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殿:青丘狐

2020-05-07 11:04:47

古风

世有云:

长乐殿,诉一事,舍一物,得一酒,遂长乐。

五方生灵,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一座名为长乐殿的说书楼,按了规矩,得饮一碗酒,生平尽消,喜乐不复,得以从头再来……

1

木纹戒静躺锦盒,其主伫立,周身落寞,盯其许久,终自嘲一笑,弃之,男子朝长乐殿楼主点头致谢,离去。

瘦子探头见其走远,才喜道:“楼主,不料我们得此戒。”

楼月拿过木纹戒,其纹清晰深邃,古朴悠远。

她轻喃,“上古洹山,三桑生之,其木长百仞,无枝。扶日月,终一生,无魂归故里。”

上古神木而成的戒,倾注法术,独一无二。将其赠予,可见其心昭昭。

怜,戒身有萎靡之意,不复亮泽。

上邪境,又东三百里,为青丘山境,有狐九尾,涂山氏为古族,受尊。狐帝以仁厚为名,宽于待人,律明行事,遂青丘山万民安乐,一片祥和,如此,过了十万余年。

狐帝后琴瑟和鸣,却万年无子,恰逢十二祖巫大战,上邪境众族长为护苍生需助仙神一臂之力,不日赴荼蘼之地,许是上天垂怜,又或是知其后事,狐后有喜。

上古巫族,祝也,浊之乾坤,为精血变幻而成,有元神却先天不足,十二祖巫欲毁五方,与洪荒共享,一场大战一触即发,最终,神以身祭天地,鸿鸣刀主和轩辕剑主舍神识,斩巫族,金色的流光刹那盈满天际。有人言二神归于混沌,但不详,无人能知,此乃后话。

由此,狐帝本能功成身退,却带了悲悯之心,有一叛者,乃上邪境中人,在其剑下求饶,涕泪横流,言反省过错,狐帝仁慈,略一踌躇,收剑转身之际,遭叛者穿心而过。青丘狐失心,仍有其尾,狐帝暴怒,鲜血涌出,却自斩九尾化为利刃,给其伤命一击。

狐断九尾,真正的身死魂灭。

五方大地重复生机,被那些热爱着它的众生护着,安然无恙。

一千年后,狐后诞下麟儿,取名涂衍,小殿下长到五百一十二岁,已是正经的稚嫩小儿,狐后却一夜间苍老许多,仿佛心力已用尽。夜间众人离去,狐后唤来一人,房门骤开,女子走进,立于床畔,看不清神色。

狐后轻咳两声倒也笑,“阿桑,我想把涂衍交付于你。”

“为何是我?”

“我只信你。”

阿桑生于洹山,由父神亲手所种的神木,后父神殒灭,她便无主,悠悠晃晃到遇见狐后的那一日。狐后与她甚是投缘,怜她无枝,亦无依无靠,遂带其回青丘,长守青丘离境处,护此地安然,日久,青丘子民敬之畏之,皆尊称一声神使。

“阿桑,莫要让我儿像他父亲那般。”狐后说。青丘向来遭人觊觎,在这上邪境里,若当王心存仁厚之意,只怕难以保全自身。阿桑明白她所想,涂山氏的内忧外患她都默默看个分明。于是,阿桑点点头。

不久,狐后断九尾于狐帝墓前,殉情而去,留下涂衍从此孤苦无依。小小孩子一身白袍坐在殿外的阶梯上,不言语,直到阿桑走近,小儿才抬头看她,道:“阿桑,原来人们常说的孑然一身,是这个意思。”

阿桑道:“我来是告诉你,涂山旁氏一族已经蠢蠢欲动,涂覃虽是你的叔父,却对狐帝之位虎视眈眈,他未必会念情,所以这已经不是你伤情的时候了。”

小儿看着她,听着那些冰冷的话,却上前去拉住她的手,幼子的手柔软,略带凉意,拽着她不放,急切地想要从她那里寻求一丝温暖,阿桑不为所动,只低头望入他的眼,说:“你父亲的位置,你可还要?”

