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梦:梦醒来,我坐在忘川旁边

2020-08-10 12:02:59

爱情

文/卞蓝桥

“真是落地哭三声,好坏命生成。”

一好一坏,落地生成。

大概这就是她的命。

楔子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香港楼市达到顶峰,之后掉头向下,导致许多银行破产。这场浩劫之中,潜逃海外的巨擘世家也不在少数,到如今都杳无音信。岑念觉得,能经好友莱昂介绍,见到这些世家中的一支,已经是运气。

二○○三年的秋天,岑念为撰写专题报道,赴港取材。莱昂来接她,她一下车,就看见一个容貌清隽的男人。

那是岑念第一次见到梁逸蓝。他约莫五十岁,身形挺拔。莱昂欢喜地迎上去,同他行贴面礼。梁逸蓝察觉到她的局促,便只是伸手相握。

莱昂炫耀地对她道:“爸爸年轻时做骑师的,拿过头奖呢。”

在莱昂的叙述里,梁逸蓝该是个意气风发的人。可当她与他坐下来,放置好录音笔后,她却觉得,梁逸蓝太温和了。

这温和并非经由岁月濯洗过的对诸事看淡,而是骨子里的疏离。难道这就是世家气度?

“梁先生,贵家族的道亨、恒隆银行在八十年代接连破产之后的事,您愿意和我说说吗?”

说说,说什么?他能说的、不能说的,通通都没说出口过。

梁逸蓝坐在深色的沙发上,指间的雪茄燃着,猩红的一点火光将那些旧事猝不及防照亮。

他碾灭了烟头,缓缓开口。

“在那之后,父亲带我们离开了香港。”男人言简意赅,“我三十二岁那年,才有幸回来。”

“离港有什么障碍吗?”

“当然是有的,岑小姐。”男人微微一笑,“从过关到离境,没有一样容易。当时父亲还有几分薄面,打通了不少关节。”

“家人可有离散?”

问至此句,岑念才从梁逸蓝的脸上窥见些许裂痕。

“梁先生?”

静默良久,才有回音。

“当然是有的,岑小姐。”他仍是这样答,语气却不同。

岑念总觉得,他字里行间泄露出的是某种克制的眷恋,微妙又苦涩。

“在我心里,她已是我的家人。可在她心里,我未必是。”

“她是谁?”

“她?”梁逸蓝眼神低垂,似是陷入极深的回忆里,半晌才说道,“她叫沈嘉芜。其实我见到她的光景,屈指可数。”

沈嘉芜遇到梁逸蓝,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沈嘉芜记得,她是一九八三年申请了单程证来港的。

客船抛锚,人群一涌而出,瘦弱的女孩被硬生生挤上了码头。沈嘉芜打小是讲潮州话,周围的言语听到耳里也分辨不出字句。她扛着一个布包裹,费力地顺着人潮挤出去,越走就越能瞧见远处的高楼大厦,便好奇地站住脚。

“阿芜呀!阿芜,这里!”

母亲欣喜地唤她,她瞪大眼睛,有点怕生地往后退了半步,接着就被母亲扯进怀里。

“我的阿芜呀!”女人的抽泣声不由分说地灌进她耳里,“阿爸等着见你最后一面,我们快走……”

却还是来不及。

那时,许多社会底层的男人要回到内地老家才能娶到老婆,婚后再申请迁回。父亲结婚晚,一生劳碌,拖着病体撑到如今已极不容易。

母女俩一路辗转到了深水埗,遍地训街的人把她给吓着了。她没想过偌大的繁华都市里,也会有这样多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等到了父亲床前,他已经咽了气。

母亲悲恸欲绝,她却没有泪。

深水埗的人是没有葬礼可言的,火化后只得一捧骨灰,在十来个平方米的狭窄公屋里也无处可放。大家的想法都很实际,与其做供奉的文章,倒不如腾出地方来休息、吃饭。

她们将骨灰埋到了荔枝窝,那是远离城市的小村子,没高楼,没霓虹,也没有车水马龙。母亲说:“你阿爸喜欢乡下,像老家。”

