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周夕棠风风火火地跑到丞相府的时候，沈慕寒还没下朝，她坐在亭子里等他，拄着胳膊看水面上的鸳鸯，没一会儿就困得睁不开眼，睡了过去。
醒来时沈慕寒已经回来了，却没有叫她，坐在她旁边正剥橘子，见她坐直了身子，便笑道：“殿下醒了？”
夕棠盯着他俊秀的侧脸发了会儿呆，才想起正事来，气鼓鼓地问他：“我父皇告诉你了吗？”
沈慕寒转过脸来看她，不解地问：“告诉我什么？”
“他说要把我嫁给渭北候！”
“哦。”沈慕寒了然一笑，将橘子分成两半，递了一半给她，不以为意地道，“这件事情和我并无关系，陛下自然没必要告诉我。”
夕棠一听他这事不关己的态度，更加生气，使劲打了他伸过来的手一下，把橘子给打掉了，不满地道：“你就这么无所谓？”
沈慕寒抿嘴一笑，避开了她的问题，问道：“渭北候一表人才，殿下为何不愿意嫁给他？”
“我早和你说过了……”夕棠道，“除了你，我谁也不嫁！”
沈慕寒笑容无奈，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接着便又听到她说：“阿慕，咱们一起去求贵妃娘娘好不好？她的话父皇肯定听！”
夕棠说这话是有依据的。整个东秦谁不知道贵妃娘娘曾是民间女子，还嫁过人，但皇上一点儿都不介意，声势浩大地把她迎进皇宫，不顾众臣反对封为贵妃，连她的侄子也一起接进了宫里，待遇与皇子无异。到如今已十年有余，仍是独得圣心，宠冠六宫。
而她带进宫的那个孩子，就是沈慕寒。
“算了吧，”沈慕寒拒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姑姑从来不管这些事的。再说我和你一起胡闹也不成体统，殿下别任性了。”
夕棠气得要死，起身怒道：“我自己去！沈相继续做你的国之栋梁吧！”
沈慕寒看着她怒气冲冲的背影，觉得有点儿头疼，不由得苦笑了一下。
夕棠回到宫里，想了想也不敢去打扰贵妃娘娘，听说她最近身体不大好，若惊扰了她父皇恐怕会更生气。她只好跑到省身殿去求见皇上，可皇上受不了她闹，根本不肯见她。
她铁了心要反抗，跪在殿前的石砖上，任宫人怎么劝都不肯回宫，可她从天亮跪到天黑，皇上除了派内侍一次一次地出来劝她，一句退让的话都没有传出来。
夜间下起了雨，夕棠又饿又冷，膝盖已经痛得没了知觉，却还是不肯离开，宫人都快急哭了。她发着抖，脸色惨白，心里却没有一丝动摇，她早已下定决心，除了沈慕寒，她谁也不会嫁。
就在夕棠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一柄伞忽然撑在了她头顶。她抬头望去，就看见沈慕寒皱着眉看她，有些生气的样子。
她一下委屈起来，正想赶他走，就见他将衣摆一撩，挨着她跪了下来。
“你做什么？”夕棠吓了一跳，急道，“你快起来！生病怎么办？”
沈慕寒叹了口气，无奈又生气，道：“你也知道啊，那你还跪在这儿？”
夕棠没话说了，不讲理道：“反正你得快回去！”
沈慕寒闭上眼睛，无动于衷地道：“我管不了你，你也别管我了。”
就这么又跪了好一阵儿，夕棠已经没力气说话了，忽然看见贵妃娘娘从远处而来，无奈地看了他们俩一眼，翩然进了省身殿。
半个时辰后，皇上宣夕棠和沈慕寒进殿，百般不情愿地为他们赐了婚。
夕棠松了口气，无尽的喜悦浮上心头，一瞬间气力尽失，软软地倒在了沈慕寒怀里。
【二】
夕棠认识沈慕寒已十年有余，在他定居宫外之前，他们两个几乎是形影不离的。
