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轰隆隆——
听得几声惊雷,而后狂风骤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男子僵立在门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房门,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暴露了他的心慌意乱。
已经过了大半夜,里面依旧是动静全无。
“少爷,喝杯茶定定神吧。孟姑娘吉人天相,定会无碍的。”夏竹温声劝慰,递过来一杯安神茶。
男子苦涩一笑,伸手接过那杯茶。与此同时,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男子闻声愣了一下,伸出的手迅疾撤回。
啪嗒——
茶盏应声而落,滚烫的茶水洒了夏竹满身,烫得她眼泪都要掉下来了,可男子却并未瞧上她一眼。
“道长,里面……成功了吗?”
1
寒冬已至,乱葬岗外的梅林开花了。月色下,血红的梅花分外妖娆。
一身素衣的婉兮,正踏着小碎步在梅林中游弋,夜霜浸湿了衣裳,她也浑然未觉。不出一会儿,她的怀里已满满都是红梅枝。
婉兮睡眠一向不好,现下听说梅林开花了,更是闲坐不住,不如乘兴而游,还能早点为大人备下今年的梅花酒。
跛踏跛踏——
一阵沉闷有力的脚步声打破了梅林的静谧。不一会儿,迎着夜色,走来了几位抬着棺木的小厮。
那朝向……应是乱葬岗吧。
婉兮不由自主地走近瞧了瞧,好看的眉毛随即拧到了一起。
这棺木是名贵的花梨木,又有小厮护送,棺木里的人必不寻常。可为什么又要半夜偷偷去掩埋,更是到乱葬岗这种白骨处处、杂草丛生的地方?
那些小厮的神色也古怪得紧。问起来时,也只敷衍说是府上的丫鬟,夜里突发重症去了,少爷嫌晦气,特地让连夜出府埋了。
“怪可怜的,”婉兮看了看手里的梅枝,轻声询问:“那能让我给这姑娘放上些红梅枝吗?只希望她一路好走。”
小厮们面面相觑,面露难色。半晌,为首的那人才幽幽叹了口气,点头应允。
婉兮当即从怀里拨出几枝开得正盛的梅枝,俯下身来,可当她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棺木时,她仿佛听到里面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好似还伴随着微弱又短促的呼吸声。
可那些小厮却像是……毫无察觉。
婉兮别好了红梅枝,识趣地后退几步给小厮们让了路,而后,不动声色地尾随他们去了乱葬岗。
直到看着他们把一切置办妥当,打着哈欠离去,她才毫不犹豫地把棺材从土里刨了出来。
棺木被打开后,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瘦削灰黄,又皱皱巴巴的脸,再加上黝黑粗糙的皮肤,倒还真像一个孤苦无靠的粗使丫鬟。
她脸色不好,但真真切切地活着。
婉兮带着孟锦如回了倚月楼,给她服了药,点上了安神香,离开时还细心地帮她掖了掖被角。
是日,迷药药效已过,可孟锦如依旧沉沉睡着,大梦一场。
榆城,落雨的街道上,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少年冲她遥遥一笑。
墙头马上遥相望,一见知君即断肠。
后来,油纸伞一直都留在她的身旁,可她的少年郎,不见了。
那时,他说自己只是短暂地离开。等他归来之日,便是娶她之时。
她一直相信。
可约定的等待,却变成了……永别。
直到死,她也没能穿上自己亲手缝制的红嫁衣,她也没等来当年信誓旦旦的少年郎。
当年的遥遥一望,便真的换就了她一生的断肠。
2
当傍晚的最后一缕斜阳照入窗子时,孟锦如才悠悠转醒。正当她昏昏沉沉地揉着脑袋的时候,一位仙姿佚貌的女子推门而入。
“姑娘,你醒了,可还感觉哪里不适?”婉兮笑着走到床沿。
哪料孟锦如却受惊般地一个劲往后退,是一副委委屈屈的模样,好一会儿,她才瑟缩着开口:“你是谁呀?我的凌哥哥呢?”
半晌,婉兮才断断续续地听明白她要找人。
“沈凌华,”婉兮皱了皱眉,“是……城南沈家大少爷,沈凌华?”
