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茶

2022-06-10 15:01:50

传奇

啪嚓一声响,是茶杯打碎的声音。

茶茶就有些心疼,看来犹大又和老板吵起来了。

自从他知道了茶茶在茶楼受到的待遇,他就总来“视察”,典型的人高马大德国兵模样,小个子的老板却丝毫不怕,只是苦了无辜的茶具,每每他一来,便总要有“人”要粉身碎骨。

所以,茶茶便不愿意他来茶楼;而身为苦主,茶茶也并不能明白他的执着。

不过是老板克扣工钱罢了,她一介孤女,只身流浪到上海来,老板能给她一个栖身之所,甚至还有一个她爱的也能胜任的工作,她就觉得很好了。至于身外之物,她并不想要太多负累,那些东西,并不适合一个泡茶、品茶、做茶点的女儿家。

茶,不是钱;但它究竟是什么,茶茶也说不明白。

“犹大你给我听着!我是不会给茶茶涨工钱的!”老板的声音歇斯底里,让人联想起茶盏里被滚水烫得上蹿下跳的新芽,“谁知道战争什么时候会打到上海!我这茶楼十几号员工,到时候哪个不需要逃命!?”

一说起战争,犹大就打了退堂鼓,茶茶从里间出来的时候,正看到他很犹大地一撇嘴,一挥手掀翻了一张茶几。

“老板!”茶茶忙迎上去,“是我的错,我这个月的工钱都拿来赔!”

然后就听老板和犹大几乎是同时“哼”了一声,不过犹大的鼻子大,这一声“哼”得显然要比老板更有气势。

犹大背着手就大跨步走出了茶楼,茶茶再三道歉之后追出去,就看到犹大耸了肩膀,一脸蔫相儿地坐在茶楼对面的大柳树底下。

茶茶明白,犹大是很想为自己抱不平的,只可惜这里毕竟是租界,所以没有谁能够越界;也可惜,他虽是个德国兵,算得上租界里的上等人,但其实茶茶也明白,他并不喜欢战争,他甚至很怕战争。

无风,柳条却兀自飘摇,茶茶看着那柳条,有些出神。

若是这时候她登上茶楼的二层,从窗子里瞧,犹大一定会变得小小的,但她心里知道他人高马大,只消往他身边一站,自己就能在这飘摇的前半生里得着依靠。

“对不起……”犹大终于出声,“我又搞砸了。”

为了能和茶茶交流,犹大这半年来特意去学了中文,但可惜他学不到中文的言外之意,总把些礼貌性的用语当做真理,所以茶茶握了他的手,认真地说了句“没关系”,犹大这才终于笑了,茶茶就心想,犹大果然不明白,有时候越是礼貌就越是疏离。

“他不给你工钱!我给你!”犹大蹭的跳起来,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底气十足,“我的军资攒下很多!我打算退伍开一家茶楼来养你!”

茶茶扑哧一声就笑了,“你?开茶楼?不说别的,你会选茶吗?”

“我不会,但你会啊!”犹大看着茶茶,一脸的认真:“我虽然不会选茶、泡茶,但我会做西点!到时,我们的茶楼就是中西合璧!”

“真厉害,都会用成语啦!”茶茶站起来,但犹大比她高太多,她只摸到他的第二颗扣子,然而这并不能阻止她的规劝,“我相信你犹大,但上海寸土寸金,你不能贸贸然地就选择退伍;再有你要想想,我便是离开家乡这么多年的人,你确定要永远留在这里,远离你的家乡吗?”

还有啊,就算你不说,我也知道退伍不是那么容易的事……

这最后一点,茶茶并没有说出口,可为什么呢?她明明是很想说的,但是她还是压抑住了自己。她向来擅长同自己作斗争。而这一次,她又胜利了。

“没事的!”说起未来,犹大满面红光,简直就像阳光下一碗上好的茶汤,“我会攒够钱的!就算退伍不容易,我也会想办法的!”