沈慕寒的父母在他幼时死在了一场火灾中，他是被姑姑养大的。他的姑父是个小小的户部侍郎，为人温厚，加上他姑姑体弱不好生养，更是待他如同亲生。十余年前的一场宫宴上，皇上偶然见到他姑姑，一见倾心，但姑姑已为人妇，无法入宫。没过多久，沈慕寒的姑父因受贿被处死，家产被收，只剩他们姑侄相依为命，生活十分艰难。皇上知道了他们的境况后，执意将他们接进皇宫，封他姑姑为贵妃，对他也很好，还让他和其他皇子、公主们一起读书。
但沈慕寒毕竟身份尴尬，他并不是皇子，宫人们都叫他沈少爷，表面上对他恭敬，暗地里其实都很瞧不起他，一点儿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而皇子、公主们更是对他不屑一顾，时常对他大肆嘲讽，光明正大地排挤他。妃嫔们知道这种情况也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沈慕寒性子要强，从来不向贵妃娘娘告状，只自己默默受着。
只有夕棠不嫌弃他，愿意和他说话，愿意牵他的手，愿意把自己的东西都分享给他，他走到哪里她就跟到哪里。
她唯一一次惩罚宫人也是因为沈慕寒。那时她才十四岁，和沈慕寒在御花园里练字时无意听到有两个内侍说他是贱骨头，不过是贵妃娘娘的累赘，还妄想仕途。
夕棠将他们两个揪出来，气得扬了他们一脸的墨汁，沈慕寒却很平静，淡淡地让她算了。
她当然不可能就这么算了，她叫来各宫宫人，大庭广众下打了两个内侍各五十廷杖，然后命人把他们扔到了杂役房去，不许太医治伤，让他们自生自灭。
夕棠并不是狠毒的人，但事关沈慕寒，她绝不会对他们有半点儿心软。
宫人们被她震慑到，从此后再不敢说沈慕寒的坏话，整个皇宫都知道了五公主护着沈少爷。
沈慕寒十七岁时，皇上为了让贵妃娘娘高兴，要封他为侯，被他婉言谢绝了，说是不合规矩，他受之也有愧，皇上只好打消了这个念头，让他去刑部当了个七品小官。
到了刑部之后，沈慕寒的能力渐渐显露出来，一路晋升，没几年就当了丞相，而且深得民心。人人都说他白衣卿相起于微末，无数读书人以他为榜样。
他的性格也变了许多，曾经他对谁都是一副冷淡的模样，一天都说不出几句话，后来却变得能言善道，对谁都笑眯眯的，从不得罪人，是出了名的好人缘。
后来沈慕寒搬到了丞相府，从此夕棠就无法时时见到他了。她不能经常出宫，难得去找他一次，有时候去了他也不一定在，她只能偷偷跑到大殿附近去，趁他下朝时看他一两眼，有时候被他发现，他就会过来和她说几句话，怪她到处乱跑。
“我想你啊。”夕棠总是这样回答他。
沈慕寒就会无奈又宠溺地屈指弹一下她的额头，让她快回宫去，别被发现了。
夕棠听他的话，一步三回头地离开，回去后会高兴好几天。
【三】
夕棠和沈慕寒成亲那天，轰动了整个陵安城，名冠京华的沈相和皇上最宠爱的公主结为连理，任谁都会觉得般配。
成亲的礼仪复杂又严格，夕棠被折腾了一天，终于等到进了洞房，简直累得没了半条命，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擅自掀了盖头就瘫在床上呼呼大睡。
她睡了许久，被沈慕寒叫醒时已经过了三更，他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脸，柔声道：“殿下，起来喝交杯酒了。”
夕棠猛地坐起身来，才想起自己是在成亲，尴尬地随沈慕寒走到桌前坐下，接过他递来的酒杯，绕过他的手臂，一点儿一点儿地将杯中的酒喝尽，放下酒杯时却发现沈慕寒杯子里的酒还剩下大半杯，她不高兴地道：“你怎么回事？我都喝光了。”
沈慕寒道：“我酒量差，殿下忘了？”
夕棠想起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只好放过了他，又道：“我们已经成亲了，你以后不许叫我殿下了，小时候怎么叫我的，现在就怎么叫。”
