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晏
1
我在御史府度过的第一个早夏,恰逢风铃初开时。
“这是新品风铃草,去年从西陵移栽过来的。”我的手指刚触上花瓣,身侧便有人携香而来,“你若喜欢,我再命人种些在府上。”
我在来人静静地注视下羞红了脸,摆摆手道:“不用,我只是觉得挺好看的。”
“确实好看。”
对方轻笑一声,抬手缓缓从花丛中折下一朵,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一只乱入的手截了胡。“此言差矣!怎么能只说花好看呢?”手的主人倏地把花插在了我的额角,“应该说,花无色来人更娇……对不对,小师姑?”
心里刚起的那点儿涟漪瞬间平息了,我默默拍掉那朵可怜的风铃花,换回表情淡漠的僵尸脸,对着眼前眸子晶亮的不速之客腹诽:狗皮膏药。
这块长得还挺不错的狗皮膏药叫唐景云,他爹是当朝崇远侯,姑姑是尊贵的德宁郡主,外面的人都唤他唐小侯爷。他出身是镀金的,样貌是出挑的,这么一个本该谪仙一样的主儿,却天天黏着我当块狗皮膏药,我至今也不能理解。
“晏晏脸皮薄,你快别闹她了。”
“段宜修,你该去上早朝了吧?”唐小侯爷似乎对旁人很不满,怒目怼了他一句,转而又笑眯眯地看向我,“等会儿小师姑教我练剑,好不好?”
“不好。”我硬邦邦地拒绝道。
“那就这么说定了。去后院练,我先换身衣服准备一下。”
我怀疑唐景云有选择性屏蔽别人说话的特殊能力,不然为什么我冷脸对他那么多次,他却一点儿没受影响?不过也可能是他脸皮厚。
2
唐景云与我的孽缘始于五个月前。
那时我不知道段宜修是御史大人的公子,我也还没成为伴他左右的女护卫。我跟他都在钟鸣山上的玉衡谷习武,我是被老谷主从溪畔捡来的弃婴,一直被老谷主养在身边。他则是十六岁才入谷,虽然他比我年长,但按照辈分,他还要尊我一声小师姐。但他很少这么叫,大多数情况都是直呼我的名字。
而唐景云,自段宜修出谷后便死乞白赖地讹在御史府不走了,美其名曰向他讨学问、习武功,非要拜他为师,一厢情愿地喊我小师姑,乐此不疲。
“其实景云只是看着不正经而已。”段宜修早看出我厌烦唐景云,总是很有耐心地跟我解释,“崇远侯老来得子,他母亲怀他怀得很辛苦,出生时又差点儿被脐带缠住喉咙夭折。他没经历过世事烦扰,多少养出了点儿骄纵的少爷性情。他就是单纯地喜欢你,没有恶意。”
“可我不喜欢他。”我压着嗓子,心里闷闷的。
没错,世事就是这么难料。
我偷偷摸摸地喜欢的师弟,是唐景云这块狗皮膏药的发小。
听段宜修说,他跟唐景云少时总能在各种各样的筵席会面,但也仅限于点头之交。可某次宴会时,他们意外地发现对方都很讨厌吃芋头,才自此产生了深厚的友谊。
听完我差点儿窘得翻白眼,但又不好说什么,只得淡淡地回个“哦”字了事。
“晏晏,我觉得你不用时常冷着一张脸,女孩子笑笑才好看。”
我倾慕的少年郎,他丰神俊朗,长身玉立,喜欢笑起来阳光灿烂的姑娘。
但我从小就很少笑,纵然在谷中老谷主给了我许多的关爱,可比起其他同门,我还是有挥之不去的自卑感。段宜修刚来谷中时就很讨人喜欢,有好几个师姐妹都倾慕他,她们会大方地送他好吃的果子,约他爬山看景,而我只会默默地观察他,不敢声张,不敢靠近。
我是不配去接近段宜修的。
可少女心事堆积到一定程度,总成愁绪。某日我偶然撞见段宜修跟一个小师妹在竹林中练剑,两人说说笑笑的,氛围融洽。小师妹有一张圆圆的脸,笑起来挤出唇边隐隐的酒窝,是他喜欢的模样。我躲在远处,酸得整个人都不好了,狰狞着徒手掰断了旁边的竹枝,等我意识到的时候,已经满脸都是泪水。
而倒霉的唐景云,就是在这时撞在我的爆发口的。
我转身欲逃,却忽然撞上一个陌生的少年——他紧蹙着眉,表情扭曲,龇牙咧嘴地歪头看了看我:“你……你怎么了?”他见我不答,便掠过我,伸长脖子往竹林深处望了望,眼睛“腾”地一亮,“喂——段宜修!”