茶茶一愣,直觉得犹大这半年来学的恐怕不只是中文,还有读心。

“好,”她就抱住犹大,字字珠玑地说:“我相信犹大。”

好半晌,茶茶才觉到一双有力的臂膊将自己环住,她斜眼往上一觑,只见犹大平日里白皙的耳朵果然红了。

春日的阳光是泡得正好的茶汤,近日里老板忙,茶茶就担起了选茶叶的职责,所以总是起得很早。也因此,她习惯了囡囡这个活宝的吵嚷。

“姐姐姐姐!”正想着,她就像只小麻雀似的一头扎来,“你给囡囡泡茶喝!你给囡囡泡茶喝!”

囡囡是老板的独女,前两日刚过了七岁生日,正是活泼爱闹的年纪,然而她虽一向闲不住,却十分难得地爱喝茶,每每得空就来缠她,势必要喝到她泡的茶才肯罢休,毕竟,整个租界都知道,只有叹茶茶楼的茶茶姑娘,才能泡出最好的茶汤。所以茶茶刮了下小姑娘的鼻头,从善如流地应了。

“不过,你可要帮姐姐烧水呀!”拎起水壶,茶茶指了指灶台。

见状,囡囡一把夺过水壶,手脚麻利地接了满壶自来水,然后安安稳稳地放到了灶上。

“不错,”茶茶很满意,于是在等待水开的时间里,她如数家珍地摆起了泡茶的用具。

“姐姐,”囡囡就偷偷拿眼儿觑她,“家乡是什么啊?”

这女娃,茶茶很无奈,她果然又偷听自己和犹大说话了吧。

“家乡啊,一般来说就是你和爹爹出生的地方,”茶茶捧着茶壶细细端详,“如果我没记错,囡囡的家乡应该就是闽南吧。”

“那姐姐的家乡是哪里呢?”见茶茶没怪自己偷听,囡囡这下可就敢光明正大地问了,“姐姐为什么说自己是远离了家乡的人呢?”

这一大堆的问题,茶茶几乎被砸得晕头转向,她努力将思绪从茶壶上的一个细纹拔出来,才答:“姐姐的家乡是广东,广东离这里很远的,所以姐姐才说自己是远离了家乡的人啊!”

“远离家乡让姐姐不开心吗?”囡囡一直忘不了,茶姐姐说这话时的表情。

唔,这茶壶烫得不够,一定是她们又偷懒了。

“姐姐?”

“嗯?”

“姐姐又入定啦?”囡囡就笑话她,“一泡茶就入定!难怪大鼻子见你第一面就说你有趣!”

茶茶脸一红,放下茶壶就作势要打她,正在这时,水烧开了,咕嘟咕嘟的在水壶里乱撞,茶茶就想,这么有活力的水,天生就该拿来泡茶。

“来,让姐姐来,”茶茶抢在前头提了水壶,“你帮姐姐烧开了水,已经很棒了!以后你泡茶时,提水壶可要小心,千万不要被烫到了!”

“姐姐被烫过?”囡囡跟在茶茶身后,一步三跳。

“嗯,”茶茶的手顿了顿,“那时候还是姐姐第一次泡茶,家里长辈不满意,就拿开水烫了手。”

“什么!?”囡囡跳得更高,“他居然用开水烫姐姐!?”

“姐姐不像囡囡,姐姐五岁就没了爹娘啦……”

骤然失去庇护的孤女,家族自然将他们家当做一块肥肉。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累赘不要我家嫌”,在终于将她家洗劫一空之后,茶茶就像被人踢的皮球,从这一家被挑剔到另一家,直到那次被烫,茶茶才半夜里翻墙,永远离开了自己的家族,还有家乡。

拿水烫起茶壶和茶杯,茶茶的手法娴熟又优美,直把每一寸都烧得服帖均匀,才好让茶汤均匀受热,不至因内外温差伤了口感。

“他们竟对姐姐这样坏!”囡囡义愤填膺,小拳头挥了片刻,旋即又疑惑起来,“既然家乡的人这样坏,那姐姐远离了家乡,应该高兴才是啊!为什么反而不开心呢?”

烫了茶具,接下来就是洗茶叶了。

“因为家乡也有好人和好的东西啊!”

茶茶的语气终于转晴,她先往壶里冲了第一泡茶汤,然后快快地倒掉,随之倒掉的还有茶叶上的尘沫,这样茶壶里和记忆里就都只留下美好的东西,“广东人都爱喝茶,甚至还有专门的茶文化。比如他们会叫‘喝茶’为‘叹茶’,表示茶是很值得品味的东西。”

“‘叹茶’?”囡囡晃晃脑袋,“听起来是比‘喝茶’好听,那姐姐为什么不和家乡的人一样,也说‘叹茶’呢?”