沈慕寒眨了两下眼睛，似乎不太说得出口，但最终还是缓缓地道：“棠棠。”
“阿慕，”夕棠看着他，一字一顿道，“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
“我知道。”他笑着回答她。
沈慕寒是大忙人，成亲也没有假，每天还是要早早起身去上朝。夕棠整日一个人闷在府里百无聊赖，在夏天就要过去的时候，她突发奇想，跑到后花园去种花。
她叫下人去买了些木香回来，扛着锄头亲自挖坑，把花一株一株地移到花园里，等全部栽完已经是傍晚时分了，她累得腰酸背痛，叫人给她拿些糕点来。她正坐在花园的石凳上歇气儿，却见沈慕寒端着一盘红豆饼走了过来，她不由自主地笑起来，问他：“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沈慕寒回答道，“听人说你在花园忙活大半天了，过来看看。”
夕棠开心地点点头，伸手去拿糕点，却被沈慕寒抓住手腕，皱眉道：“手上都是泥就去拿东西吃，你是小孩子吗？”
“我不想洗，”夕棠耍赖道，“你喂我吧。”
沈慕寒放开她的手，认命地拿起一块糕点递到她嘴边。
她吃了几块糕点，觉得有些饱了，盯着自家夫君看了一会儿，没忍住道：“阿慕，你亲我一下呗。”
沈慕寒有些好笑地看她一眼，拒绝道：“我不要，你一嘴的红豆味儿。”
夕棠撇了撇嘴，有些失望。
沈慕寒坐了一会儿，见她不说话，便起了身道：“我走了，你走不走？”
“不走。”夕棠盯着地上的空花盆，赌气道。
“棠棠——”
她抬头看向沈慕寒，不动。
他俯下身在她唇上轻碰了一下，笑道：“走不走？”
“走。”夕棠特别没原则地回答道。
“去洗洗手，换身衣服，我们去将军府。”
夕棠觉得奇怪，问他道：“无缘无故的去将军府做什么？”
“少将军从绵州回来了，老将军为他办了接风宴，我们理应去参加的。”
【四】
沈慕寒口中的少将军是将军府的二少爷漆雕墨，三年前他奉旨去绵州平流寇之乱，如今凯旋。老将军办这场宴会，名为接风，实则是为了给他选妻，夕棠和沈慕寒就是去凑热闹的。
夕棠没吃晚饭，那几块红豆饼根本不顶什么用，她饿得很，和沈慕寒入了席后就专心吃饭，对同桌那些大人的恭维充耳不闻。沈慕寒则一边给她夹菜，一边游刃有余地应付着他们。
“沈相和公主殿下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啊！”
“是啊，我也是这样和小女说的，可她对沈相一片痴心，竟说甘愿作妾，我怎么劝都不行，唉！”
夕棠正在嚼东西的嘴巴一停，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已经把这位没有自知之明的大人唾弃了很多遍。更可气的是别人竟也跟着起哄，纷纷对沈慕寒道：“沈相如此年轻，收房妾室也不是坏事。赵大人家的千金我见过，宁静温婉得很，着实不错呀。”
“是啊，而且公主殿下贤德宽厚，定不会与人为难的。”
诸如此类的话说个没完，沈慕寒笑意不减，夕棠却听不下去了，“啪”的一声撂下筷子，冷冷地道：“我吃饱了，去别处逛逛，各位慢聊。”
说完看也不看沈慕寒，起身就走。
她没来过将军府，根本不知道哪儿是哪儿，不知怎么走到了后院，夕棠看四下无人，干脆找了个地方坐下，发起呆来。
她想起刚才沈慕寒的样子，忽然觉得他性格的改变不算一件好事。
小时候他们一起在学堂上学时，也有不少女孩子喜欢沈慕寒，她们不是宫里的人，不知道他的身份，因为他生得好看便对他心生爱慕，整天往他身边凑。
那时候的沈慕寒冷得像一块冰，对谁都爱答不理，任那些女孩子围着他转也不会多看一眼，只和夕棠在一起，所以她从不担心他会被别人吸引。
可如今情况不一样了，她根本猜不透沈慕寒心中所想，这让她感到害怕。