小孩听明白了,失望地放下手一声不吭转身往殿内走去,快到殿内时,他听到身后阿桑说:“你的母亲不是不爱你,她只是更爱你父亲而已,她把一切寄望于你,所以,你只有一晚的时间去难过。”

那些话从阿桑口中说出,并不带多少感情,可涂衍背靠门口,泣不成声,他开始迷迷糊糊懂得,为何母亲要将他交托阿桑,这是青丘山的神使,是唯一一个有能力保护他,而又与帝位无关之人。那是父亲的帝位,是青丘涂山氏一族至高无上的荣耀,任何人都不能将其视作争夺的筹码。

狐族极其讲究位分,虽说涂覃在狐帝死后夺去了族中兵符,但非名正言顺,难以服众顺而登上主位。那厢涂衍小殿下无兵符在手,掌握在手中的权利瞬间失去主心骨,两厢为难,争持不下。

涂山氏得天独厚,享尊多年,以无上古族立根,各族早已红眼嫉恨,却不敢造次,现今难得两蚌相争,青丘山便在那上邪境其他各族眼中,如同俎上鱼肉,只等着两败俱伤,渔翁得利。

涂覃孤身进殿,殿中黑暗一片,他随手掀开盖着夜明珠的绒布,殿内刹那大亮,涂衍感觉被人盯着,在一堆古籍中睁眼爬起,见了来人后不说话,眼中有些慌意。

“听闻阿衍近几日都在读书,倒是好学,古籍中能看到什么?”涂覃问。

小孩咽了下口水,回道:“方才在看九尾狐族初始的关流岭一战。”

关流岭战事多年无人提及,却是每一只狐狸难以忘怀之事,那一场战役,亡了老狐帝,伤了狐族多少将士,最终白骨山头得以换青丘安宁,从此九尾狐族更是潜心修炼,以九尾得功法深厚,可以说没有关流岭战役,便没有如今的青丘狐涂山氏。

涂覃似乎笑了声,“当年我尚小,可还是为青丘出生入死差点葬身关流岭,因是庶子比不上他,坐不上帝位也就罢了,阿衍,你觉得你凭什么阻碍我呢?”

他的语气不咸不淡,陈述事实并不需太多感情,涂衍听得心头发慌,叔父说得对,他没有这般底气,他连这场战都只能书中窥见,字里行间的死伤多少根本比不过叔父亲身历经过的鲜血淋漓,小孩一言不发,手中攥紧了衣衫。

“我不为权势,不屑虚荣,我只知道你一个稚嫩小儿,扛不起青丘。”涂覃道。父兄在位时,涂覃可以安于其后,可如今形势,如何顾得了嫡庶之别。

“他扛不扛得起,得我说了算。”阿桑显然听到了他们对话,她不紧不慢走进来,裙裾摇曳无情,连眼角眉梢都不例外,“你为青丘做了多少不过你情我愿,这也能当你夺位之心的借口?”

涂衍快速起身去拉她的衣袖,眼中稍带不忍,说:“阿桑你别这么说叔父,他讲的也不无道理......”

阿桑手臂一动,衣袖从小孩手中被抽落,“殿下,至亲亦可能成为致命的毒蛇,叔父也不例外。”

小孩掌心一空,抿唇不言语了,倒是涂覃开口:“神使为何不肯成全,我既处处为青丘思虑绝无二心,阿衍也还年少,放眼也只有我能一统大局。”

阿桑说:“你若能,早便做了,何苦来这多说,你一日是庶子,便永生是,这位置,便永生轮不到你。”一句话戳到涂覃痛处,他面露怒意,冷冷瞥一眼涂衍,转身大步离去。

“阿桑,叔父不会罢休的。”小孩怯生生地再次拽住她的衣服。

阿桑低头望进他的眼底,小孩温柔无害,她蹲下与其平视,道:“殿下,有我在。”

“阿桑会永远都陪着我吗?”