没错,囡囡确信,姐姐来了茶楼这么多年,她可从没听她说过哪怕一次“叹茶”!

“囡囡!”原是老板终于忙完回来,“又吵你茶姐姐,自己玩去!”

囡囡就冲她爹做鬼脸,慢吞吞地从茶茶手中接过第一杯茶喝了,这才又像只麻雀儿似的向外头飞去。

长街上,旭日早已东升。橙红色的暖阳照在老板的脸上,却没能把这个小个子男人照得开怀。

“老板有事要说?”茶茶发现,老板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说来话长……”老板叹了口气,冲茶茶摆手,“坐下说。”

“那先喝杯早茶吧?”提起茶壶,茶茶优雅地将它下倾上提了三次,这才肯将茶水满了杯,递给了老板,“忙了一天一夜,老板歇歇再说。”

“凤凰三点头,早茶叹一杯,”老板很是享受,食指和中指轻扣茶几,似乎在为茶茶行云流水的动作打节拍,“叹茶真是件美事!”

“老板还记得广东人的饮茶习俗啊,”茶茶就笑,凤凰三点头,说的就是她将茶壶下倾上提三次,才能倒出一杯茶,这样不仅能使茶叶均匀翻动,茶汤浓度一致,而且还象征着倾茶人向饮茶人点头致意,能这样跟人聊家乡的习俗,茶茶其实很开心,“老板还记得二指轻扣来答谢茶茶呢!”

“是啊,”能叹一杯茶茶的早茶,老板终于放松了下来,“对茶茶这样的高手,我只怕这样的谢还不够。”

这是实话,自从叹茶茶楼有了茶茶,生意日益兴隆,最好的时候,一整天客如流水,连茶座都不够用。

“我拖着工钱不给……”老板盯着手里的茶杯,似乎那是很值得研究的东西,“茶茶你恨我吗?”

“怎么会?”茶茶是真的不介意,“我只想能一直泡茶。”

“茶茶,你的确是茶女中的凤凰,我没有培养错人,”老板再一次说出这句话,茶茶忙给自己倒了杯茶,因为只有将嘴巴占住才好不开口接话,果然,就听老板又问道:“可是乱世中的凤凰,你究竟对未来有何打算?”

轮到茶茶盯着茶杯了,这一点她一向做得最好。

老板就有些生气:“你不是希望能一直泡茶吗?那就别把自己的未来寄托到那大鼻子头上!”

听到犹大,茶茶终于肯将眼睛从茶杯上挪开,她虽不说话,但老板却知道她在问,问“为什么”。

“我的确有话要跟你说,”老板拧了眉头,难得的十分严肃,“战争迟早会打过来,我要带着女儿和茶楼所有的员工到香港去避难,在那里,叹茶茶楼会再度开张!茶茶,你来吗?”

可茶茶却没答话。

“我就知道你想指着那大鼻子!”老板暴跳如雷,“茶茶你能不能现实点,他接近你一定另有目的!知道我为什么一直不给你工钱吗?我是怕你的一切都给他骗了去!”

茶茶漂亮的瞳孔有些抖,是气的。

“你怎么能这么说他!?”这一次,她终于没能压抑住自己,在这场和自己的斗争中,她输了。

“果然,”终于逼出这样的茶茶,老板其实很痛快,“你果然指望了他!那我就告诉你,我这次出去都听见了什么!”

茶茶的胸脯剧烈地起伏,就像凤凰三点头时的茶壶。

“他是兵,是他们国家派出来殖民的兵!”

“殖民什么意思你知道吗?他的军队下了死命令,三个月内必须在上海安家!”

茶茶的手抖起来,仿佛多年前被家族长辈烫到的时候。

“否则撤职遣返!没收一切军资收入!”

“他为什么找你?!还不是因为军令如山,外加你有一手好手艺!”

茶茶的嘴唇颤起来,那常年被茶汤浸润的红嫩嘴唇,顷刻间就被咬出了血印。

“他找你,就是因为你能帮他保住饭碗,还能养活他!”