看到孟锦如羞涩点头的模样,婉兮心下已明白了个七七八八。只是这沈凌华平日看起来着实像个安分的主。
而且……他要成亲了。
这事,直到孟锦如满心期待地跑到沈府,才算是瞒不住了。
此后的许多年,孟锦如都还记得那天,她笑着站在暖融融的阳光下,等待着沈府的大门缓缓而开。她的凌哥哥会出来接她,像他许诺过的那样,给她一个家。
她睁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沈府的大门,生怕错过任何风吹草动。直到大门缓缓而开,从熠熠光晕中走来一个人……
她激动地咧开嘴角笑了笑,可在下一刻,笑容便僵硬在了脸上。
女子清丽动人,款款走到她面前,嗤笑道:“你竟还敢回来?若我是你,早该羞愧地见不得人罢!”
“什么你的凌哥哥?我告诉你,沈凌华,他是我的——”
“未——婚——夫。”
孟锦如震惊地睁大了双眼,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珠子般一颗颗地往下掉。夏竹嘴里的每个字都像是一把刀子,生生剜在她心上。
“哼,不自量力的丑八怪!”
丑八怪、丑八怪……
孟锦如喃喃念叨了两声,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呆愣在原地,脑海里浮现出一张陌生又丑陋的脸,同时,围绕着她的还有不绝于耳的嘲笑……
她突然发疯似的捂着头,嘴里只一个劲地重复着:“不是我,不是丑八怪,不是……”
看到孟锦如激烈的反应,夏竹得意得喜上眉梢。她冷笑一声,毫不留情地拽起孟锦如的头发,连拖带拽地把她拉到一口大缸前,纵是面前的人已疼得龇牙咧嘴,她也毫不松手。
“瞧,你的凌哥哥就是被你这张‘好’皮囊给吓走的。”
夏竹加重了手上的力道,强迫孟锦如直视水里的倒影。
瞧着水面上那人崩溃的面孔,夏竹就像打了鸡血般兴奋,她阴阳怪气地说道:“这也不能怪凌哥哥呀,你自己瞧瞧,你会喜欢这样的一张脸吗?”
“这都怪你自己。你没有我这般的好容貌,又怎么能怪别人移情别恋?”
“呵,所有的这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下辈子,可千万要记得——”
“换副……好皮囊……”
啪嗒——
孟锦如的眼泪砸到了水面上,荡出了微微波纹,可是却砸不烂她那张丑陋的脸……
这真的是她的脸吗?
直到夏竹离开后很久,她依旧在喃喃自语。她愣愣地看着水面上的自己,倏地抬起手捏了捏那干瘪灰黄的面颊,一次接着一次,一次比一次用力,最后甚至变成了生拉硬拽,仿佛想生生扯掉这张面皮……
可她……终究摆脱不掉它了。
她的凌哥哥,嫌恶她的脸,也……厌恶她了罢。
孟锦如倏地笑了,笑着笑着却泪流满面。
如果能够重来,她多么希望自己能成为山贼的刀下亡灵。至少,她还是他眼中美貌依旧的姑娘,而她的凌哥哥,也永远是她的凌哥哥。
没有机会了,她输了,输在她的孤注一掷,也输在……这副丑陋皮囊。
孟锦如缓缓闭上了双眼,“扑通”一声倒在了水缸里,冷水瞬间哗哗充斥着她的鼻腔……
她终于可以摆脱这副皮囊了吧。
3
不久,芜城迎来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当大雪厚厚地铺满整条街道的时候,孟锦如终于迷迷糊糊地醒了。她不停地咳嗽着,肺部剧烈撕扯着的疼痛告诉她,她还活着。
“为什么又要救我?”
“那你呢?又为什么要死?是因为那个薄情人,还是……这副皮囊?”
孟锦如看了看婉兮,苦笑道:“你这么美,体会不到我的心情罢。”
原来,被最爱的人视若珍宝或弃如敝履,只消得一副皮囊。
她原以为,很多事刻意不去想起,就可以被遗忘。可是,自从沈府一行后,沈凌华的淡然和疏离,沈府人的指指点点,便一直里在她的脑袋里盘旋不散。
她想起来了,昏迷前,沈凌华难得对她如少年时那般温柔,他说,一觉过后,一切皆会焕然一新。那时的他,眼角眉梢皆是情意。
可笑的是,她心心念念的少年郎所求的,却是让她变成地府的一只鬼,为他的新娇妻退位让贤。
“此等薄情寡义之人,不值得你送死,”婉兮顿了顿,继续道:“若你是因为失去了一副姣好的面容,也许……我能帮你。”
孟锦如闻声霍然抬头,已经黯淡下来的眼眸瞬间焕发了光彩。
婉兮带着孟锦如来到了傀儡阁。
昏暗的大殿上,顾清淮把玩着手上的木偶,慵懒开口:“你甘愿成为我的傀儡,终身为我效劳,只想换得一副好皮囊?”
