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林归
文/北风三百里
人与人之间情断意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
01.
陈青隽认识何旧,是因为他的队友和场工互殴。
她当时的位置不高不低,算不上演唱会的主管,也是个负责沟通的中层。情况控制不住了,小实习生叫了青隽姐来主持公道。她从后台赶过来,只看见没开场的舞台空空荡荡的,乐队那小子小狼崽似的往场工大哥身上扑。
男人和男孩的战争,打得没多惨烈,喊声倒是挺唬人的。陈青隽想过去做个和事佬,谁知人家压根儿不把她放在眼里,还以为是谁来拉偏架,胳膊一甩就把她掀翻在地。
紧接着,她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彭路野!你给我过来!”
那个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男生瞬间老实了,梗着脖子,表情还挺委屈。陈青隽捂着脚踝往前看,被舞台强烈的灯光刺得眯起眼。
她认得他,但没见过他。
这场演唱会主打小众音乐,除了几个压轴的歌手,都是些还没混出头的底层乐团。面前这个男人是民谣乐队“南方驯鹿”的主唱何旧,不火,但是一把嗓子很受圈内人的追捧。陈青隽和他通过电话,只觉得他嗓音清朗中带着一丝沧桑,没想到发起火来竟有这样的魄力。
他伸手扶她,衬衣袖口妥帖地往上折。陈青隽抓着他的手臂往上起来,身形一晃,被他一把搂住了腰。
他在她头顶问:“怎么了?”
她闭了闭眼,何旧显然也觉出越界了。正巧有个实习生跑了过来,他将她交给对方,后撤一步,左膝着地看她的伤。
他说:“你的脚踝肿了,去医院吧。”
陈青隽踩着高跟鞋摇摇欲坠地站直,艰难地摇头:“不行啊,这场演唱会由我负责,怎么能还没开始就走?”
何旧的脸色有点严肃。
他脸一沉,南方驯鹿的几个成员就都紧张起来。那个叫彭路野的小男生跑过来,一边和陈青隽说话一边瞥何旧的脸色:“姐姐,姐姐对不起,是……是那个人摔我的贝斯……”
场工也发牢骚:“谁摔你贝斯了?这么多东西要搬,我不就是往地上放的时候重了点……”
“行了,”陈青隽挥挥手,只想快点结束这场意外,“你同事上次摔坏大提琴那事还是我压下来的,你们公司的人下手就是没轻重。演唱会快开始了,都忙自己的事去吧。”
碌碌众人,各归各位,何旧单独把彭路野拎到一旁教训。青隽转身准备回后台,腿一抬,脚踝钻心的疼。
有个年轻男人一直站在何旧身边,看青隽走路不稳,赶忙推何旧的肩膀。见何旧忙着训孩子没理他,那个年轻男人叹了一口气,跑到后台找出一双没人穿的平底鞋。
正巧赶上青隽也回后台,男人站到她身边,低声说:“把高跟鞋换了吧。”
这嘱咐来得突然,青隽一抬头,只看见一双清明澄澈的眼。她道了声谢,扶着这人的肩膀换鞋,一边换一边问:“你是……”
他的身形与何旧很相似,都是高挑瘦削,但身上全然没有何旧那份笃定。
他犹豫片刻后回答:“孟文凡,南方驯鹿的……词人。”
02.
一场演唱会轰轰烈烈,舞台的收尾工作结束时已是凌晨两点。陈青隽的脚踝肿成馒头,被同事架出了演出会场。
他们这次活动小众,租的场地也偏。歌迷们还能赶上最后几班公交车,工作人员就只能搭乘公司的大巴了。
陈青隽站在车门口,怎么琢磨怎么忧愁。
“青隽姐,没辙,”一个同事宽慰她,“等回了公司我们再帮你打车。”
他的话音刚落,一辆满身风尘的大切诺基就停到了她面前。车窗没贴膜,陈青隽借着路灯往后看,只见后排拉了一车的乐器。
何旧降下车窗,胳膊架在车窗上,朝她比画了一下。
“走吗?”他说,“我直接送你去医院,副驾驶座挺宽敞的。”
陈青隽不说话,神色很矜持。小实习生火眼金睛,抓住她脸上那一丝少女怀春,扯开嗓子嚷嚷:“坐呗,青隽姐,好歹也算个私家车。”
她就这么半推半就地上了何旧的车。
何旧刚抽完烟,把窗户打开帮她散烟味。陈青隽看着车窗外黑漆漆的公路,忍不住问他:“乐队其他人呢?”
“文凡带回去了。”
“那你怎么没走?”
何旧笑了,路灯的光投在他的眉眼上,映出深邃的轮廓。他看了一眼陈青隽,说:“等你。”
逗狼招狼咬,青隽从脸红到了脖子根。何旧把她送去医院,陪着她上楼下楼、挂号拿药,最后还开车把她送回了公寓。
孤男寡女做到这个份上,何旧也就识相地收了手。医生给了青隽一根拐棍,她拄着拐棍站在电梯口,五味杂陈地与何旧道别。
“你不用谢我。彭路野那小兔崽子总闯祸,我们收拾他的烂摊子都已经习惯了。”
陈青隽“哦”了一声,反问:“原来我是个烂摊子?”