她坐在溪边抛石子,听了这话,回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母亲,终于说了这几日间的头一句话。

“妈妈,我不喜欢香港。”

旁人见此处繁华,她入目皆是低贱、肮脏、困苦、死亡、逼仄。

旁人见软红十丈,而她宁愿没那些光鲜,来映照她的生活有多不堪。

沈嘉芜进了鲜鱼行学校念中三,功课跟不上,回到家又没有饭吃,母亲就带着她去综援处领一些面包。

她受不了饿肚子,瞧见有人在大街上收纸皮,便学着走街串巷。从深水埗走到油尖旺,挨个翻垃圾桶,收满了一口袋就要立刻卖去回收处,晚了可能会被人抢。

沈嘉芜是被抢过一次的。

那天她拎着蛇皮袋子,沿着街边走,有训街的流浪汉远远地盯着她。沈嘉芜年纪虽小,却很警惕,摸爬滚打久了,什么恶劣场面没见过。所以当她真被流浪汉拦在死巷子里时,也没有慌乱到失声尖叫。

她腰间贴身放着一柄带鞘的匕首,此刻背靠着墙,摸到冰凉的轮廓,倒有些迟疑。还没想好,却瞧见巷口停了一辆脏兮兮的面包车,那车门“哐当”一声打开,就有人朝流浪汉大喊:“喂!臭要饭的!滚远些!”

流浪汉被吓到,不管不顾地冲上来,劈手就去抢她的蛇皮袋子。她死不肯撒手,滚倒在地。混乱中,她摸到匕首猛地朝上比画,流浪汉惨叫一声,有血落在她的脸上。紧接着,对方捂住了手臂,转身仓皇地逃开。

她惊魂未定,气喘吁吁地看着手里的匕首,这才感觉出了一身冷汗。

夜色落下,巷子口一片死寂,她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声,手撑着从地上站起来。不知什么时候,巷口车上的人已经陆续下车,朝着她走过来。

“哪来的衰仔?还会动刀子!我好怕啊!”

“这小子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都已经看到我们了,就顺路把他带回去,这样保险些!”

领头的一个刀疤脸吊儿郎当地朝她逼近,她打了个寒战,这才觉出不对来。这一行人当中,有一名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眼睛被黑布蒙上,嘴上还贴着胶布。她垂下眼,余光瞥见一侧破败不堪的库房,忽地恍然大悟——那大概是他们隐蔽在死巷子里的窝点,不凑巧,她正好撞到了他们家门口。

沈嘉芜打了个寒战,松开袋子,纸皮就掉了出来。刀疤脸“啧啧”几声,拿着棍子一下一下推她的额头。

“原来还很勤俭持家哦——”

她攥紧了手,不声不响地咽了口唾沫。紧接着,谁都没看清是怎么一回事,那刀疤脸已经倒在了地上。

马仔反应过来,一拥而上将她踹翻,又去扶刀疤脸。沈嘉芜头昏脑涨地蜷在地上,拼尽最后一点力气,摸到一块石头,猛地砸向街头。随着过路车辆紧急的刹车声,终于有陌生人的叫喊声出现。

“喂!你们干什么!”

最后的意识里,已不知周遭是争吵、搏斗抑或是其他,只模糊地看到少年挣脱束缚,扑到她身前,为她挡住了身后的棍棒。清冽的目光伴随着豆大的汗珠落到了她的脸上——那个有点宿命意味的当口,她想的却是,这被绑的小子到底什么来头啊?

