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柳子厚今晨早起,捎上新摘的黄柑往天街去,拜访字画店的掌柜。适逢青帝侍女齐挽流云婀娜拂过,行人纷纷为天香丽颜侧目驻足,都道青帝出巡将归,想来人间已是芳菲烂漫。
柳子厚却暗暗摇头。
乾坤轮转,人间数历阴阳,才得寒来暑往几度轮回。天界与日月星辰最为亲近,却未见几多变化,春去秋来,仍旧是一般景色。
天上人间两处光阴流转,若不是打定主意日日夜夜按下云头张望,除却专掌四时与物候的神君,谁会在意那红尘是个什么气象?
“郎君今日来的可巧。”字画店的姑娘正翘脚坐在门前,见是他来,扬起一双清亮亮的眼眸,却没有起身迎客的意思。
柳子厚也未介意,俯下身子将盛满黄柑的那小篮轻轻放在她身侧。
那少女方至豆蔻年华,活跃跃的情绪是掩藏不住的,忙抱起小篮,腕上银铃津津作响。
柳子厚听得那清悦铃声,恍惚间忍住一声长叹,只垂了下眼帘又抬起,与她对视:“见小娘子在此,便知里面是何光景。近来多辛苦些,劳小娘子担待了。”
“郎君且宽心。张伯只是念起下界旧人,一时感伤,待春来之时,定会释怀的。”那少女名唤“砚娘”,年纪不大,却明白事理。她将黄柑捧到柳子厚面前,眸子弯弯:“况有郎君植黄柑相送,天大的烦恼也留不过今夜啦!”
柳子厚面上难得露出些笑意,仿佛清峻峭拔的山石上平添了几许朗月和风,将棱角悄然包蕴起来。
他道:“确是个聪慧孩子。改日随某读经如何?”
“我腿脚不便,外出颇费功夫,更不敢叨扰郎君。况此处走不开呀。”砚娘摇摇头,“闻郎君诗文俱佳,只盼来时能教上几句,砚娘便心满意足啦。”
柳子厚微怔,当即应下。
自元和年间升至此界,笔底文字不曾有一日断绝,却多是频频回望人间灯火、百感交杂之时的信手偶得。翌日再临几案,只觉得满纸荒唐与疏离。
这些人间的字句似不胜天宫清寒,仅有的那点余温与情味,也在他的一读再读中日渐消减。
他离开人间太久了。
柳子厚出神片刻,被砚娘唤回来。
他突然道:“小娘子可曾见过大雪?”
砚娘眨眨眼睛:“不曾呢。天街总是这般景色,昆仑又太远了。”
柳子厚似想起些事情:“近日若无事,某便带小娘子去云池看看。可否?”
砚娘高兴得忙不迭地点头。
最初,知晓此间四时为春的柳子厚倍感怅然,后自行寻了个法子:待金乌出巡时,便独自来到后山云池,拨开池上浓雾短暂地一窥,聊以自宽。
他生前为政四载的柳州分野恰当柳星*,故而于柳星云池下望,便能瞧见那熟悉的土地与风物。其余地界,则需辗转至其他星宿宫中借云池一观。
诸位星君见他来得勤快,好心赠他一道听音符,可闻下界消息,只是不得向下回应罢了。
柳子厚停留片刻,又问了店里有无短缺的物什,方与砚娘作别,自天街打道回府。
砚娘双手托着下巴,望着远去的清瘦身影,怔怔想起早些时候听到的天界传闻。
2
是年冬,刘梦得受夔州刺史任,将自洛阳启程。
临行前几日,洛阳冬雪初霁。刘梦得闲坐在院中,看周六揉了几个雪团子,心中也不免轻快起来。他回屋取了斗篷,站在石阶上,将孩子唤过来。
“昨日教的诗可学会了?”
孩子点点头。
刘梦得和蔼地笑道:“今日便再学几首。”
一长一少拥着斗篷在石阶上坐下。
孩子脆生生问:“还会下雪吗?”
刘梦得将他的斗篷裹紧些:“约莫不会了。”其实也是胡诌,为哄这孩子学到诗里去,前头的说辞铺垫一类,总得酝酿一阵子的。
“雪霁云开,或许明日便开春了呢?”
孩子揪住他的衣角,抬起头望过来,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开春要念什么诗?”
刘梦得故作沉思状,片刻后一抚掌,道:“是了,便从这首学起罢......”
不知何时生起的流云悄然向天心铺展,星辰微暗。刘梦得轻抚枕在自己膝上睡着了的故人之子,趁那云翳未遮蔽整片天空,望见天南寒芒闪烁。
孩子时而说着梦话:“欸乃......一声山......水绿......”
刘梦得合眸轻叹。
恍惚中似又听得梁间燕子呢喃语,惊起几多卷去复还来的故梦。*
千山飞雪,江头水翠。
梦得寻得,寻得梦得。
俱是人间景色。
后记.
柳宫星君,平素深居简出,有闻其诗名欲访者,数至不遇。后见之天街,求四时佳句。曰:“昨日下界大雪,往而观之,或有所得。”
曰:“何知其大雪耶?”
星君默然。良久,慨然曰:“比闻故友吟《江雪》篇,想见人间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