啪嚓一声,带有细纹的茶壶被摔在地上,茶茶看着自己发抖的手,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恨它。

暖阳里,茶茶埋下头,春日的阳光将她的头发照得透亮,明明是凤凰来着,可下一刻,她却像只麻雀一样夺门而出。

“姐姐?!”

门外的囡囡被吓了一跳,可一向宠她的茶茶这次却根本没理她!刚想问问自家老爹又干了什么好事,可一回头,七岁的女娃却看见,自家那视开张如命的父亲,竟在茶楼大门挂起了招牌——

叹茶茶楼,今日歇业。

来找犹大的时候,茶茶已经平复了心情。

她是知道他在哪里执勤的,这也是她头一次来这里找他。

军部大门大开着,明明是白日,可两个大兵黑着脸守在门口,硬生生地让人生出一种已入寒夜的错觉,而他们的步枪反着银光,像极了子夜的月亮,清冷又吸引人。

茶茶不由地就朝那冷光多看了两眼。

“看什么!”大兵的脸更黑,“军部重地,不得入内!”

茶茶住了脚,只觉得他们的声音劈头盖脸地浇下来也是冷的,她突然就很想念茶楼,想念茶楼里总是升腾着的带了茶香的热气。

找了个遮阳的树荫,茶茶慨叹着蹲下了身,今天不是犹大在门口执勤,看来她要在这里等等了。

其实,茶茶透过树叶的缝隙向天看去,她又了解犹大什么呢?她甚至不知道他现在身在何处,她再着急要找他,却也只能等在这里。她真的做好了决定吗?

抱着膝盖,她就势在树荫下沉思,谁知思着思着,她就睡着了,当她尚在梦里被人左右拉锯的时候,她一直等待的人终于来叫醒了她。

“茶茶!”犹大的金发在黄昏里有点发红,“你怎么睡在这里?难道那小个子老板为难你了?”

碧眼里满是急切的关心。

茶茶的天人交战突然就寂灭了。

“没事,我就是想你了,”她于顷刻间做好了决定,“还有,我有办法帮你顺利退伍了。”

“真的?!”犹大露出一如她想象中的惊喜。

是真的。

他按茶茶的话将秘方交给长官,长官极顺利地就通过了他的退伍申请;而这个长官犹大也认得,跟他自己一样,也是个折服于叹茶茶楼一杯茶汤的德国兵。

唯一的不同,恐怕就只有他胸前佩戴的一枚凤凰勋章,那是立了军功才能有的授勋,犹大自然没有。

他一向是不在意的,可从长官手里接过签了字的申请时,他破天荒地觉得那勋章刺眼起来。

“犹大,你可真是好福气,”长官拍他肩膀,一脸笑意,“叹茶茶楼的茶茶小姐竟然为你出手,以后定居上海,你可要好好待人家!”

那笑如此刺眼,犹大心中升起疑惑和无端的愤怒,但,他依旧恭顺地笑着敬了兵礼,“是!”

是要走了。

老板已经歇业一整天,茶楼里气压低得可怕,所有人都在收拾东西,就连麻雀儿一样的囡囡也不敢胡闹,只乖乖地拿了话本静读。

唔,是《薛平贵》,也不知茶姐姐爱不爱瞧。

“瞧什么呢?”一个人影冒出来挡了光,“小丫头还会读书了?”

“茶姐姐!”囡囡丢了书,“你去哪了?我还担心你要丢下囡囡呢!”

小孩子总是通透地不像话,茶茶一噎就哑了片刻,直到老板心知肚明地插话进来,茶茶才得以松了口气。

“囡囡,去收拾你的东西。”

原地扭了扭,囡囡终于还是极不情愿地走了。

然而其实茶茶并不想她走。

“你决定了?”

果然。

“是。”

“那他呢?”

“他已然退伍了!”

茶茶语带激情,似乎指望这个事实能说服老板,同时也让她自己增添信心——你看,犹大是个重诺的人,他说到做到了。

“他怎么退伍的?”