被绑的梁逸蓝的确来头不小,作为银行世家的公子,又是全港为数不多的少年骑师,可以说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量。

她不过为了活命,却因为梁逸蓝突然成了“贫民英雄”。但这英雄没有人颁发了锦旗,没有民众拥趸,也没得到任何感恩戴德,相反,她因为涉嫌防卫过当受到指控。

梁家派了律师凯文过来,开庭时,这个文质彬彬的男人再三向她保证,她一定会没事。顺着凯文的手势,她看到了观众席上的梁逸蓝。

这是她头一次将他打量清楚。少年一袭笔挺的西装,与那日被粘住嘴巴的狼狈模样全然不同。隔着几步远,还能瞧见他手腕上一块金光灿灿的手表——有一次学校组织活动去中环,她隔着橱窗见过那款式,换算成一日三餐,大概够她活到三十几岁了。

真是奢侈。

庭审连着几日,将她折磨得精疲力竭,好在最后圆满收场。凯文说:“舆论压力是一方面,梁家的施压也不容小觑。沈嘉芜,你真是撞了大运。”

左邻右舍也曾说过,她能救梁逸蓝,真是撞到了狗屎运。

这一切的开端都源于她的不幸,怎么在旁人眼里就成了运气?即便这样想,旁人口中的“好运”还在继续。为了答谢她,梁父在自家银行设下户头,作为她的读书基金。凯文登门确认基金使用的条款,见到母女二人的居所,不免唏嘘。

推开门走两步就是床铺,扯一个木板搭在纸箱上就是桌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几乎要沁到头发丝里。女孩坐在简陋的桌子旁,抬头看他,第一句话却是问:“他还好吗?”

哪个他?可紧接着他就打了个寒战,想起这几日陪审在席的梁少,心中颇有不屑——这种野孩子,还惦记着飞上枝头?

那年沈嘉芜十六岁,哪怕与梁逸蓝有了那么一点纠葛,在旁人眼里,两人也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所以她这一问,犹如自取其辱,只换来冷漠的警告:“不要妄想跟梁家漫天要价,能给你的,到此为止。”

好像她是什么贪得无厌之人。

凯文放下话就离开了,留沈嘉芜独自站在原地,半晌没动。有一阵寒意直冲脏腑,冻得她周身寒凉,又站了几秒,猛地攥紧合约书,不顾母亲的阻拦,推开门就往楼下追去。

这短短数十步阶梯,每一步都充满愤怒和委屈。她冲出楼门,一句“我不要梁家的钱”未及出口,就戛然而止。

眼前停着一辆和周围格格不入的宾士,凯文拉开车门,后座上的少年微微偏头,恰与几步之外的她四目相对。

她看着他下车,走到自己跟前,僵硬地抬起头。

“沈小姐?”他温和地问,“是对合约条款有什么异议吗?”

她猛地将皱巴巴的合约书背到身后,哑巴一样说不出话来。

“沈小姐,”末了,梁逸蓝低声问道,“身上还疼不疼?”

沈嘉芜觉得周遭忽地不真实起来。天疾速往下坠落,所以她才会如踩云端,浑身轻飘飘的。风卷成了黄龙,所以她的鼻头才会阵阵发酸。梦和醒定然颠倒,所以他才会记得,她那日也自鬼门关走了一遭,挨了打,受了伤。

这些,从来都无人过问。

她的生死,原是没那么重要的。所以在真实的世界里,他也不该过问。

“谢谢梁先生,梁先生再见。”沈嘉芜一边说一边退,逃也似的往回跑。风里只有她的脚步声,仓促又窘迫。

她问凯文,他还好吗?

却又心知肚明——他唯一不好的只是,处处映衬出她有多不好。

香港本不大,可两人平素出入的场所差了十万八千里。这一别再见,已是两年后。

那是十一月份的赛季,跑马地正逢国际赛,日日忙碌。沈嘉芜为了赚些外快,被人介绍到马房去做帮手,忙得脚不沾地,好容易才得了片刻休息。她毫无形象地坐在马房边上,任凭杂草黏了一身。她的头发蓄长了,刚及肩,也几乎没有干净的时候,伸手想捋顺,却捋出一个死结,半天也解不开。

梁逸蓝就是在那个时候瞧见她的。

“你怎么会在这里?”