她在会场的时候算半个领导,一直保持着与年龄不符的严肃。谁知刚才冷敷的时候鬼哭狼嚎,得亏何旧在旁边哄着才没哭出眼泪。现在倒好,本质暴露,和南方驯鹿的主唱耍起贫嘴来。
电梯到了,何旧揉了一下她的头发,笑着说:“哪能啊,快上去吧。”
公司还不算完全没良心,知道青隽是因公负伤,给她批了一天的病假。前段时间演唱会忙得昼夜颠倒,她一觉睡到日头高照。
半梦半醒间,她听见有人敲门,睡眼惺忪地去看猫眼,门外站着的竟是昨天在台上打架的彭路野。
她一个激灵清醒过来。
这孩子身上有股不良少年的劲,除了何旧谁都不服。陈青隽哆哆嗦嗦地把门打开一条缝,彭路野伸了一只手进来。
“姐姐,”他说,“旧哥让我给你送的饭。”
她这才松了一口气,把门缝又拉大了些。
“他人呢?”
“他排练呢,说让我过来道个歉。”彭路野把外卖袋塞到她手里,后退三步,端端正正地鞠躬,“姐姐,我真不是故意推你的。”
“没事。”
她笑了笑,又折回厨房,洗了一袋新鲜的苹果。水珠折射出午后的光,她把苹果送给彭路野,又嘱咐:“给何旧吧,替我谢他一声。”
顿了顿,她又想起什么。
“对,还有孟文凡。”
彭路野今年刚十六,男孩情窦开得晚,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他把苹果拎下楼,想着自家队长和这个姐姐一送一还的,嘟囔了一句:“这俩人,干什么呢?”
03.
演唱会过后,南方驯鹿小火了一把。
有人把他们演唱的片段放到网上,许多人评论那首由何旧作曲、孟文凡作词的《铁轨》很有乡愁。无奈这是一支独立乐队,歌迷连表达支持都不知道该去哪儿表达,只好把信件和礼物寄到了当初帮他们承办演唱会的公司里。
陈青隽让实习生把东西打包,打电话给何旧,让他有空的时候过来取。谁知电话接通,何旧的声音格外疲惫。
“不方便?”
“不是,最近有点事。”
陈青隽倒没往心里去,对着空气点点头,语气很欢快:“那我给你送过去,地址发我。”
何旧沉默半晌,迟疑地道:“也行吧。”
陈青隽是这种女孩——成绩优异,家庭和睦,按部就班地上学、工作,人生十足稳妥。所以当她看到乐队所在的地下室那一片狼藉时,原地站了三分钟才回过神。
何旧接过她手里的箱子,翻了翻那些写满支持的信件,脸上浮起一丝苦笑。
他说:“也不知道还能扛多久。”
彭路野在收拾乐器,其他队员也在忙着把家具搬出地下室。陈青隽坐到何旧身边,问他:“怎么了?”
“排练,扰民,不让住了。”何旧叹了口气,“麻烦你送信了,快回去吧,我们这儿还有好多事呢。”
他站起身,把手边的纸箱扛到肩上。陈青隽寸步不离地跟着他,神色比他还忧愁:“那你们今天住哪儿啊?”
“我有个朋友在郊区有间空房,”何旧转身看她,“先凑合两天吧。”
陈青隽追问:“那排练呢?要是还住在居民区里,也没法排练吧?”
何旧顿住脚步,对她的步步紧逼有点抵触。他要是能把一切问题都解决,也犯不上让乐队沦落到这种地步。
谁知陈青隽绕到他身前,仰着脸,背着手,踮起一点点脚。
她说:“我倒是知道一个地方,你们要不要过去看看?”
两个小时后,乐队一行人走进一间废弃的工厂。
废弃,但不破败。厂子里是被精心打理过的样子,只是太久没人住,桌椅都落满灰尘。
说来也巧,陈青隽的前同事是个富二代,买下这间工厂后装成Loft的格局,和几个朋友在里面过了一段神仙般的日子。半年前她这个同事调去上海工作了,就把这间Loft托付给了陈青隽,让她帮忙找个租客。
因为地段太偏,工厂太荒,即便是租金低到骇人,也半年都没有租客问津——偏偏适合极了当下的南方驯鹿。
内部的装修很偏重工业风格,对极了彭路野的胃口。他抱着贝斯一顿疯弹,又抢过队友的鼓槌敲出一阵节奏。何旧也不管他,笑着对陈青隽说:“这回可没人来投诉我们了。”
话音刚落,他的神情又有点落寞。
彭路野没心没肺,不知道他旧哥此刻身心俱疲。陈青隽咬了咬嘴唇,示意陈旧工厂的天台能透口气。
两个人并肩上了楼。
折腾了一天,现下已是黄昏。落日从城市尽头袭来,将整个世界温柔地包裹。
陈青隽说:“你不开心?”