我吓得猛然回头,段宜修果然听见了喊声,挥了挥手带着小师妹往这头走来。
那个奇怪的少年又瞥了我一眼,接着用更大的声音喊道:“段宜修!你快点儿过来,这有个姑娘她……啊……啊……!”
我在慌乱无措中把对方给打了,一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腮边。
我承认,我挺对不起唐景云的。但谁让他乱喊乱叫——我绝对不想让段宜修过来看见我这副失态的样子。人一凌乱总是下手没个轻重,等我意识到时,少年已经被我一拳打翻在地,捂着嘴巴呜咽着惨叫。
在众人的目瞪口呆中,少年起身顶了顶腮,吐出一颗血糊糊的牙来。
3
唐景云真的不太正常了。
介于我一拳打掉了人家一颗牙,搞得我内疚又自责,决定跟他郑重道个歉,要不让他打回来,我也认了。
我找过去的时候,唐景云原本漂亮的半张脸还肿着,没骨头似的挂在段宜修后背上发牢骚:“你这待的是什么鸟不拉屎的地方?以后我可不来找你了,太折腾本小侯爷了!”
我以为他是说我,脚步一晃,差点儿摔倒。
唐景云眼明手快,压根儿没给我逃跑的机会,瞬移似的过来一把拽住了我的胳膊:“你……站住,别动,就是你!”
我认命般地闭上眼,没等来预想的咒骂或是拳头,却等来一个暖热的拥抱。
钟鸣山落日的余晖映在少年浮肿的脸上,把他照得像只清秀的猪头,我听见他说:“我还真没遇到过你这样的姑娘,”他扬起笑容,感叹地指了指他的腮边,“这颗虫牙折磨了我大半个月,疼得我吃不香、睡不好,居然被你一拳根治,太厉害了!”
我微张着嘴,被超出事态发展的结局惊得僵在当场。
唐景云继续眨着他炯炯有神的眼睛说:“我叫唐景云。恩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偷偷瞥了一眼段宜修,他的脸上有隐忍的笑意,好像在旁观一场笑话。我只觉得在他面前丢了人,所有愧疚之情一扫而空,没个好气地回道:“许晏晏。”
“晏晏,好名字!”唐景云“啪”地一拍掌,俯身凑近我,“恩人,大恩大德,我仔细想了想,怕只有我追随左右来报了。”
听到这儿,段宜修终于笑出了声,而我至此被一个只见过一面的人给缠上了。他恨不得昭告天下说他喜欢我,只是因为我一拳打掉了他一颗……虫牙。
唐景云真的非常不正常,这话我已经说倦了。
“或许是因为你对他来说很特别,”段宜修还尝试着劝我,“或许他对你一见倾心,也说不定。”
算了吧,这是什么奇葩的一见倾心,我一点儿也不想要。
何况就是算要,我也不要从段宜修那儿送来的——他没有对唐景云缠着我这件事表现出任何烦闷的情绪,反而十分惊喜地告诉我,他的发小小侯爷从没对任何姑娘如此上心过。
我该感到开心吗?
被我倾慕的少年郎推给另一个人,我该感到开心吗?