女孩抬头,梁逸蓝负手站在她面前,微微弯腰。她发了怔,嗅到他身上的香气,像是新鲜柑橘的味道。揪着发结的手一顿,几根头发连根拔下,疼得她龇牙咧嘴。她突然觉得很丢脸,猛地站起身,连话也不答,扭头就往外走。

还是领班凑巧过来催她做事,将她拦住:“你到哪里去?!梁少的马给牵出来了吗?”

她做的是最低级的马工,领班是不拿马工当人的,眼看着一巴掌就要拍上脑袋,身后有人将她扯开了。领班打了个空,脸色先怒再忍,最后变成了赔笑。

“梁少……”

“沈小姐是我的朋友。”梁逸蓝平静地说,“马房的事情虽杂乱了些,可是做人的规矩也要守,这位先生。”

领班吃了个瘪,赔礼道歉后,忙不迭地溜之大吉。梁逸蓝回过头,才发现她盯着自己的手表,若有所思。

他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你想要?”

她一抽手,见鬼一样看着他,像是给吓着了。

他不知道这么一个敢对匪徒动刀的野丫头,竟然也会有害怕的时候。他困惑地注视她的眉眼,又打量她纷乱的发,终于没忍住,伸手将她没解开的发结给理顺了。

梁逸蓝专心致志,没察觉她一直拿余光偷瞄他。

后来沈嘉芜帮他把马牵出来,等到他要走了,她才踢着脚下的草,问了句:“我想要,你真的给我吗?”

他想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说那块表。

“你缺钱?”梁逸蓝很直接地问,“是要卖掉它吗?”

她摇头,极力镇定地看他,背在后头的手心却出了汗。梁逸蓝看了她一会儿,当真抬手将表给取了下来,递给她。

“不是给你的。”他说,“替我保管着,等想还我的那天,再还给我。”

她觉得自己好像听不懂他的话了,一径傻站着,盯自己的手指头。指甲里还有些污渍,那些是洗不净的,因为总要做粗活,日复一日,就堆积在了最里头。他握住了这样一只手,亲自为她戴上手表。

沈嘉芜蓦地觉得喉头生疼。十几年来她吃过各种苦,受过各色谩骂和白眼,却都不知道流泪。而在这么一个瞬间,委屈突然铺天盖地朝她席卷而来,有个受困许久的哭声在她的心头号啕再三,却始终不被她解开枷锁。

她死死地咬着牙关,最终也没让眼泪掉下来,只无声无息地在心里默念那句话。她从深水埗蹒跚到油尖旺,一样一样翻着纸皮时,不经意想起谁感叹的那句话。

“真是落地哭三声,好坏命生成。”

一好一坏,落地生成。

大概这就是她的命。

梁逸蓝温和地松开她的手,手腕上沉甸甸的、镶嵌着钻石的金表同她的手一点都不和衬。

一点都不。

“你一定想不到,两天后,我就又见到了那块表。”灯光昏暗,照在男人的面容上。

岑念若有所思:“您为什么突然送她那么贵重的东西呢?”

这一次他静默许久,才笑了笑:“我忘了。”

那个赛季后,他准备出国训练,就在临行前几天,成安记表行的杨老板突然登门拜访。

“梁少,这是您的东西吧?”杨老板把盒子递过去。

他挑了挑眉,揭开盒盖,里头正放着那块才送出不久的手表。

梁逸蓝的衣饰皆是订制,上面有刻字,让人认出来也是正常的。不知怎的,他觉得自己早就预设过这一幕,可又抱有一点侥幸,想要自欺欺人下去。父亲说过什么来着?人心不足蛇吞象。这些人的贪欲一起,可是没完没了的。

杨老板察言观色,小心翼翼道:“梁家的东西流落在市面上,传出去到底不好听……”

梁逸蓝抬头,轻声打断了他:“她卖了多少钱?”