“是,望阁主大人成全。”
顾清淮抬了抬眼皮,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便起身,领她去了后殿。
他们来到了一处光徒四壁的小密室。顾清淮好似在光秃秃的墙壁边上比划了些什么,四周的墙壁便像是变成了一扇缓缓拉开的门,墙壁后面的人脸显露无疑。
一张张空洞又美丽的人脸。
孟锦如一眼便被一张美艳绝伦、风情万种的脸给吸引了去,她魔怔般地盯着这张脸,半晌才悠悠开口:“就是它了。”
顾清淮皱了皱眉,指着角落里的一张温柔娴雅的面皮,“可我觉得,那张更像你,也更适合你。”
孟锦如摇头:“不——”
“它还不够美。”
它……还不够美。
顾清淮笑了:“一切选择皆在你。以后,你便留着这里了,换个名字吧,就叫……知锦。”
离开大殿之前,知锦特地请求顾清淮允许她再做一件事。顾清淮笑了笑,并未多问,便应允下了。
也许……一切才刚刚开始。
“我真不知道带她来是对还是错。”知锦走后,婉兮忍不住感慨。
顾清淮看了看婉兮,温声劝慰道:“错不错的,皆是她自己的选择——”
“你对她如此上心,完事后……她便跟着你吧。”
4
知锦再次见到沈凌华是在倚月楼的上等雅间里。彼时,那人正在跟几位老板谈论生意,而她,化身乐伎在旁边弹琴助兴。
从她抱起琴进门的那刻起,那人的目光便没从她身上挪开过。灼灼目光,一点一滴地灼烧着她的心。
呵,果然……只是因为一副好皮囊。
既然如此,知锦更是万万不敢辜负这副好皮囊。她总是有意无意地看向席间,眉眼含情,笑得妩媚。
宴会结束后,正当她盈盈一拜,转身准备离去的时候,沈凌华却没头没脑地叫住了她。
“敢问公子有何贵干?”知锦抬头,对着他粲然一笑。
沈凌华愣了愣,缓缓开口:“只是感觉你很像我认识的一个人——”
“但又好像……完全不同。”
知锦的心猛地咯噔一下,她愣了下神,随即平复了心情,只苦笑道:“像便是像,不像便是不像,公子所说,又是何道理?”
许是察觉到自己的荒诞,沈凌华笑着摇了摇头,不再言语。
自那以后,沈凌华便常常来到倚月楼,听知锦弹琴唱曲,有时又只是坐着和她说说话。他总觉得,他面前的那个姑娘特别像一个人。
一个他深爱着,却又愧对终生的人。
沈凌华婚期在即,可是他来倚月楼的次数竟渐趋多了起来。他明知道这样有愧于自己的未婚妻,可他就是想来,他想见她。
“沈公子婚期在即,怎地每日还跑来我这里?”知锦似是看穿他的心事,一句话噎得他哑口无言。
知锦倏地凑近,手搭上他的肩膀,媚眼如丝地说道:“若是你不想娶她,也可以——”
“—娶—我—”
“他是不会娶你的。”夏竹猛地推门而入。
她绕过呆愣在原地的沈凌华,径直走到知锦面前,一手把她从沈凌华身上拽了起来,冷声道:“那是我的未婚夫,请姑娘……自重!”
知锦也不恼,拢了拢凌乱的发丝,妩媚一笑:“我一欢场女子,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
“说来……这都怪你自己,”知锦缓缓逼近,用指尖轻触夏竹的脸,学着她的腔调,阴阳怪气地说道:“你没有我这般的好容貌,又怎么能怪别人移情别恋?”
夏竹当场愣在原地,浑身冰凉。
直到被沈凌华给拉出倚月楼,她依旧不敢置信,嘴里一直嘟囔着,“不可能,不可能……”
不可能……是她……
夏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
“锦如,你怎么哭了?”
