专程来羞辱我一番吧?”

“我是来和你商量事的。”

道尊冠冕之前,李座上掘地三尺找到她,让她引诱梓虚行双修之事。她那时以为,自由是世间最宝贵的东西。若能离开此地,献出初夜又何妨。

可是她再也不会被骗第二次了。

“你喜欢梓虚。可梓虚见了你这样,只会捏着鼻子厌弃地走开。我知道一种办法,可以让他接受你,甚至爱上你。”

羲瑶怔忪。

“你是孤儿,我便为你寻一双天下最好的父母。我了解梓虚,权衡利弊之后,定乐意娶你。”

八抬琉鸾神轿是最高规制,浮翠山刚忙完册封大典,又操办起道尊的婚礼,山头一片火热。

道尊亲自去问东极地仙借神木轿子,消息传到李座上耳中时,漱玉已被揍得鼻青脸肿,好生委屈。

李座上骂了他两句,“你应该学学梓虚,人家连灵犀丹元都舍得送人,你一点破家具,守着能当饭吃?”

漱玉更委屈了,灵犀丹元有价无市,神龙架可是能上秤论斤卖的顶级牛货,“神木啊神木,我的心肝啊……”不依不饶。

李座上只好遣道童请了梓虚来。

一袭暗色冠袍腾云驾雾,缓缓而至。

漱玉先将他端详一番,眼尾隐隐泛着淡粉的霞光,近期有桃花临身。接着又摇了摇手里的龟壳,掉出三枚铜钱,他展了展眉,煮水成云时,图穷匕见。

知道敌人马上要倒霉,气顿时消了大半。

漱玉彬彬有礼问:“为何要锯小仙的床?”

梓虚不耐烦,从袖中掏出一把木屑花塞给漱玉,“知道你那木头名贵,用废料做了几株牡丹,你且拿回去,剩下的事不用你操心。”

千斤沉的神龙架被削剩下几把薄卷的木花儿,漱玉背过身去肩膀一抽一抽,男儿有泪不轻弹,没哭两下便将牡丹当簪花,退回东极自闭去了。

大婚当日,羲瑶端坐在花轿上。

那轿子有千斤沉,宛若一座春日亭榭,繁盛华贵,牢牢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

内宗弟子惧怕那炼丹的小神找上门来,把守住各道山门。

这些不入席弟子都领了赏,并不觉得吃亏,忙了几个钟头后,宾客差不多签到完毕,只剩零零散散几位落在后面,借着黄昏之景,互相扯起闲篇来。

“你们说,道尊为何要负炼丹小神?”

“尊上从不违抗师命。”

“李座上是在点拨道尊根基尚且不稳,婚事无法由自己作主。那日两人结下芥蒂,座上定然生气他与炼丹小神私定终身……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你不说,完全看不出来呢。尊上一直对李座上毕恭毕敬,如亲生父子般。”

“李座上毕竟是外宗子,当掌门名不正言不顺。”

众人正聊得起劲,忽然身后轰隆一声巨响,整座浮翠山跟着颤了一颤,一名弟子扭头看去,大殿方向冉冉升起一丛烟雾,仿佛在着火:“不会是炼丹小神来炸山了吧?”

力士抬着神木轿子走进大殿,那轿子足有九尺宽,十二尺长,前簇后拥到了中殿,层峦叠嶂掩翠屏,直到有人大喊:“新妇子催出来!”

执扇的两重围子纷纷往两边散开,上宾们才终于看见公主端坐其中,着花钗,褕翟纁袡,左手握着柄玄色缂丝龙凤团扇,颔首遮面,远望宛若一朵睡莲。

“先王作则,女子有行,必开汤沐之封,以成肃雍之美。”

羲瑶在殿前受册,李座上请来宫中尚仪读册,自己当司赞引公主,另外还有四名女倌对举册案。

“三纲以正,王化是先,二姓之合,人伦式叙,再嫁之礼,厥惟旧章。”尚仪大段大段念着篇章,声音回荡殿前。

梓虚衣冠隆重地站在百子帐后面,九只白雁忽然盘旋在屋顶上空,展翅齐飞。

用雁作为贽礼是前朝的婚俗。

“这九只白雁可大有来头,我听说又是哪位神仙不示人的宝物。”

“没想到尊上交游广阔,似乎比座上还有脸面。”

李座上听见这些言论,用手掌扩出一面水镜,照着后方看见扶摇子的九只白雁,暗暗吃了一惊。

梓虚拉弓射箭,领雁栽地,雁队中飞出一只,亦撞在地砖上死了。

“这才是真正的奠雁。”有人拍手称赞。

“这可是扶摇子精心饲喂几百年的爱雁,他今天来了没有?”