“不瞒您说,那妹子是个不识货的,开不出价,我又一眼就认出了您的刻字,就给了她两万块,权当做个顺水人情,这不……即刻就给您送过来了。”

他这才动了一下,将盒子盖上。

黄昏时分,隔着客室的落地窗,能瞧见远处霞光潋滟。这坐拥石澳绝景的宅邸,移时易景,没有一处、一时不美。他想起深水埗的脏乱,突然想知道,她这没心没肺举动的背后,会不会有什么苦衷?

听到这里,岑念好奇道:“您觉得是她经济上遇到了困难?”

“我不知道。”梁逸蓝答,“梁家给的钱应当足够了,我却不知道她为什么还要出来打工,又为什么要了我的手表又转手卖掉?”

他沉默片刻,苦笑道:“我其实没有真正了解过她在想什么。如果我知道的话,或许……”

或许今时今日,也不至于如鲠在喉。

那天晚上,沈嘉芜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走,快到的时候,一抬头,就猛地站定。

家门口的坡道边上,身形颀长的少年笔直地站在那里,正仰头往上看。这几幢楼挤挤挨挨,因是政府的公屋,住的人忙着糊口,无暇打理。杂物堆积在阳台,窗口外挂满了东西,简直乱七八糟。他穿着最朴素的T恤、长裤,像是想把自己淹没在人群里。可他不知道,纤尘不染的鞋面首先就把他给出卖了。

她听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脸倏地通红,想找条地缝钻进去躲一躲。可是来不及了。

梁逸蓝一回头,就朝她微微一笑。

“沈小姐,”他说,“又见面了。”

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抬头看他,迫不及待地开口认罪,好像这样就能占得先机。

“我把那块表给卖了。”她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倒把梁逸蓝给逗笑了。

“我知道。”

他不质问,不恼也不怒,她费尽心思的一拳重重地打出去,却轻飘飘地收回来,什么都没伤到,反倒自乱阵脚。

梁逸蓝朝她走过来,她下意识的想要退,又觉得这样更丢脸,硬逼着自己直视他的眼睛。

“沈嘉芜……你有什么难处吗?”

照常理,她就该借坡下驴,说生活艰辛、糊口困难……你看,理由多么充足,多么情真意切。可她偏偏没这么答,支吾了半天不吭声,转身想逃,又被他给拦下。

光线骤然暗下来,他伸展手臂就挡住狭窄的楼梯不让她上去,似乎一定要问出个答案来。

她又气又恼,脱口而出:“卖了两万块,我还给你好了!反正那成安记的人也是乱要价!”原来她也知道,那表远远不止两万块。

沈嘉芜在一片漆黑里,手忙脚乱地翻自己的布包,终于扯出了两万块的支票来。支票还没兑,她心虚,早惦记着或许会有东窗事发的一天。这一刻她突然理直气壮起来,没头没脑地往他怀里一塞,就打开他的手往楼上走。

他被她一连串的脾气惊到,反应不及,亦步亦趋地跟上去,却听到女孩沙哑的声音。

“我这一生都会有难处,到死都会有,不是一块表能解决的。我卖掉你的表也不是为了什么难处,就只是因为……”她忽地站住。

他站在台阶下,仰头望见她的背影。她那样瘦小,一点灯光透过天窗落下,她的影子也在随着呼吸颤抖。

“就因为我讨厌你。”

他心一紧,想开口,却终究没能出声。

她呼出一口气,冷冰冰地说了最后一番话。

“梁先生,我们早两清了,你不用记挂我怎么活,今天不用,以后也不用。”

“请回吧。”

那块表还是回到了沈嘉芜手里。

梁逸蓝说,他的表沾了旁人的气,自己是不会再戴的。这回沈嘉芜没卖掉,而是小心翼翼地搁到了衣柜最底下。她想,自己和梁逸蓝的交集,是真的到此为止了。

后来沈嘉芜放弃了读大学,跟着练马师学起了练马和策骑。那时沙田马场刚兴建不久,赛马业空前壮大,急需各种人才。师父和她讲,等她出了师,就把她介绍给有头有脸的马主工作,到时候不愁赚不到钱。