“会的。”

那晚月色朦胧,青丘山绝色依旧,自此后,长路漫漫,涂衍偶有撑不住之时,想起此话,便是定心丸。

2

“神使,那边已准备妥当。”

“甚好,你同他说,计划可更进一步。”阿桑说道。

来者应下离开,阿桑走出偏室,远远望见林中亭涂衍边读书边等候,一时恍惚,狐后托孤那日,似仍在眼前,白云苍狗,也不过千年光景,那九尾狐一族相传的好皮相慢慢显露,当初的小孩成长为身姿挺拔,温润俊朗的少年,不知不觉已能独自着手处理青丘中事。

只是,正因如此,阿桑才放心不下。当初稚子年幼便多人虎视眈眈,向着涂覃的人横加干涉,千年来未曾断过,她念涂衍还小,暗地里将大大小小的龌龊皆亲手挡了回去,不得安份了许久,如今小儿长成,涂覃恐再也沉不住气,天大祸事终需涂衍自己面对。

“阿桑。”涂衍发现了她,放下书跑来对着她笑。

“今日可有修炼?”

涂衍点点头,又道:“你......不太高兴?”他是阿桑陪着长大的,她不爱笑,也不会有多大的情绪,可只要留心,再微小的变化他也能看得出来。

不高兴么?可能吧。阿桑没太在意,少年如往常般来牵她的手,“阿桑,我往后再勤快些修炼,你别不高兴,我很快就会像父亲那样当个好狐帝的。”

这么些年来阿桑望潜移默化影响涂衍,不必处处宽仁,可终究是一脉相传,天性使然,少年行事作风恐会成为如狐帝那般良善,照此般下去,只怕有负狐后临终之言。当晚,神使阿桑骤离青丘,只遣人告知涂衍一声,无人知其去往何处。

阿桑不在的这段时日,青丘发生大变。自小涂衍身边便有一书伴,是阿桑挑选来伴读的,阿桑说这一路艰难,总该有个相知的体己人才不会徒增无趣,涂衍认为,阿桑的话总是对的。书伴是一黑尾狐狸,属青丘世代为奴的百里一族,无人知其名讳,只人人唤其百里,小狐狸被选来作伴时很是惶恐,涂衍不会低眼瞧人,毫无做派,二者年纪相近,读书打闹,一来二去便很是要好。

可令涂衍万万没想到的是,趁着阿桑不在,竟会有一场祸事,而始作俑者是那一只小黑狐狸。涂衍一千五百一十二岁那年,青丘外十里地发生异乱,外族伺机而动,把整个青丘山当成了强吞的目标,青丘本自有防御,外族人根本不可能进入,大大小小的狐狸也就没把此事放在眼里,直至外族入侵,书伴百里暗地联合,青丘的安详戛然而止。

百里偷取帝印,以此破坏防御术法,里应外合上演一场请君至的戏码,上邪境内,各族都不是吃素的主,普通百姓是看不上,只长驱直捣狐狸殿,如入无人之境。百里在外不听声响,恐遇变数,入殿查看,却见青丘兵刃相见,将入侵者团团围住,一时之间,由劣势反转,竟处于上风,失神间,他颈脖已然架上刀刃。

涂衍坐阶梯之上,有些落寞地垂着头,后见百里被押解到跟前,反而自嘲道:“我多希望不是你。”那厢涂覃从门外大步走进,见此景,紧绷的神经刹那放松,他倒不担心涂衍死活,只是青丘寸土不可失,此外,他倒是难料涂衍此番竟如此迅速扭转局面,以往阿桑总挡在前面,他就错以为这小孩不过空架势。

涂衍突然很想阿桑,他有些木然地下令,看着百里被押走的背影,曾希望着近日的察觉是错误的,他不曾背叛,他也不曾不动声色请君入瓮,黄粱一梦不好么。

不过半日,他失去了他最要好的朋友。

阿桑回到青丘已然十日后,大大小小的狐狸见了她不免团团围住,添油加醋兴致勃勃地把那日的事说一通。

“神使,咱们的小殿下可算是有半分狐帝当年的风范了。”

“对啊,多亏了小殿下察觉异常,咱们青丘才能幸免于难。”

“殿下此次可太厉害了。”

......