茶茶脸一僵,她没想到老板会这样刨根问底。

“……我知道了,”老板却放弃了,他长叹一声,手伸了出来,“这是你的,留作后路也好,当成纪念也罢,终究师徒一场,我总要为你打算……”

接过来,竟是一张船票,半简半繁的国语,写了个一周之后的日期。船笛声飘在耳边,茶茶湿了眼,她知道老板这是为了她,才将启程的日子一延再延。

“都有魄力把秘方拱手送人了,还哭甚?”茶茶感觉到肩上有手掌的温度,正是这只手一直以来教她助她,“除了‘印香’的秘方,你可还有其他傍身的手艺?”

“自然是有的!”茶茶做出个调皮的鬼脸,乍一看尽得囡囡真传,“承蒙师父教导,徒弟怎能止步不前?”

“又哭又笑的,像什么样子?”

茶茶就抹了把脸,那张脸上泛出新芽一样的光。

是啊,她以后就都不必再哭了。

茶楼不大,但在这里生活了这么些年,茶茶也知道它像麻雀一样五脏俱全。

所以即便是要走,茶楼上下这十几号员工,恐怕也得忙上好几天,才能将茶楼的“五脏”拾掇齐整。

于是向来安静的茶楼一派人仰马翻。

然而囡囡倒是安静了,没了她麻雀一样的叽叽喳喳,茶茶十分不适应。最后收拾包袱的时间里,她一直都盼着囡囡像以前一样扑过来,耍赖似的向她讨一杯茶。

可是没有,直到她慢吞吞地收拾好了全部家当,背着不大的包袱站在门口,囡囡也没有出现。

“别理她!”老板安慰她,“那丫头!气过一阵就好了!”

茶茶苦笑,她怎会不知道囡囡在怨她?

“船票收好!以防万一!”老板执拗无比,“至于你的工钱,等你和那大鼻子真的安定好了,给我发电报,我从香港寄你!”

楼外,日头已高升。

茶茶心头就有些暖意。

“我不需要那么多工钱,老板若是愿意,就送我个防身之物吧,”顺着那暖意,茶茶再一次看清了老板的挂怀,“这样,也省得你老是担心!”

“哎!哎哎哎!”

老板连连点头,果然放心许多;高升的日头里,茶茶只觉得幸福。

其乐融融,犹大来接茶茶的时候,看到的正是这样一个成语。

其乐融融,就像那长官曾无数次来寻茶茶喝茶的时候。

也像其他茶客无数次来寻茶茶喝茶的时候。

这时候,茶茶看见了他,他看见她满面红光地冲他招手。

心中突然就升起无名怒火。

叹茶茶楼的茶茶小姐竟然为你出手……

犹大,你可真是好福气!

福气?

他看着茶茶别了老板,一步三跳地向他跑来,那清秀的脸上,尽是单纯的幸福和幸福的单纯。

真的是福气?

既然是福气,为何不早将秘方交出来?既然是福气,为何不早用秘方为他谋个一官半职?既然是福气,为何坐在那长官椅子上身配勋章的不是他犹大!?

茶茶茶茶!好像所有人的赞誉都是给她的!说什么她为自己付出了多少……好像她跟了他,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手上传来温暖的触感,他回过神,看见茶茶已拉住了他的手,一脸的开怀。

凭什么?

凭什么这个诓他放弃了前途的茶女,可以笑得这么单纯又幸福!

他想发怒,可是两道冰冷的视线还在他身上刮擦,就势揽住茶茶的肩头,他健壮的手臂隔绝了老板的视线。

“终于离了那暴君老板,”他语气痛快,“茶茶你也很高兴吧?”

“老板对我很好。”茶茶收了笑意,看着他一脸认真。

他一愣,然而很快就装作不在意,“是是是!这租界里头,谁不想对茶茶姑娘好啊!”

茶茶就笑了,笑得也认真,“可是只有我家犹大对我最好——只有犹大肯抛下一切跟我共建未来啊!”

细柳飘摇美人笑,可落在犹大眼中,只觉得这笑分外的不堪。

待回到租下的简陋院子,犹大的不堪更重了三分。

而茶茶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的未来——

我们租着这里,就先在这里开一间小铺子……

供茶商我认识,他已经答应定期供茶给我们……

到时候在门口贴上我的名字,这样起码能吸引一些老顾客……

“是啊……”他入定一般听着,眼前一时是长官的凤凰勋章,一时又是老板防备的白眼,“你茶茶是多厉害的人呐……”

“什么?”