她听得心向往之,为了给赛马做好晨操,没日没夜地练策骑。阴差阳错的是,有一天沙田跑马,一名策骑在试闸时受了伤,正式跑马就抓了沈嘉芜来凑数。沈嘉芜明明是第一次策骑比赛,却跑出了一个头马来。

香港人信运气,马主们认准了这莽莽撞撞、横空出世的见习策骑是个福星,指名要她跑马的人一下子多起来,她有点手足无措,不知该不该应承。

师父却训斥她:“我为什么要你做练马师?因为骑师是要在日头底下玩命的,练马师只需要动脑子!骑师是有年限的,练马师却是一辈子的饭碗!要你选,你选哪个?”

“我选一辈子。”沈嘉芜一秒都没犹豫。

那时候她还以为,梁逸蓝这样爱马如命的人,即便不策骑,也是会养一辈子马的。却不知,这世上的人事瞬息万变,许多以后根本无法预设。

沈嘉芜荣升副练马师那日,兴冲冲地跑回家同母亲报喜,收音机里却播报着一则消息。

“道亨银行疑陷入支票轮圈套,恒隆银行同时爆出内幕,其支票已遭到渣打银行拒付……”

她听不大懂,母亲却火急火燎地问她:“梁家给的钱,我们用了多少?”

她这时自觉事业有成,就坦白道:“妈妈,我们没用过梁家的钱……”

她天真地想象过,或许有那么一天,她能堂堂正正当着梁逸蓝的面把合约给撕毁,告诉他:我没用梁家的钱。我是想要钱,却不是你的钱。所以那户头自始至终完好如初,一分都没动过。

母亲闻言,颓然地坐下。

“你宁愿苦着自己也要硬生生扛过去,就为了争个脸面……这下可好,他们的银行倒了,又有谁知道你犯过这样的傻?”

她摸不着头脑:“什么银行倒了?”

“梁家!梁家……要完了。”

消息一时间沸沸扬扬,但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梁家这样的根基能顷刻覆灭,沈嘉芜是不信的。

可是当梁逸蓝突然出现在她工作的马房,她却忽然意识到,可能是真的。

他立在阴影里,静静地等她查看完马匹,关上门,再转过身。一眼回眸,视线相撞,连带着将她整个人也撞蒙了。

黄昏散去,蝉鸣在耳际炸响,天边落下薄薄一层夜色。她紧锁着眉头,他微翘着唇角,两人好一阵子就只是这样傻傻地站着,什么也没说。

开了口,她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是颤抖的。

“梁先生。”停了一下,她又勉强说,“好久不见。”

她撒了谎。她其实隔三岔五就在跑马地和沙田见着他,有时是晨操,有时是跑马,不过更多时候只是远远地一瞥,又不着痕迹地避开。

他没答她这句废话,开门见山说:“我要走了。”

她脑子里仿佛打了个震天雷,轰隆不绝,嗡嗡作响,下意识地朝他走了半步,又停住。一句“去哪儿”在齿间徘徊,却无论如何也问不出口。

沈嘉芜,这一切与你有什么干系?

“我想拜托你一件事,阿芜。”他不知不觉换了称呼,表情却很认真,“我想把我的两匹马托付给你,可以吗?”

他用了“托付”二字,她只能点头。

趁夜,他驱车带她去山光道看那两匹马。她坐在他身侧,余光习惯性地打量他,看他轻轻敲打方向盘的手指,观察前方时微微抿起的唇,以及偏头的刹那间,目光如何洞穿她的眼底。

“阿芜,你有没有想过,自己到底想要什么?”车子停驻于山光道马房,他却迟迟不下来。

她答不出来。钱,钱,钱。这么俗,他是不会懂的。

“梁先生呢,有什么想要的吗?”她自觉明知故问,他这样的人当然是不懂得贪图什么的。一出世,除了天上的星星和月亮,恐怕什么都有了。

果然,他沉默片刻后说:“大概没有吧。”

那天她见到他的两匹马,一雄一雌,正在三龄的好时候。她问马的名字,他却说:“以后要跟着你的,你来重新取名。”

“叫王子和公主?”