阿桑穿过狐狸群,往狐狸殿走去,还不够的,这样的处事还不足够。她不得不承认涂衍在很早前察觉百里的异常并做好部署一网打尽出乎她的意料,那个温润的少年一直都是一只聪明的小狐狸,但十日过去,处置未出。

“阿桑!你回来了?”涂衍惊喜道。

阿桑问:“那些人你怎么处置了?”她一回来,首先关心这个,涂衍虽习惯她的作风,但心中落寞无法避免,他顿了半晌才回答:“外族入侵者皆是听命行事,我放了他们回去,一则为警示提醒勿胡作非为,二则......他们实属无辜。”

阿桑没说话。

“至于百里,既是族中叛徒,我把他囚于暗湖了。”

阿桑盯着他,忍不住叹了气,“就这样?”

“那你打算将他关到什么时候?顾着你们的情谊,日子久了就不了了之?你这样如何对得起青丘。”

“我与百里一同长大,他的为人我很清楚,抛却情谊,此事尚有蹊跷,恐有不妥,不能妄下决断,我会把事情查清楚,届时再做惩处也不迟。”他向阿桑说明,稳稳当当,像模像样。

少年思绪清明、处事严谨,更有大将之风,未来必将能成为最好的王,可如今,太执拗重情,阿桑恐怕其重蹈覆辙,她不言语,只默默看着涂衍,逐渐失神。

其后涂衍独自入暗湖,许久而归,旁人见了皆觉殿下脸色异常,恐有生变,遂报神使,阿桑往狐狸殿中寻涂衍,见其面上无碍,言谈几句过后,那人脸色一变,竟额角发汗,指尖冷颤,吐出一大口鲜血来。阿桑吓了一大跳,青丘医者诊断涂衍身中扶霜毒,种种迹象均指向百里,阿桑大怒,于夜时分入了暗湖。

“我离开青丘给你机会,你就是这么行事的?”刀架在百里脖子上,阿桑冷冷发问。

“一千年前,我与神使定下契约,接近殿下成为知心人,再用计假意背叛,以助殿下学会狠心二字,可殿下狠不下心来,纵然我成为了罪人,他那日还是来问我是否有难言之隐,是否受人威胁,他还在相信我。”百里说着说着,眼中有泪,悲怆至极,“既然如此,我便彻底伤害他,好断了他的情谊,如此,神使不该满意吗?”

“妄自行事,你就是错的。”阿桑手一甩,“哐当”一下扔下刀,“你恨我。”

她在陈述事实,百里抬头见其当真不解的神色,说:“为何神使一定要改变殿下,殿下并不欢喜的。”

百里觉得自己似乎问了个不该问的问题,因为等了良久,阿桑才开口回道:“沧海桑田,五方大地中唯上邪境乃神兽古族栖息之所,这个地方,日夜更迭也无法拭去它的血性,这里的每一个族群都有着滚烫的骨血,要想在这样的世界中生存下去,就必须学会用刀,破天劈地,才能护住整个青丘,以及他自己。”

百里想起涂衍与他说的最多的就是阿桑,星空下书堆里竹亭外,他们的小殿下说起阿桑连眼神都是不一样的,他们可都是狐狸啊,察觉情爱之事的能力仿佛与生俱来,小殿下心底里有多紧张阿桑,百里清清楚楚。

可是啊,阿桑要把他变成残酷无情的王,她根本不关心殿下想是不想。他回过神来,阿桑已经走到囚牢外了,她没有回头,只说道:“我答应过你的事会做到,你们百里一族从此不再是青丘的奴。”

暗湖的流水声似乎随着牢内重归安静更清晰了,百里在一脸的泪中笑出了声,阿桑不会放过他的,他用贱命一条换取百里族永生的自由,倒也值了。

青丘殿下的毒难不倒医者,不出三日,涂衍已然恢复八成,神使大人日夜守候在其身侧,倒让许多人以为这殿下一病把神使的性子给病转变了,不料那第四日,神使便把殿下一手拖拉到了青丘山口。

那里平坦的地面上,正正跪着百里一人,低着头看不清神情,直至阿桑和涂衍来到跟前才勉强抬头望去。见阿桑手里拿着灭魂鞭,递给涂衍,涂衍一惊,道:“阿桑,至于如此?”

