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两点，徐乐从自己打工的餐厅收拾完毕下班回宿舍。这种状态持续了一个月，她渐渐感觉体力不支。
不是她矫情，而是晚上四点上班凌晨两点下班真的太伤身体了，尤其是她这种打小体弱的人。可是，她不愿意回去。她今年18，高考失利，家里没钱给她读那些毕业以后找不到工作的大学，所以她主动提出来外出打工。
若非如此，以她的年龄还有她生活的那个村子落后又老套的思想，下一步等着她的就是被人说媒，然后糊里糊涂的嫁给一个粗鄙的男人，生孩子，做家务，日渐臃肿麻木，她不想那样。
甚至，她对自己说：“宁愿客死他乡，也不愿回到故里。”她害怕那种吃人的生活，害怕自己倘若不出去一时心软会做出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情。
她的害怕是有原因的。
她的母亲20岁时是附近几个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女孩儿，可惜是个穷人家的女孩儿，这不是好事，甚至还会太扎眼，害了自己。母亲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外婆和外公都想要个儿子，但是连生了四个都是女儿，实在养不活了，又怕把女儿送人落得笑话，于是就这么不情不愿的养着。
妈妈就是那个倒霉的四女儿——村子里的习俗，不管干什么都要从大到小轮着来，所以，妈妈穿的衣服是姐姐们穿过的，到她这根本看不出颜色也没有所谓的好看图案，上学都是姐姐们去上，轮到妈妈，外婆一句：“没钱了，让她姐教她。”
断送了妈妈的上学机会。姐姐们每天回来要帮外公打理菜园子，才不会教她，再说教她又有什么好处？她们从小就被灌输：无利不上心的思想。妈妈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但也无人可说，只能趁着没人的时候自己偷偷哭。
其实也不是没有钱。外公一个种菜的，每天收菜卖菜，一家人虽然其他东西没有，但是饭肯定能吃上，而且还有有收入，怎么可能没钱?只是他们觉得妈妈不配而已。
他们在外面认了干儿子，那干儿子在家也是排老四，上面三个哥哥，他在自己家就像妈妈在外婆家一样不讨喜。但是他讨外公外婆的喜啊！他们把钱拿去给干儿子读书，指望干儿子将来考学工作好回来对他们好。
他们还把家里的好东西都拿去给干儿子吃，在他们眼里，女孩还不如一头肥猪值钱，根本不值得他们投资。
徐乐从小就听这些话长大，倒不是妈妈说的，外婆当然也是闭口不提的。她是在村子里玩的时候听村口那些婆婆辈还有妈妈辈的人说的。
他们说这些，是因为后来的事情，后来外公外婆偷鸡不成蚀把米。他们干儿子根本不是读书的料，成绩差的垫底，而且20岁那年喝多了和人打架，一砖头砸人脑门上，把人给拍死了。
很快公安局来人把他们的宝贝干儿子抓走了。这可急坏了徐乐的外公外婆，他们急急忙忙跑去和干儿子亲生父母商量——“那能怎么着？我的钱都给老大老二娶媳妇了，老三还没着落呢，我哪来钱捞他个打小不争气的？”
意思很明显，他们没钱，不救。又或者他们心里清楚：反正面前的这对夫妻肯定会救，那自己何不心狠些，省下这一笔钱给老三娶媳妇呢？活了那么多年，这点头脑还是有的。
外公外婆火急火燎的来，又火急火燎的回去。捞人起码得上千块，那是还是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对于农村人来说，上千块简直要了命了。他们一直在想去哪凑这笔钱，刚巧母亲端着做好的饭从他们眼前经过。