而我左右为难之际,段宜修要出谷了。他马上到了入仕的年纪,出谷后不久便要参加科举考试,从此走上仕途,不会再回谷了。我差不多做好了跟他再无相见可能的准备,谷主却突然向他提出了招我做护卫的建议。
“晏晏年纪虽不大,但在这玉衡谷中,数她资质最好,剑术、武学也最通透。”谷主把我和段宜修叫过去,倒上茶,慢悠悠地道,“她没出过谷,我也不忍心她这辈子殉在这谷里,索性让她跟着你吧。”
“我听晏晏的。”段宜修转头看了看我,“如果晏晏愿意,我很欢迎她来伴我左右。”
段宜修没有拒绝,我大大地松了口气。
这是老天让我做的选择,留在谷中过逍遥闲适的生活,还是继续做一粒默默望着段宜修的尘埃,我想,在段宜修出谷那天,早早等在出口的我已经给出了答案。
我无法放弃段宜修,但我差点儿忘了,同样没放弃的还有一个唐景云。
4
唐景云在第一时间得知了我同段宜修一起回到御史府的消息并火速跟了过来。
他命仆从带来他的衣物用品,熟门熟路地搬进了客房,段宜修的父母都当他是半个儿子,由着他折腾。全府上下,最不高兴的恐怕就是我了。
段宜修回府后半个月便迎来了科考。
他一门心思窝在家里复习功课,起初我侍奉在他左右,但架不住唐景云每日来他的院子里寻我。我不理,唐景云还不罢休。无奈之下我只得找理由出府,以免因为我跟唐景云纠缠,扰了段宜修复习。
果不其然,唐景云又跟了出来:“小师姑,你做什么去?”
“帮公子订餐席。”我推开唐景云靠过来的头,没个好气,“听说科考结束后考生都会到酒楼吃席讨吉利,这届考生很多,晚了怕订不到,你别跟着我。”
“你要去哪里定?”
我停下脚步看着唐景云,不想吱声。
“不就是订餐席吗,跟我走。”他不由分说地一把攥住我的手腕,不知用了多大力气,我挣扎几下竟挣脱不开。他跑了两步,回头冲我桀骜地咧开嘴,笑容里有阳光蒸腾的味道,“我带你去吃东邺最好的酒。”
丰月楼坐落在京城御街最北端,那是全东邺最好的酒楼。
御赐匾额悬挂其上,金字招牌,名不虚传。从前我只耳闻,偶尔下山采买的时候路过几次,从没真正涉足过这里。
唐景云大摇大摆地拽着我过去,刚进门就被人热情簇拥着入了楼上的包厢,一看就是这里的常客。不像我,到了这种地方几乎成了哑巴,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点了满满一桌的饭菜,趴在桌上用讨好的眼神看我:“小师姑,你来尝尝。”
“我不尝。”
他挑挑眉,舀了一勺到我面前的碗里:“丰月楼的蟹黄豆腐可是一绝,你尝尝。”
蟹黄的香气入鼻,我感觉自己的舌头都快打结了:“我不想吃。”
“就当是替宜修吃的,你先试试口味。”
不得不说,唐景云这句话很有说服力。起初我在他期待的目光下浅尝辄止,后来……绝对不是我突然开启了什么吃货属性,只能怪这全东邺最好的酒楼让人欲罢不能。等我跟他面对面强忍饱嗝时,桌子上只剩下空碗空盘。
我被撑得双目通红,还不忘提醒唐景云:“别忘了给公子订餐席。”
“放心吧,我已经跟老板打好招呼了。”唐景云顿了顿,恍然意识到什么似的,“小师姑,你喜欢段宜修?”
突然被人戳破了心思,我慌乱地张张嘴,却又被唐景云截住:“如果你的回答是喜欢,那我想说你错了。你只是因段宜修好看又优秀而欣赏他,这可不叫喜欢。”
“那什么叫喜欢?”我随口问道。
“像我喜欢你这样的。”唐景云笑得像只偷腥的猫,“我喜欢你,我很确定。”
就不能期盼着狗嘴里吐出什么象牙来。
唐景云话赶话,都在往我跟他身上引,我耷拉下嘴角,不想继续这个话题。如他所说,仰望多年的欣赏之情算不得真正的喜欢,那他对我的感情,怕是连玩笑都不如。
5
段宜修登科那日,御史府上下都一起来看了榜。
段夫人乐得嘴都合不拢,攥着手绢不停地感谢菩萨保佑。我也打心眼里为段宜修高兴,只有府外人士唐景云摇着折扇不以为然:“要我说,登科有什么好?进了翰林院,整日与那些枯燥文书为伴,没劲!”
还在应付道贺的段御史听了一耳,笑道:“景云来年也够了年龄,不想去试试吗?”