灭魂鞭乃涂山族至宝,当年青丘初始,第一代狐帝自断九尾,以术法加持铸鞭,鞭身融入骨血,打至身上,一鞭一万骨嗜心,二鞭真身半裂,三则感受身死魂灭,永不超生。是涂山族鼎立各族之上的武器,亦是对族人的自诫。

“叛者自当如此,杀鸡儆猴的道理。”涂衍不接,阿桑往前一递,边说着边耐心等,她就是要逼着涂衍亲自下手,将他昔日知己断送。

涂衍一向知阿桑对他狠心,他不接她就不会作罢,良久,他终是败在阿桑的眼神下,颤着手缓缓接过,鞭子上的刻痕仿佛就此刻在他的皮肉上,绽放出血丝。他只听到阿桑冷冷在耳边说:“打。”

涂衍闭眼,在围观的大小狐狸“叽叽喳喳”的议论声呼喊声下,在风中细细微微的暗涌浮动中,他有些神识不清,脑袋“嗡嗡”作响,只知自己当真扬起鞭子,朝前打了下去!

百里咬牙忍着,终究没忍住,发出极大的一声吼叫,鞭及处,骨碎肉烂。

涂衍猛地睁眼,手愈发颤抖,连眼眶都红了,他问:“阿桑,不打了行不行?”

身旁的人没说话,那种沉默在涂衍看来知道意味着什么,第二鞭落下时,百里已经现出原形了,小黑狐狸四肢软趴趴地,身上皮肉溃烂,眼神放空,嘴巴一口又一口地吐血来,奄奄一息的模样让周遭的狐狸们都忍不住眯了眼。

涂衍不知自己是如何完成这三鞭的,直至最后,眼前只剩一摊未干的血迹,狐狸群散去,他在阿桑满意又冷然的眼神中回了狐狸殿,浑浑噩噩,把自己关在里面不声不响了十余日。

整个青丘恢复原样,似乎没人记得当日小黑狐狸的死,青丘仿佛回归乐土,只是有些东西终究变化了模样。

涂衍从狐狸殿里出来,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他伸手挡住,丝丝缕缕的光线便从指缝漏出,阿桑坐在那里喝茶,半点也不意外,只轻描淡写说了句:“出来了啊。”那些阳光同样照在她身上,涂衍竟觉得自己疯魔,阿桑多狠啊,在逼着他屠杀,在他几乎失控,在他躲进狐狸殿咬牙承受时,阿桑竟也能如此神色自若的等着,仿佛没什么大不了,可这一切,他竟没半分怨恨她。

涂衍只是发怒了,阿桑坐着他站着,她只得抬头,少年一双眼睛里隐隐藏着火气,脸部棱角绷得厉害,不似他以往温温柔柔的模样,倒像是真正的九尾狐狸了。

“有话想说?”

他顿了片刻,突然伸手捏住阿桑的手腕,“那你呢?可有话想与我说?”那些安慰的、担忧的、不忍的话,可有想对我说的?

阿桑忽然觉得,这不太对劲,可说不上来,于是张张嘴没回答,涂衍只当她无话可说,气得手上用力了几分,“你是不是觉得,我不会难过不会心痛?”

“不是不会,是不该。”她有些不解,半晌这样回答。像一盆冷水尽数倾倒在涂衍头上,令他立马清醒过来,他在盛怒下笑了,阿桑只听到他说:“阿桑,你没有心。”

神使大人跟在殿下身边已多年,神使虽不爱笑,但大家都知道她是真心对殿下好,事事周全,殿下呢,在她面前乖得不成样子,眼里心里都是阿桑,结果呢,倒是没想到有一天两人会吵一个不大不小的架,一直冷战着。

涂衍的一千五百一十三岁生辰,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来临,大家都欢喜,给殿下弄了个生辰宴,偌大的篝火“噼里啪啦”地燃着,火光冲天,酒香果香混绕着,狐狸们醉醺醺打着饱嗝,言笑晏晏。

他们可看不下去这一场冷战,大着胆子把神使大人拉到了涂衍面前,篝火前端的青玉阶梯上,坐着静静看着她的涂衍,他们多日未见,原本就身姿挺拔的少年似长大了不少,连眉骨都硬朗几分。

阿桑不怎么把这些事放在心上的,只是涂衍在生气,不愿见她,那她也自觉不凑到他眼前,她觉得,或许涂衍为百里难过,但终归是会过去的,那么他的怒气,也是会过去的,世间并没有什么东西值得长久记住。

她还是老样子,没什么表情,朝着涂衍伸手,掌心间有一枚木纹戒,“这个送你,生辰快乐。”

涂衍盯了半晌,也没有要拿的意思,好一会儿才道:“我想要个别的礼物。”

“什么?”