“哦我是说……”他忙遮掩,“你想过没有,你让我把‘印香’的秘方给了长官,要是他也办起了茶楼,那我们可怎么办?”

茶茶拾掇的手一顿,然后抬头扮了个鬼脸,“假的!”

“假的!?”

“是啊!”茶茶做出当真的神情,“你们呐,总以为我有什么秘方,可是泡茶除了勤学苦练,哪里有秘方呢?”

犹大就很错愕,然后是浓重的失望,“原来如此……”

“是啊,”茶茶凑上来,安慰地抚上他第二颗纽扣,“所以有我在,你不用担心。”

不用担心么?

他如从前一样搂住茶茶。

他没有担心。

茶茶难得放软了身子。

因为他的心已经不在这里了。

紧握着茶茶的腰肢,他有些粗暴地扯开了她的盘扣,继而是肚兜……

可是,那渴望是先前的了。

现在,凤凰勋章正在他眼前赤裸裸地晃动,而他,则选择暂时哄住怀里的麻雀。

一夜秘密的温存,让犹大知道茶茶已经完全信任了他。

茶茶是睡着了,可他却一夜无眠。

眼前的简陋窗子,似乎让外头美好的破晓都黯淡了几分。

只有幸福的人才能睡得死死的,他现在可并不幸福。

所以他看着茶茶幸福的睡脸,心中是陡起的厌烦。

你说是假的么?

他笑了。

脑海里掠过那其乐融融的一幕——即便是隔了那么远,他也能看清老板脸上的防备。

老板一直在防备他,他当然知道。

所以他自然也会劝茶茶防备他。

他抚摸着茶茶的锁骨,那里还有他粗暴的痕迹。

你说没有么?

我可不信。

那样好的茶汤,那样名动租界的手艺,怎么可能没有秘方呢?

微凉的晨风吹透了窗,茶茶打了个颤,往他怀里钻了钻。

他粗壮的手臂支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了看。

茶茶醒来的时候,陋室里早已没了犹大的身影,她呼唤不得,便使劲挤眼睛,试图将多余的幸福从眼中挤走,才好仔细找一找那让她幸福的源头。可下一刻,她就痛恨起自己清晰的视线!

她都看到了什么!?

桌椅翻倒、衣物撕裂,天花板和墙壁上到处是暗红的鲜血!

犹大出事了!

她眼前阵阵发黑,心口也沉沉发颤,可空气中,却有上好的皮革气味携卷着灰尘,在缱卷的晨光里,仪态万千地飘浮。

就像犹大的皮军靴!

她跳下床,却脚下一软,就跪倒在那万千和谐的尘埃里。

这是怎么了?怎么会……

她想要尖叫,可多年来孤身求存的坚韧让她连尖叫都做不到!下一刻,她就已经本能地挺起了身子;可即便挺直了腰板,她孤零零地扶着床沿,头一次不知所措。

好在,已经有人为她指点迷津——她在床沿碰到了一张纸。

那纸质料坚挺,一摸便知不凡。

她心中有所预感,却是不敢置信,翻过来一看,果然见那上头印着鲜红的抬头——上海军部。

脑子里蓦地就出现那军官的脸,欣赏夹杂着贪婪。

可是不对啊!自己已将秘方给了他,他也已经签了犹大的退伍申请,而他一个高高在上的军官,何必又要转过头来,跟犹大一个普通士兵过不去?

她不知道,她也无法知道,除非她按纸上的地址找过去。

犹大在等她。

可她绝不会毫无准备就找过去的。

这一次再来,就是她第二次来到军部大门了。

与前次不同,这次门口的黑脸大兵不见了踪影,前来迎接她的,竟是一位温文尔雅的军官助理,茶茶看着他与生俱来的优雅和礼貌,心中却只有恐惧。

他们强行抓走了犹大,却几乎没有惊动正睡着的她。

她握了握那助理伸出来的手,心中分外明白——军官是要用犹大胁迫她,逼她交出他想要的东西。

“长官,茶茶小姐带到。”

助理退了出去,可他临走时带上的门,那“砰”的一声,却久久敲在茶茶心上。

“欢迎大驾,茶茶小姐。”

他比那助理更加优雅和礼貌,只可惜,这却让她心头的不安越来越重。

“不敢当!”