“为什么?”

“这样才般配啊。”

“王子的对象难道不是王妃?”

“啊……”

她懊恼地低头,听到他轻声笑了,也忍不住咧开嘴。直到梁逸蓝放轻了声音道:“这是我第一次见你笑,阿芜。”

她背过身去不吭声,不防一双手臂将她自身后轻轻环住。脊背贴着他的胸口,连悸动都仿佛在共鸣。时间冻结了,身体也冻结了,他的呼吸散在耳后,是唯一鲜活的、温热的。

她想问为什么,又觉得无论为什么都不重要。他覆住她的手背,下巴磕在她的颈窝,良久才说:“替我照顾好王子和公主,等我回来。”

沈嘉芜想,这一定是梦。

“我把爱马托付给她就走了。”梁逸蓝说,“再见已经是十二年后。”

那时,银行破产的事早成了旧闻,政府即便要追究,他身为后代,也无责在身,于是率先返港。没料到狗仔跑去加多利山跟踪明星,却意外地拍下他花重金置业。即便他低调行事,也还是掀起不小的水花。

故人老友接二连三地登门,他最后只得称病谢客。

那日又有一通电话打到家里,他打好了回绝的腹稿,却在听到声音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梁先生吗?我是沈嘉芜。”

隔了十二年光景,他惊异于自己不甚敏锐的记忆,竟还对她留有印象。

沈嘉芜驱车开往加多利山的路上,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等真的进了他家院子,她却似黏在车上,久久不动。直到一个孩童轻拍着车门,喊她:“阿姨,你怎么不出来?”

她下了车,蹲在男孩跟前,傻子一样盯着他的脸。任谁看,这都是又一个梁逸蓝,眉眼神态,如出一辙。

而后她抬起头,就瞧见了他。

他没怎么变,那十二年光景好像只是佯装经过。他的眼神一如既往温和,望向她的亲昵,犹如他与她已然纠葛了前生今世。可他身侧优雅的女人,却昭示着梦已经醒了。

“沈小姐,这是我太太,覃若诗。”

那年沈嘉芜三十岁,已是全港为数不多的练马师,手底下操纵着几个马房的运营,扣着大半个跑马产业的命脉,早就知道八面玲珑。可在那个当下,她的反应看在他眼里,大概还是从前那个莽撞天真的野孩子。

她只顾发愣,还是小男孩拽了拽她的袖口:“妈妈在和你握手呀。”她猛地回过神,一伸手,又使力太大,害得覃若诗低声呼痛。

沈嘉芜茫然地松开手,被迎进客室,却只觉魂魄离体,已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问什么。唯一记得的,是他问起那两匹马。

她说:“它们都死了,是我亲眼看着送走的。”

几人愕然,她却轻描淡写地一笑。

“梁先生你也知道,赛马浑身是伤嘛,活到十五岁还要平白受苦,倒不如人道处理,让它们也能去得痛快一点。”

那一刻,梁逸蓝的脸色着实复杂。

话到此处,已没有再说下去的必要了。沈嘉芜起身告辞,回去的路上,她打给马房领班,要他当即将两匹马送去屠宰,说到一半却又哽住,矢口道:“不用了,就当我没说过。”

她挂断电话,猛地朝前砸去。前车窗“哐当”一声,电话弹回来,滚到了座椅缝隙里,拨回确认的铃声还在一直响。

她孤身停车在山光道公路的一侧,额头抵上冰凉的方向盘,许久都没能出声。那一刹那的梦醒,绝望和无助铺天盖地而来,犹如濒死之际。以至于多年后她同岑念讲起时,浑身都在颤抖。

“我想我是恨过他的。”

“他用温柔让我误会成承诺,十二年来我重复做着那场梦,以为终有一日会得偿所愿,我异想天开地以为他把最记挂的东西都留给我,是为了设下牵绊,但原来……都是我的臆断。我恨他什么都没做,就把我变成一个蠢货、一个傻瓜。”

“我最恨的,就是他没做错任何事,我却一路在错下去。念念……”沈嘉芜枯槁的手搭上她雪白的手腕,哑声道,“我错得太难看了,对吗?”