“算了吧。”唐景云“啪”地合上折扇,“我爹总说,在其位,谋其政。站得越高活得越难。段伯父做官做得开心吗?”
“别找借口,还不是你自己没出息。”我实在听不下去了,忍不住回了一嘴。
“我原本是这那么想的,”唐景云见缝插针般钻过来,“段宜修有出息,小师姑喜欢;我没出息,小师姑不喜欢……既如此,我来年就去考上一考,考个状元回来,再风风光光地去御史府求亲,好不好?”
“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握着长剑的手心有点儿出汗,“随……随便你。”
“不能随便啊,我心里受伤了,要小师姑安慰才能好。”
“走开,走开,别缠着我……”
御史大人站在一旁,微笑着看我跟唐景云斗嘴,意味不明,我却感觉落寞。
唐景云有句话倒没说错,在其位,谋其政。我以前的身份是段宜修的小师姐,现在的身份是段宜修的近身护卫,不能逾矩,也无法逾矩。我从未妄想自己有朝一日能进御史府的门,我无父无母,这辈子过得平淡且窝囊,我认了,却忘了命数总有意外。
唐景云就是那个意外。
晚上御史府大摆宴席,我没参与,而是独自一人回了一趟钟鸣山。
没有向段宜修报备,没有打扰老谷主,真正的独自一人——我从未告诉过别人今天是老谷主把我从深山里抱回玉衡谷的日子,我把这天当作我的生辰。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山中秋风萧瑟,我却在溪畔看见一个万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唐景云正蹲在溪边洗脸,脸上的水珠被月光映得晶亮亮的。
他抬头认出我,“噌”地一下蹿过来,抱住了我的胳膊:“吓死你小侯爷了,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这山里又黑又冷,还……还有狼叫!”
唐小侯爷脸上的水珠打湿了我的衣袖,说话带着微微的颤音,我差点儿没绷住笑出声来,停了片刻反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他浓重的鼻音里带着一丝小得意:“今天不是你的生辰吗?我猜的。”
我突然感觉自己一脸疑惑的模样像个智障:“你怎么……”
“小师姑,我知道你的事,比你想象得多得多。”唐景云放开我,“喜欢一个人,就会忍不住想去靠近她,想了解她。我还知道……”他撇了撇嘴角,话锋一转,“你为了段宜修强颜欢笑的时候特别丑,还不如你哭起来好看。”
不会说话你就少说两句!
“我没开玩笑。”唐景云见我拉下脸,十分真诚地补上一句,“你哭的时候就是很好看啊。”
“唐景云!”我抿着嘴挤出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你有毛病吗?”
“你看这儿,哈哈……呃……气氛还是不错的,远方是巍巍山峦,脚下是白水清溪,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冷风一过,唐景云话没说完便打了个喷嚏。他顿了片刻,索性舍弃了刚才的拿腔作势,只揉了揉鼻子,面向我轻轻一笑,“小师姑,生辰快乐。”
皎白如是天上宫阙,凉夜恰似好景良辰。
我大概是昏了头了。
手心的长剑被握得更紧,我盯着唐景云笑意盈盈的眉眼,心头竟不可自控地狂跳起来。
6
烦,无比地烦。
唐景云的阴影终于入侵到我的脑袋了,在我发现自己连续几天梦到他之后。连段宜修都看出来了我的烦闷:“晏晏,你怎么了?病了?”
“没事。”我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能是最近天干物燥。”
伏案执笔的段宜修停下手,默默地打开窗子,对着刚落了一地的秋雨挑了挑眉。
“公子这是在埋怨我吗?”我有些泄气,垂下眼睑,“我承认我最近状态不好,不过公子放心,我不会忘记自己的职责,会尽力保障公子的安全,不会让公子……”
“晏晏,”段宜修打断我,眼神微澜,“我没怪你,我只是不希望你不开心。”他停顿片刻,看了看我的反应,才继续问,“是景云让你困扰了?”
我被口水噎住,不知该如何回话。
唐景云确实让我困扰,只不过这个困扰法,似乎……有点儿跑偏。
我们在御史府抬头不见低头见,要是唐景云主动贴过来,我还能故作姿态地怼他几句,可有时分明是偶然撞见,我却也同样控制不住心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