茶茶挺直了腰杆,不安又怎样?左右这人还需要她,那她就有讨价还价的资格!

长官被她难得的强硬给震了震,然而不过一瞬,他就看穿了眼前的茶女。

“茶茶小姐,”他似乎被逗笑,“你来找我,是打算做什么呢?”

“说出你要的东西,”茶茶比他想得更加干脆,“我只有一个条件,放犹大自由——彻底的自由。”

长官就笑出了声,像狮子又像毒蛇,“可是,我早已经放了他自由啊!他的退伍申请是我亲手所签,从那一刻起,他犹大和我们军部的缘分就彻底完结。”

茶茶拧了眉头,刚要痛斥他的虚伪,就听见对面的人缓缓继续——“不过,他自己偏要找回来,说有办法为他的长官博得更高的利益……”毒蛇试探着吐出了蛇信,“茶茶小姐,你说若换作是你,又会怎么做呢?”

“你胡说!”

“犹大为什么要回来!”

“他和我付出了多少才得到了自由!”

长官不再言语,可茶茶在他的眼里,却看到了满满的嘲讽和怜惜。

嘲讽她的真心错付,嘲讽她的轻信愚痴;更多的,还是嘲讽她怎么会想不到,若是犹大真的是被强行抓走,他又怎会全程闷声不响,连同一个陋室的她都不被惊动?!

“我要你。”

见她眼中风暴渐息,长官终于开口。

“不止‘印香’的秘方,你的所有秘物、你的全部手艺。我统统都要。”

他不再觉得有趣了,现在,他只感到由衷的厌恶——既是对那恬不知耻的犹大,也是对这天真傻气的茶女——这终究只是一场无聊的情事啊,而他身为看客,只关心他本该获得的利益。

茶茶终于看向他,可她嘴唇开合,说的却不是他意料之中的应允。

“为什么告诉我?”

他头一次看见这茶女眼中的温柔彻底寂灭。

“你若不告诉我真相,就按犹大说的用他的性命来威胁我,”她冷漠地说出这与她密切相关的话,“我只会更快更顺从地满足你的要求,对你而言,这样不是更好么?”

他一噎,旋即竟说了真心话,“我看不惯他,他太丢男人的脸面!”

“是啊,”仿佛是在说这杯新茶真好喝,茶茶点点头,“最起码,你是个真小人,而他……”

“是个伪君子。”

长官痛快地补完了这句话。

茶茶死寂的眼中就刮过一阵风。

“让我见见他。”

“见过他,我所有的秘物就都是你的。”

金发碧眼的犹大,健壮有力的犹大。

一路走,茶茶一路所见,却都不是军部大牢。

她居然还能这般冷静。

长官突然觉得又有趣起来。

“犹大,茶茶小姐来救你了。”长官按约定演着戏,心中满是好奇——这茶女,究竟是要做什么呢?

“茶茶!”

犹大金发凌乱,眼神也慌乱,“茶茶你怎么样?他们有没有伤害你!?”

明明还是这样的犹大啊!

茶茶脸上露出慢半拍的疑惑——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茶茶?”

见她不说话,犹大也疑惑,“你没事吧?”

“没事,”茶茶还是温柔如昔,“我来带你回家。”

“可是长官他……”

“我已经答应了长官的全部要求。”

茶茶就见犹大眼中闪过光彩——啊,是这里出了问题啊!

“以后,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共建未来了。”

茶茶踮起脚,吻住犹大,全然不顾牢门外的看客,似乎只想一倾相思。

犹大激动地回应着,他得意地看向牢门外的长官,而长官胸前,正有凤凰勋章在闪光。

长官却突然对他报以残酷的笑意。

他疑惑了一下,可茶茶的满唇茶香绕晕了他,下一瞬,他听见清脆的枪声,然后是茶茶一派死寂的眼——

一闪而过。

“我都不知,一个茶女竟然会有枪,”长官跨进来,“我更想不到,一个茶女竟然会使抢。”

“叫我茶茶。”

收了枪,茶茶从怀里掏出了一张船票。

当着他的面,她把船票撕成了不能再碎的碎片。

“我给你你想要的,而你,要给我尊重和荣华。”

“所以,叫我茶茶。”

她执拗地重复。

茶是什么,茶是茶叶在滚水中挣扎存活,从不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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