“咨尔羲瑶公主,襟灵敏悟,淑德和惠,尔其奉公宫之教,和浮翠宗族之姻,载扬夙徽,永作来范。”尚仪宣读完毕,命人撤下百子帐。

撤帐后梓虚与羲瑶对拜,然后坐进轿子里。

轿子四周没有设屏障,天色在这时已彻底暗下来,弟子们举起烛火灯笼要往寝殿的方向去。

行完合卺之礼,就算正式夫妻了。

仙乐洋洋洒洒,好不热闹。

羲瑶呛住,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什么酒,这么烈……”

梓虚放下手中的合卺酒,轻轻拍她的背,那只手温暖有力,隔着厚厚的翟衣,依然感觉纯厚的灵力……

他用了灵力?他在做什么?

她瞬间警觉,可惜浑身脱力,半推半就被拉进怀中。

“我去雾墟分明是中了你的埋伏,你却假装救命恩人接近我。如此费尽心机,究竟是为了什么?”

“我是真心喜欢你的,只是你一直不相信。”

“狡辩!”他微怒,一双眸子在昏暗中扇人,她脸颊连着脖颈火辣辣的,真像被打了似的。

尔后才反应过来是被他用灵力顶住花穴,他愈进入一黎,愈痛得快要撕裂,像用锥子凿她的下腹。

“所以我现在决定不喜欢了,你放开我。”轿子彻底融于苍野之色,教人看不真切。

不喜欢了?

梓虚脸色很臭:“我怎知你是真的不喜欢了?”

“你亲我一口就知道了。”羲瑶把另一杯合卺酒端给他。

他欺身上来,不由分说堵住她的嘴。

“唔……唔唔……”

纯情的小蝎子很快沉溺在他霸道热情的吻中,露出享受的表情。

他吻到一半,停下来咬她的鼻子。

“骗子。这也叫不喜欢?”梓虚脸色铁青。

“我坐进这神轿前,听说了一件好笑的事情,现在摊开来讲一讲也没什么。”她的话再次震惊到他,“那人告诉我,神龙架可以永远捆住一个人,用它做成的神木轿子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梓虚没有否认,他翻阅泰夕师祖的宗卷时发现,雾墟诞生于羲瑶的诞生。

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儿是那样庞大的异世界的主宰,她身体里蕴藏着惊人的破坏力。

他第一次将妖祟斩于枣树下时,心中感觉异样。子旻师兄说那是因为他慈悲的心性。

“世间万物皆有灵犀,师弟何必拘泥于不同?”

“师哥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有没有想过,两个性格迥异的人可以相爱。为何灵犀不同,就不能?”

羲瑶倔强地抬头,目光直视他:“可是我不喜欢你了呀,就算被你所伤又有什么所谓?雾墟很大,为我所统治,可终究比不得坐喜轿开心的,你说呢?”

听她说第一句时,梓虚便觉得心头一紧,无比地难受。

他从未有过这种揪心的感觉。

心尖儿一扯一扯地疼。

为了掩盖痛苦的薄色,他端起合卺酒一饮而尽。从此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酒量自是极好的,好到当得了红场客,听得懂琵琶曲。可这杯酒喝得太急,一股愁绪淹过心头,怕再也找不见。

他说:“是我浅薄了。原来你真的已经不喜欢我。我答应你余生不再娶,我一日为道尊,你便一日为道尊夫人。”

“你不必为一个对你再无留恋的人,拿余生来发誓。”羲瑶压抑着心中的情绪,语气凉薄。“辞暮尔尔,烟火年年。尽管让春吟陪伴你。”

“够了!”他捏碎玉杯盏,终于受不住言语刺激。

羲瑶慌乱地捧起他的手,被一道尖锐的瓷片划破手指,两人的血融在一起。

血为灵犀之域。他和妖祟的血……

怎可能相融?!