火光映着阿桑的脸颊,涂衍压下心头的慌意,喉结滚动,忽地不敢看她,一个“你”字翻滚直咽喉,还未说出,周遭的空气便一阵浮动,带着浓烈的戾气直逼涂衍。

“放好。”涂衍立马抬头,手中被阿桑塞下木纹戒,见她转瞬一拂袖,将那道戾气击破了去,化作星星点点的火花,“噼里啪啦”地炸在空气中。

有人悠悠然的在这漫天火花中走近,“阿衍生辰,我这做叔父的又怎可不到场。”涂覃话这么说着,可那模样一点也不像是来祝贺的,他身后带着一队人,穿着黑袍,掩盖了脸面,涂衍轻嗅,那些人身上皆带着一股腐烂的气息,如同刚从坟墓里爬上来一般。

阿桑皱眉,“涂覃,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那种秘术封存已久无人修习,皆因其虽能令腐尸成兵,术法大涨,但需以修法者骨血滋养,以汝之身,换他之愿,这是反噬之法,终而死不得其所!

下方的涂覃笑了起来,他负着手,说:“我等了那么多年,现在才动手已经仁至义尽了,神使,你护得了他一时,也护不了一辈子,”他眼神落在那木纹戒上,笑得更深,“你现在能拿什么跟我斗?”

阿桑眯了眼,赠予涂衍的木纹戒是由她的初木所造,上古神木类,以一段初木为始生长,日月灌养,万物相辅,得以慢慢幻化,初木便凝聚了一棵神木所得到的滋养它的全部神力,涂覃竟知道此事,阿桑不动声色侧身,习惯性地挡在了涂衍身前。

狐狸们被那群黑衣的腐烂气息影响,个个龇牙咧嘴,露出原相,涂覃慢慢扫了一眼,手一挥,那些黑衣人顿时与狐狸们厮打一片,“可别怪我,看样子你们也不会对我俯首称臣,那就只能把命断送在你们的愚蠢上!”

涂衍“噌”的一下站起来,左右施法帮助他的子民,看向涂覃的眼神不可置信。那个曾对他说不为权势,只为青丘的人,那个曾为了青丘万民愿葬关流岭的人,在抛却了夜色遮掩下心灰意冷,开始变得如恶魔般可怕,他要弑万民夺主位,那个也曾拥有过明月心的涂覃终究被他自己抛却下。

下方的涂覃笑意浓烈,盯着阿桑一步一步走去,那些黑衣在涂覃的驱使下越发狠劲,涂衍看得心惊,拽了阿桑的手说:“你先走。”可她没搭理,像往常一样挣脱他的手,“保护好你自己,还有你的子民。”阿桑说。

话音落,她的身上迸发淡淡的光......

这是一场日后无人敢提的斗争,那夜篝火烧得旺盛,腐烂气息凝聚在此,青丘涂山氏旁支涂覃,以修身秘术欲篡位犯杀孽,黑衣本为死尸,秘术加持下得以操控,伤得青丘的狐狸难有招架之力,青丘殿下涂衍,再聪慧横竖也不过一千多岁,他倾尽全力保护族人,也逃不过遍体鳞伤,于是,神使阿桑怒之。

半空中,浑浊的黑气萦绕四周,阿桑整个人都被包裹在黑气中,涂覃掌心催动黑气,瞬间化作狐狸相,九条大尾巴伸展开来,悄无声息直击阿桑,阿桑在黑团中不动声色,以光芒相抵,那厢涂覃猛地穿透黑团,指尖掐上阿桑的脖子。

“神使连初木都给出去了,怕只能束手就擒了。”

“束手就擒,来让你对付殿下么?”阿桑脸色未变,掀了眼皮子,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事实。涂覃知道,只要有阿桑在,他便不可能伤得了涂衍,初木献出,阿桑神力大减,只要擒了她以此要挟涂衍,那这青丘王位便唾手可得,不费吹灰之力,否则,初木在涂衍手里,他根本不可能近得了身。