看着眼前人流泪的眼睛,沈凌华心里羞愧极了,他猛地扇了自己一巴掌,信誓旦旦地保证,没有下次,一定不会再有下次。
一切都是他的错。他已对不起了她一次,万不能再对不起她第二次。
夏竹看着面颊通红的沈凌华,温柔地笑了,可转头却已泪流满面。
她这一辈子,只自私了这么一回。报应……这么快就来了吗?
再次见到知锦的时候,夏竹才明白,命运对她从来不公,那人轻飘飘的一句话,便击溃了她所有唾手可得的幸福。
“孟锦如当时的滋味,现在……你尝到了吗?”
知锦云淡风轻地喝着茶,可眼睛却不经意地撇向夏竹,撇向她面纱下溃烂着的脸。看着她局促不安的神情,知锦又笑了,“现在,你未婚夫看到你这张脸,是把婚礼推迟了,还是准备换新娘了?”
夏竹抬头看了眼知锦,幽幽叹了口气,而后忐忑开口,“我抢了……本该属于你的幸福。”
知锦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正准备开口说些什么,又被夏竹打断。
“可是,你也差点抢了我的身体。”
知锦的笑僵在了脸上。
夏竹抹了一把眼泪,讽刺地笑了:“不,应该说,你已经抢了另一个无辜之人的身体……”
直到夏竹离开后很久,知锦依旧觉得自己的脑袋在嗡嗡作响,脑海中盘踞不散的都是夏竹轻蔑的声音。
“他喜欢你,可是若你不再美貌,他便会打心底厌了你。”
“他为了你的美貌不惜一切代价,你说,他是爱你,还是……更爱他自己?”
知锦的眼泪缓缓滑落。泪眼朦胧中,她想起了那年榆城大街上,他远远望着她,眉目温柔,笑意清浅。突然,画面一翻转,眉目温柔的少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沈府中他的冷漠疏离。
他真的爱她,却也真的……嫌弃她。
多么现实的一件事。
知锦倏地笑了,满眼苦涩。
5
婚礼如期而至,沈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
沈凌华早早地陪完宾客,便赶回去新房。料峭寒风吹起他大红的婚服,他有些醉了,痴痴笑了几声,走路也颤颤巍巍的。
要历经多少艰难,才能走到今天。他这一路……太难。
当年因为跟父亲赌气,他偷跑去了榆城的姑母家,一去便是两年。
直到父亲病重,他才匆匆赶了回来也……迫不得已,把他的好姑娘单独留在了榆城。
父亲病危,家里的生意摇摇欲坠。他处理完父亲的丧事,便接手了家族生意。他明明知道,两年之期已过,却还迟迟未履行诺言。
可……若是不能许她一世安稳荣华,又凭什么要她这千金小姐跟着他受苦?
他一直对自己说,等等,再等等,很快,他便可以许她一个家。
后来,在他日以继夜的努力下,沈家的生意逐渐有了起色,他也终于可以像许诺过的那样,给她十里红妆,一世荣华。
可是,还没等他起身去榆城,榆城的孟家已派人寻来,他们说,孟家小姐一个人偷偷离家出走了。
他的锦如,为了他……离家出走了!
他发疯一样地带人去找。这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家小姐,一个人跋山涉水,风餐露宿,只是……为了寻他。
可是,他最终也没有看到他的锦如找来,看到她巧笑倩兮地来到他身旁,只发现了满身是血躺在城外的她……
锦如的身体依旧温热。她迟迟不断气,是为了等着他吗?那她为什么不睁开眼睛,再好好看看他?
他请遍了城里的郎中,所有人都说这姑娘已经无力回天了。
明明只要……她再等一等就好了。可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了?
他绝望地在房间里砸着东西,疯狂地发泄自己的情绪。直到他的目光停留在一个锦盒上。
锦如……有救了。
父亲临终前,亲手将一个锦盒交到他手上,反复嘱咐“非生死存亡关头不能用”。生死关头,就是现在!