没过多久，沈慕寒过来找她，知道她心里不痛快，却什么也没解释，只是拉住了她的手，淡淡地道：“回家了。”
沈慕寒的体质很奇怪，无论冬天还是夏天，身上从来都是凉的。夕棠小时候总给他暖手，后来年纪渐长，因男女之防和尊卑之别，她再也没有机会给他暖手了。
夕棠默默地回握住他的手，想把自己的温度传给他，可她握了一路，沈慕寒的手仍是冰凉。
回到丞相府后，夕棠理也不理沈慕寒，径自去床上休息。沈慕寒去书房忙了一会儿，回来时已经很晚了，夕棠其实没有睡着，只是在装睡，听到他在她旁边轻轻叹了口气，轻声道：“为什么生气？”
夕棠被他拆穿，只好睁开眼，道：“我觉得你不喜欢我了。”
“为什么？”
夕棠委屈道：“那个赵大人说想把他女儿许给你，你都没拒绝。”
“我拒绝了，”沈慕寒说，“只是你没听到。”
夕棠眼睛一亮，道：“你怎么拒绝的？”
“我说，公主殿下善妒，而我惧内。”
“……沈相真是滴水不漏。”
“殿下过奖了。”
【五】
冬至的前一天，宫里传来消息，贵妃娘娘病重。
夕棠和沈慕寒匆匆赶到宫里时，贵妃娘娘已在弥留之际，她拉着沈慕寒的手，对他说：“姑姑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有公主殿下照顾你我就放心了，你要好好对她。”
夕棠在一旁泪如雨下，沈慕寒却一滴眼泪也没流，他说：“姑姑，您放心走吧，您终于解脱了。”
贵妃娘娘听了他的话，脸上露出浅淡的笑意，慢慢合上了眼，没了生息。
贵妃娘娘薨逝，皇上伤心欲绝，按皇后礼仪进行丧葬，命所有皇子公主都进宫守灵，沈慕寒却没有这个资格，皇上特别恩准他可以在府中设灵堂，为贵妃守灵。
夕棠身为公主，不得不入宫，七天后才能回丞相府，她很担心沈慕寒，却没办法陪在他身边，只能让贴身的宫人每天回去看他，然后向她报告情况。
她得知沈慕寒自回府后，水米未进，整日整夜跪在灵堂里，外客一律不见。
夕棠心疼得不得了，却又无能为力，好容易熬到七日守灵结束，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赶回丞相府去。她站在灵堂门口，看见他一动不动地跪在灵位前，背脊挺得笔直。
夕棠缓缓走到他身边跪下，看见他的样子，鼻尖忍不住发酸。沈慕寒穿着一身白孝衣，整个人苍白得可怕，唯有一双眼睛红得像要滴血。
“阿慕。”她轻声叫他。
沈慕寒转头看向她，眼中尽是痛苦和无措，半晌苦笑一声，嗓音沙哑：“棠棠，我没有亲人了。”
夕棠心中猛然一颤，眼泪已落了下来，她轻轻覆上他的眼，掌心感受到他睫毛的颤抖，声音轻柔而坚定：“阿慕，我会陪在你身边的，所以……不要怕。”
夕棠在宫里已经守了七天的灵，如今回来还要陪沈慕寒继续守，身体难免吃不消，没过几天就坚持不住，晕倒在灵堂里。
她睡了许久，醒来时发现沈慕寒在她身边。夕棠看着他越发憔悴的脸，无比自责自己的没用，不但帮不到他还给他添乱。
沈慕寒将她扶起来，喂她吃药。夕棠盯着他微微发抖的手，没忍住掉了眼泪。
“怎么哭了？”沈慕寒放下药碗，轻柔地用指腹帮她擦去眼泪。
夕棠扑到他怀里，紧紧地抱着他，哭着道：“阿慕，对不起……”
沈慕寒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安抚她道：“不要哭了，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
夕棠埋在他怀里，闻到他身上的烟火味，心疼得无以复加。她从小到大最见不得的就是沈慕寒受苦，她宁可替他承受所有伤害，也不愿意看到他难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