梓虚大脑一片空白。

若他也有妖祟的血,同样出不了这顶喜轿,生生世世……

“你不爱听,以后我便不说了。反正过了今晚……你也不会再来见我。”羲瑶握住他冰凉的手背。

轿子被抬到寝殿后,力士跟众宾一同喝喜酒去了,按理说梓虚也要露面敬酒,四处找不见他人。众人便把敬给梓虚的酒敬给李座上。

李座上望了一眼月色,高兴地搂着漱玉:“漱玉老兄,夜无疑与泰夕同归了。泰夕的基业,终于归我了!”

漱玉有些怅然:“还有我的神龙架,竟给傻子做了棺材板。暴殄天物啊。”

“要说傻,那是遗传的!当年泰夕用刚满月的女儿做容器卦封夜无疑的灵犀。”

漱玉脑子“嗡”了一下:“老兄,你喝醉了!”

“我没醉。这一段,连钦天殿都没记载,只有我知道。”李座上洋洋得意,“只有我勘破了真相,那冥杳阵何其厉害,为何斩杀不了梓虚?说明还欠缺点火候。这火候……就是羲瑶。”

“羲瑶是泰夕的亲生女儿。这两人凑一块儿,甚好。”

她的花钗几乎快被弄掉了,头发散乱,整个人往下一沉,硬邦邦的肚子压得她透不过气来,梓虚像条小狗舔她的耳朵、后颈……越到后面她越感觉不太妙。

他羞赧地笑了,露出一排皓齿:“我们当真正的夫妻。”

忽然感觉胸前一凉,翟衣本就束得很紧,哪能容下粗壮的胳膊?

软绵绵的腰肢左右游弋,逃避着他的玩弄……

“这酒里有春药?你、你是因为这样才与我亲热……”

他醉着一双眼,比平日明眸善睐的模样更暧昧。

他内眼角往下勾沉得厉害,简直像钩子一样弯下来。

以前听人说这种眼相的人擅长心机谋略。

“喝了合卺酒,自然要行合卺之欢。”

“什么合卺之欢,我不懂!”

她身上的衣服不翼而飞,白皙玉嫩的身子掩在云涛般的乌发中。

夜色如一块铅铁,硌得人连皮带骨都生疼。

“你若表现大方一些,或许我会好好疼你。”他嘴角向上弯起一个不易察觉的弧度,抓住她的手腕,一把拉进怀里。

天空像大海一样澄净湛蓝,临渊峰云蒸霞蔚,滚涌的浓雾将视线挡住了。

尊上寝殿无人敢来打扰,而且这场房事才刚刚结束,梓虚结实阔翘的臀与旭日一同升起。

轿子里落满枣儿,昨晚梓虚不露席面,那些沾喜的宾客胡乱扔上来的,祝他们早生贵子。

羲瑶汗涔涔的脸颊上浮起一抹愠色。

太阳的光辉洒在身上很暖,肚子饿得咕咕叫,比树梢上那只聒噪的知更鸟叫得还欢,梓虚装作完全没听见,正霸占了块宽敞地儿打坐。

梓虚抬眉,旭日的光芒射进那双眼睛里,难以洗掉的煞气愈发清晰起来。

双修以后,连眼眸的颜色都变得跟自己一样了?羲瑶觉得神奇。

“怎么,没见过我?”梓虚问。

“我一直以为琥珀紫的眼眸,是厉害妖怪的专属呢。没想到你忽然也有了……是被我传染的吗?”

“你可以走了。”

“走?走去哪儿?”

“任何你想去的地方。辞暮尔尔,烟火年年,让春吟陪你去吧。”

梓虚看她的眼神充满怜爱,“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叫羲瑶吗?因为你母亲姓姚,你父亲名夕。”

“我是孤儿……”羲瑶小声嗫嚅道。“这家世是为了嫁你,随意捏造的,不是真的。”

梓虚将她一脚踹下花轿。

羲瑶想回到他身边,却发现自己不过一介凡人,怎么也破不了花轿的结界。

“你是羲瑶,而我……”梓虚停顿片刻,露出一个好看的笑容,“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梓虚乘坐喜轿飞下山崖,羲瑶着急喊道:“夫君,你要去哪儿?”

他伸手,隔着结界触了触她的脸。

“浮翠山很大,且为我所统治,可终究比不得坐喜轿开心的。羲瑶,后会有期。”

居次小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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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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