有了!这几年三个姐姐相继出嫁，随即生子，家里事情多，他们没有太多空过母亲张罗婚事。说是没空，其实不过是看母亲长的好看，又能干，想找个有钱的收个高价彩礼罢了，可惜一直没有合适的。事到如今，也管不了什么合适不合适了，只要彩礼高，啥都好说。
村里人把外公外婆的小心思看的透透的。不过，他们也有他们的算盘：彩礼可以多给一些，但绝对不会多很多，反正他们急需钱去救自己那在所里“受苦受累”的干儿子。低一些又怎样？再说指不定将来他们那干儿子出了什么事，又要女儿们去擦屁股。
村子里的人不约而同的统一了战线。可是，他们如此，邻村的人就趁机捷足先登了。
来提亲的是嫁给村子里的邻村姑娘的侄子。母亲从屋内偷看：那人长的尖嘴猴腮，个头也没有自己高。听说也是个没钱的，26了还没娶媳妇。26没娶媳妇肯定是有问题的，母亲当时只以为是他没钱长的又不行的缘故，后来发现并没有那么简单。
虽家中没钱，但他带来的彩礼多——有八百块!这可是很高的数目了!外公外婆脸色一变，瞬间和蔼起来。母亲的那三个姐姐在旁边一脸“善意开导”。
从小她们就生气母亲比她们好看，会的比她们多，这些年她们一直担心的事情就是母亲将来会凭着外貌和贤惠嫁的比她们好，也过的比她们好。现如今看来，她们的烦恼可以放下了。
母亲没有读过一天的书，也没有听别人说过书里讲的是什么，因为她每天就是在家呆着干各种活儿。她脑海里唯一会想的事情就是自己将来会嫁给什么样的人，会过什么样的生活！“
应该还不错的，虽然不识字，但是家里有一个识字的就好了。剩下的事情都可以自己做。”母亲只知道善良，这些善良在徐乐眼里很愚蠢。母亲不知道所谓的反抗，不知道所谓的权力与自由，不过她的命运已经够惨了，徐乐大部分时间都是心疼她的。她爱妈妈很多，不爱爸爸。
后来母亲被所有人洗脑般的嫁了过去。因为要了很多彩礼，男方对她并不客气，男方村里人都艳羡父亲一个光棍最后竟然娶了那么一个美女回来，夜里睡觉该有多舒服!徐乐每次想象母亲的遭遇，最后都会忍不住反胃。
徐乐是第一胎，女孩儿。妈妈因此坐月子的时候几乎没有吃过肉，衣服也都是自己打了井水洗的，当然井水也是自己打的。因为她一个生不出男孩儿的人没有资格得到婆婆的伺候，外婆更是不会来。甚至村子里有人嘲笑母亲的婆婆说：“她不会和她妈一样，只会生女儿吧！”
于是母亲又生，结果还是女孩儿。接着生，终于是个男孩儿了。这次母亲吃上肉了，也喝上汤了。因为他们的大孙子要喝奶，甚至徐乐也跟着沾光，吃上了几块肉。
徐乐就是这样从小懂得人心的。爷爷奶奶还有爸爸在的时候，她就跑过去逗小弟弟玩，笑的格外开心和殷勤，倘若刚好赶上奶奶开心，她就可以和抱着弟弟去买菜的奶奶一块上集市顺便得些好吃的。
但是只要屋里没人，她就跑去找妹妹，把自己的吃的往妹妹嘴里塞，好几次差点噎着妹妹，她害怕妹妹吃的慢或者不吃会被突然进来的爷爷奶奶他们发现，然后看他们不好看的脸色。因为徐乐长的像妈妈，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将来也是很抢手的，可妹妹长的像爸爸，丑。
一个排行老二的长的丑的生在重男轻女家庭里的孩子，并不受待见。好在妹妹还很小什么都不懂。还有大概是由于没吃上好奶的原因徐乐总感觉妹妹傻傻的。
妈妈生完她没怎么养身体又马不停蹄的生妹妹，生了妹妹没怎么喂养又立刻生弟弟。所以徐乐虽然有时候觉得自己可怜，但是妹妹更可怜。她们同病相怜。
所以从小徐乐很聪明很会讨巧。