何旧坐在栏杆上,漫不经心地回答:“也不是,就是有时候……觉得自己挺没用的。”
“写信的那些人可不是这么想的,”陈青隽摇摇头,“何旧,我在音乐公司工作了这么久,看到太多有才华的音乐人半途而废……”
“如果是我一个人,”何旧打断她,“我一个人,我能拼到弹尽粮绝。可是现在我有一支乐队,我……真的很怕耽误了他们。”
南方驯鹿是他一手组建的,他也是整支乐队的主心骨。除了孟文凡是他的高中同学以外,其他成员年龄都不大,都把他当大哥一样。
所以他不能示弱,也不能露出疲态。
可是物业来赶他们离开地下室的那副嘴脸不停地在眼前闪现,驻场酒吧的老板也多次暗示要压低乐队的报价。现实的压力过于沉重,他终于开始质疑这条道路是否正确。
何旧是做独立音乐的,敢不签公司自己单干的人,身上都有一种笃定感,这也是何旧最吸引陈青隽的那种气质。可此刻的他沐浴在夕阳里,身体却呈现出一种退缩的姿态。
“其实……”他苦笑了一下,“我有时候,甚至想把乐队解散了。”
晚风轻拂,陈青隽忽然念对白似的说:“人与人之间情断意绝,并不需要什么具体的理由。”
何旧有些错愕地抬头,为她这突如其来的台词。
她的手臂搭在天台的栏杆上,长发被夜风吹起。她回头看他,瞳孔被夕阳映出一种温柔的棕色:“你没听过吗?这是东野圭吾评价披头士解散的时候写过的一句话。我高中的时候很喜欢,就背了下来。”
她顿了一下,随即拖长声调,继续背诵道:“就算表面上有,也很可能是心已经离开的结果,事后才编造出的借口。因为倘若心没有离开,当将会导致关系破裂的事态发生时,理应有人努力去挽救。”
何旧望着她,微微勾起嘴角。他大概知道她要说些什么了。
“披头士解散了,因为没有一个成员去挽救他们千疮百孔的乐队。可是南方驯鹿不一样啊,何旧。我看着你们唱歌、排练,哪怕是刚才那样狼狈地搬家——你的所有成员都在努力让这个乐队继续存在,他们已经把乐队当家了。”
“别一个人扛下所有,”她走到他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和孟文凡说说,或者彭路野——那小子也快成年了,该扛起男人的责任了。不过如果你还是觉得和他们说这些事有损队长颜面的话……”
陈青隽莞尔一笑。
“我随时奉陪。”
风把女孩的长发吹起,掠过何旧的脸颊。他也是二十七岁的男人了,在梦想和现实的道路上疲惫不堪,很久没有再为谁心动过。
可是那个傍晚,他靠在生锈的栏杆上望着陈青隽的笑脸,忽然觉得,这天的夕阳未免过分温柔。
04.
陈青隽在公司待了这么久,圈里的人脉反倒比南方驯鹿还广。她帮他们联系了一家音乐酒吧的老板,商演的价格比先前那家高了一半。
收入稳定后,何旧就有了更多时间创作新歌。有时候他会突然丢给陈青隽一段demo,她将这些零碎的曲调存入电脑,心里有种隐秘的喜悦。
她也很喜欢和南方驯鹿的成员们待在一起。五年前她孤身从南方小城到北京打拼,身边无亲无友,在城市里活成了孤舟。可南方驯鹿不一样——六个大男生吃住都在一起,梦想一致,爱好相同,彼此间已经和兄弟一样。她周末常跑去那间废工厂里看他们排练,甚至还帮彭路野补习起了英语。
彭路野是个孤儿,何旧几乎算是收养了他。然而乐队走南闯北,何旧没办法让他继续学业,一直心有愧疚。陈青隽开始要给他上课他还怪不情愿的,她就说:“你不是疯狂迷恋泰勒·斯威夫特吗?到时候你们乐队成名了,能和她同台演出,你就只想说句‘你好、再见’?”
彭路野恍然大悟,随即便开始刻苦学习。何旧等人在一旁围观了一出“劝学”,满脸叹为观止。
她太喜欢南方驯鹿了,她把这里当成自己在北京的家。有兄长,有弟弟,还有……
喜欢的人。
这天,她帮彭路野补习完英语,就跑到他们的工作台旁等何旧回家。台上东西乱放,她翻了几下,看见一摞写着歌词的手稿。
白纸上的字过分秀雅,倒像个女孩的笔迹。她一张一张地看过去,为作者的惊才绝艳屏住呼吸。
她看了许久,恍惚间仿佛身处无边的旷野,天空中升起一轮圆月。翻过一张,又如坠落滚滚红尘,周遭是南国世俗的盛夏,连空气也变得潮湿温润。
如果这不是歌词,那也是极绝妙的诗。
抬起头时,孟文凡看着她的眼神有些局促不安。
陈青隽问:“这是你写的?”
“嗯,”孟文凡快步走来,将歌词拿回去,“这都是……不用的。”
“为什么不用?”陈青隽大惊,“这歌词是我见过独立乐队里最好的,比很多有名的词人写得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