涂覃还想说些什么,猛地脸色大变,他只觉自己的九尾不受控制,正慢慢往前缠绕阿桑的腰身,紧紧缠绕着,手指也忍不住加重力度,一点一点捏紧了阿桑的脖子,他看到,阿桑第一次露出淡淡的笑,很美,却令他胆战心惊,那是一种玉石俱焚的笑,就像她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结果。

“你想干嘛?!”涂覃只觉黑气愈发浓烈,仿佛要将他们二人撕碎,阿桑定定地看着他,周身的白光渐渐暗淡,涂覃没办法控制自己的尾巴和双手,只能任由他们不断收紧,在阿桑的身上留下清晰可怕的印记。

“阿桑!”涂衍反手救下小狐狸,抬眼便见阿桑被涂覃掐得死死的动弹不得,他瞬间红了眼,厮杀着要过去。涂覃看了眼涂衍,又猛地看向阿桑毫不反抗的模样,心中猛然一顿,如果在涂衍看来,阿桑是他亲手杀死的,那么,拥有初木的涂衍将无法想象会做出什么反应。

这股力量,怕是阿桑最后的一点神力,她要用自己的死,去激怒涂衍,激发他与生俱来凶狠的血性,届时,涂覃就绝无生还之路。涂覃意识到了,可他,停不下来了......

后青丘史册寥寥几句载之:旁支涂覃使秘术造反,神使以身作引,惑其迷乱,神力破秘术,黑衣系数尽散于沙泥,神使魂灭。

殿下涂衍盛怒发狂,执初木上血咒,杀涂覃,弑旁支,一狐不剩,少年一夜长大,杀红了眼,此后,在其整两千岁时,登主位,为新任狐帝。

此后青丘变幻,四季更替,山河无恙,狐帝度过许多个生辰,那一千五百一十三岁生辰夜成为了他的劫数,涂衍永远留在了那里。

有人陪他长大,教他无数,用一场死亡逼他学会狠心。

阿桑,你如愿以偿了。

3

“楼主,他......他是青丘狐帝?”瘦子咽了下口水,盯着男子离去的方向眨眨眼,“那个上邪境里以杀伐果断、狠戾成性著称的狐帝?”

楼月撑着下巴,蹲在阳光下看那枚木纹戒,耳边还是瘦子的自言自语:“我之前便听说这任狐帝以前可不是这性子,原来是因为三桑木啊,这两人,一棵神木,一只狐狸崽子,八竿子打不着的也能牵扯那么多,更可惜的是三桑木到最后都不知小狐狸的情意,欸楼主,你说......”

“闭嘴,你真烦死了。”楼月瞥他一眼,吩咐道:“去拿碗酒来。”

酒至,楼月将其浇淋到木纹戒上,不一会儿,有些微的光芒闪过,戒身遂复泽。

胖瘦二人见了,对视一眼不吭声,楼主可极少多管闲事,这次却以酒相赠,灌以百年,于长乐殿修养,则可助神木复苏,重新发芽,枯木逢春。

阿桑便也可在某日重回五方大地。

“怎么,以为我当好人?”楼月眯眼笑,“隔了几千年,涂衍被折磨得来这忘了阿桑,我却让阿桑重新活过来,待到日后把木纹戒往他们青丘一丢,不就能看一场绝佳好戏了吗?”

胖瘦不约而同往后退了一步,瘦子摸摸鼻子,不怕死地多嘴问:“楼主,你跟狐帝有仇啊”

“哦,不是啊,我跟那棵破树有仇。”楼月把木纹戒抛给胖子,想起以前每次惹怒父神,她都会被罚到三桑树前跪个把时辰,虽然那时树还未化灵,但她还是觉得脸面都丢尽了。

......

八重天,有人看着镜中映出的楼月身影,忍不住笑了,果然还同以前一般,这性子是怎么也改不了。

他望着漆黑的殿出神,连发丝随风轻拂惊扰了眼眸都无法察觉,他可真是很想很想她啊。

过不了多久,天劫就该来了,各方生灵都会有重头再来的机会,所以有了长乐殿的存在,连阿桑也如是,那么,他们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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