再说外公外婆的干儿子。他在所里认识了一个女的，出来以后吵着要和她结婚。反正干儿子都蹲过所里，想必蹲过所里的也没什么吧?而且还能抱上孙子，于是外公外婆又借钱加上问四个女儿那里讨来的钱，给儿子摆了酒席，成了家。当时徐乐已经五岁了，和同龄人比心理年龄要成熟许多。她也去吃了酒席，大家都去了，只有妹妹和爷爷奶奶没去。
徐乐看见了新娘子，她有一双喜欢提溜乱转的眼睛，真好，外公外婆的“好日子”来了。徐乐心里隐约觉得有那样眼睛的人大多头脑灵活，而且，爱算计。她那天中午吃的特别多，爸爸妈妈都为此感到惊讶。
其实她就是觉得痛快，终于有人替妈妈做些什么了。她吃饱以后趁人不注意往弟弟以前用的奶瓶里塞了肉炒鸡蛋还有火腿肠和虾，她要带回去给妹妹。
然后她走到外公外婆和她们干儿子面前说：“新娘子好漂亮啊！”惹得大家乐呵呵的，于是她又得了红包与好糖果。红包无所谓，她想把糖果带回去，这么好的糖，她和妹妹都没吃过，闻闻味道就知道和集市上那些廉价糖果不一样。
儿媳妇来了，外公外婆的好日子却没有来。“要养也是养亲生父母，凭什么养你们？况且我生了两个儿子要养，哪那么多钱养你们？”劳改所出来的，向来不在乎什么流言蜚语。他们只看实实在在的东西，于是外公外婆没人管了。
然而他们并没有醒悟，他们想：“这只是女子的意思，不是干儿子的意思，只要干儿子以后随便管管自己就够了。”外公外婆去找女儿们——大女儿说自己婆婆不同意他们过来，二女儿说家里人多房子小，住不下，三女儿干脆跑到外地假装不知道。
母亲再一次成为了冤大头——外公外婆不想住到别人家里，他们让女儿回来住。母亲照做，徐乐活动的范围一下子从大变小，外公外婆的小房子真的比不上爷爷奶奶家里的。她气的不行，但是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没有能力改变什么。
对了，徐乐高考失利是因为考数学的时候外婆不行了，他们说想最后看看所有孩子们。别的孩子还好，他们只是少上几节课的事情，可是徐乐却是一生命运的转折——来把她拉回去的是外公。
她真的感觉很绝望，好不容易熬到了高考，辛辛苦苦三年好不容易梦想要实现。她从小聪明，不仅仅是在人情世故上，也在学习上。她比外公外婆干儿子生的那两个儿子优秀太多，他们中的一个与她同岁，却在读高三的时候读初二。
徐乐曾在心里暗嘲“莫不是个傻子吧？”但是在她的那个世界里，男傻子也比她好。
她很多时候在想“为什么自己的生活那么悲惨，为什么比苦情小说还苦情？简直比人间地狱还让人恶心。”
她选择出来一是可以离那帮牛鬼蛇神远远的，不被他们利用——外公外婆干儿子的儿子也差不多20了，辍学，她怕自己成为下一个母亲。二是因为，她要挣钱，悄悄回去复读。
她自己的人生才不要过的像老一辈那样麻木，她也不想自己将来的女儿被人轻视，更不想遇到外公外婆那样的婆婆或者嫁给父亲那样的人。
她现在包吃包住，一个月3000多，她不买衣服，除了卫生纸和卫生巾，其他东西她都不买。一年下来肯定可以攒个两三万，她要复读，要读大学。无论如何，她不想过那种生不如死的生活。她要给自己攒钱还要给妹妹攒钱。
虽然现在的生活依旧难但比之前有希望些了——外婆已经去世了，外公的身体状况也不行了。等他们一走，母亲就解脱了，她和父亲可以回去，虽然爷爷奶奶也重男轻女，但是最起码他们在那边是孙子孙女，他们挣多少都是自己的，不用莫名其妙的给那些和自己没血缘关系也不懂感恩的人。
那天晚上她睡得很香，她梦见自己考上了一直想去的大学，然后毕业工作买房，她终于可以决定自己的所有事情，终于带妹妹还有妈妈脱离了人间地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