岑念看着病床上的女人,很久都没有言语。

梁逸蓝真的什么都没有做,又什么都没做错吗?

没有一场假象能将人蒙蔽住十二年,除非,那根本就是真的。

天色暗了,男人拧开书房的地灯,昏黄的光便沾染上他的眉眼。

“几年后,我去参加了她的婚礼。”梁逸蓝低声说,“别人都以为她是个不婚主义者,所以才单身到了三十几岁,收到请柬那日,我也很惊喜。”

岑念垂眼,轻声接道:“但很快她又离了婚,移居国外,再后来,香港就没有她的消息了。”

梁逸蓝微微惊愕:“你是……”

“她是我练马和策骑的老师。”岑念克制着颤抖的声线,关掉录音笔,抬头直视他,“根本就没有什么报道,我只是想来替她要一个答案。”

空气一时间凝滞,她看到梁逸蓝的脸色从震惊化为平静,最后又变成疏冷。

“岑小姐,到此为止吧。”他起身喊莱昂:“送客!”

她毫无畏惧地挡在他跟前,不让他走出去。

“你不想知道那十二年她是怎么过的吗?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在你的故事里,她的出场寥寥无几。可在她的故事里,你却贯穿了她的一生吗?!”

男人罕有地露出无奈甚至是仓皇的神情。他退了几步,跌坐回沙发上。

“她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她早就告诉过你了。”岑念有一瞬哽住了喉咙,要用尽全身力气,才能将哭腔咽回去,“还记得……她为什么要卖掉你的表吗?”

梁逸蓝蓦然僵住了。

岑念一字一字道:“她说过,因为她讨厌你。”

早在十几岁初遇那一年,她就已经告诉过你了。

岑念抬手捂住脸,有泪水渗出指缝,那克制再三的哽咽,终于成了隐忍不住的低泣。

沈嘉芜此生未曾流过的泪,她替她流了。

沈嘉芜此生未曾出口的质问,她都替她问了。

她还想说,你只是囿于根深蒂固的门第之见,从未将她列入携手甚至是约会的范畴。所以你连自己都骗过去了,就只因为你知道喜欢上这样一个野丫头,会丢尽你梁逸蓝世家贵胄的脸面。

梁逸蓝,你这样自私和无耻,步步引她下到深渊,自己却全身而退。那有迹可循的一切在你嘴里,都变成“我忘了”和“我不知道”。

可事到如今,一切又都没有意义了。

男人愣怔地问道:“她在哪里?”

醺黄的光映出她满脸泪水,岑念摇了摇头,在他意识到什么,刚要出口制止的时候,给出了极致平静的回答。

“她走了。晨操时意外坠马,临终前手腕上还戴着你的手表,任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摘下来。”

十一

送走岑念那晚,莱昂发现书房的灯一直亮着。到了后半夜,他轻手轻脚地推开一条门缝,才惊觉父亲枯坐在沙发上,手撑着半张脸,似乎是睡着了。

他近前想唤醒他,要他回去卧房,待看清父亲的脸,却不由得屏住呼吸。

梦中的他,面上竟有泪痕斑驳。

梁逸蓝恍惚觉得自己醒了太久太久,是时候该回梦里了。

就让时光倒转二十年,回到山光道的那个静夜。车子停驻于山光道马房,头顶是漫天星辰,有风顺着半开的车窗吹进来,拂乱了她的发。那夜,她坐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傻乎乎地问:“梁先生呢?有什么想要的吗?”

他会伸手覆住她冰凉的手背,用最诚恳的语气回答。

“我想要你和我一起走,阿芜,可以吗?”

他屏住呼吸,等待她的答案。而她只是凝视他,从没有那样勇敢,那样真切地凝视他。

他想,不管她回答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

能不能,就让这场梦一直做下去?不要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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