他毫不犹豫地打开了锦盒,发现了一本神秘古怪的小册子。他当即请来城里最有名的方士来看,才知道,那原是一本记载“以命续命”的古籍。
将死之人,若是能寻得一位与自己生辰八字皆吻合的人,便能够按照古籍上的方法,侵占他的身体,顶替他的命格,借他的肉体继续活下去。而被侵占身体的人,也会因为魂魄无安身之所,再入轮回。
道长已经强调,此秘术有违天道,太过损伤阴骘,对寿命也会有所折损,非万不得已不可用。
但……现在就是万不得已,他就是要让她活下去,不惜一切代价。
他连夜派人召集了府里的丫鬟,终于寻得一位与锦如生辰八字吻合的人,是位下等粗使丫鬟。
就算借了她的命,也没什么吧?
他不容分说,甚至瞧也没瞧上一眼,便急匆匆地把那丫鬟送进了锦如房间,委托道长开始施法。
是夜,惊雷乍响,狂风骤起,滂沱大雨倾泻而下,噼里啪啦地砸在窗棂上。
他僵立在门外,焦急地等待着,汗水沾湿了衣衫也全然不知。他不敢想象,若是失败了,又该如何?
终于,房门开了,道长从里面缓缓而出,宣告着这次借身的成功。他二话不说,火急火燎地跑进去看他的锦如。
他以为,他们历经千辛万苦,终于可以修成正果。可她的锦如,为什么变得如此……不堪入目?!
他无数次地在心里安慰自己,纵是顶了丫鬟的粗陋容颜,可那还依旧是他的锦如呀,是年少便同他相知相许的锦如呀!
可是,他就是不愿意看到那张脸,那张让人不忍直视的脸……
冥冥之中,大概是那位枉死的丫鬟对他的报复吧。
他依旧私下里派人打听着,他要给锦如再换一副皮囊,一副好皮囊,到时候,他们便可以再也不分离。
直到找到了夏竹,他的丫鬟——夏竹。夏竹是府里的老人了,做事乖巧,对他也衷心,他不想这样,但是……他没有选择。
他安慰自己,耗费无数心血,手上沾了数条人命,都是为了和锦如长相厮守。
他没有错。
可当一切都尘埃落定以后,他总觉得和锦如之间缺点什么,仿佛是有着一条若隐若现的隔阂。
是他们太久没见了吗?
直到遇到倚月楼里的知锦,他才仿佛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这个姑娘让他觉得熟悉又心动,那种心动,与在榆城和锦如初见时的一般无二。
锦如,锦如……可是他已经有了锦如,怎可再对旁的女子心动?
那日,看着锦如流泪的眼睛,他便已然决定,他万万不可打破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也不可辜负为他舍生赴死的锦如。
他曾许诺给她的东西,纵是死,也不能再违背。
6
喜房内灯火通明,喜庆非凡。
沈凌华笑着推门而入,却在看到房中景象时大惊失色。
“锦如!来人啊!快传郎中!!”他抱着怀中人,大声嘶吼着。
“少爷,少夫人……患了心症,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沈凌华难以置信:“怎么会有心症?”
“少夫人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顽疾,先前一直发作得不明显,可能……是因为今年天寒,少夫人又忧思过重,把旧症给带了出来。”
郎中的话让沈凌华恍若遭受了晴天霹雳。他愣愣地看着躺在床上脸色苍白的人儿,眼泪已不知不觉流下。
他们的幸福为什么……这么难呢?
夏竹挣扎着抬起苍白无力的手,她轻轻地擦拭着沈凌华的眼泪:“凌哥哥,不要哭,不要……难过,我……早就知道了……”
“锦如,你放心,我已经差人去找与你生辰八字相匹配的人了,很快就会有结果了,我一定能救你的!”沈凌华紧紧地握着夏竹的双手,声音斩钉截铁。
夏竹轻轻地摇着头,苦涩道:“不要再废力气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能活到今天,我早就……知足了,只希望……”
只希望……你不要恨我吧。
第二次换身失败了,那时候,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夏竹知道。
夏竹只知道自己一睁开眼,就看到她爱慕许多年的少爷在她身旁,他紧紧地攥住她的手,目光温柔缱绻。
这……原是她想都不敢想的。
可等她的少爷一开口,唤出来的名字却是“锦如”。
是了,她苦涩地笑了,如果一切正常的话,现在用着她的身子的人,该是锦如吧,而她自己,早该是变成孤魂野鬼了罢。
她是少爷的丫鬟,沈府的丫鬟。出身卑微的人,本不应该心怀幻想。可是,见到孟锦如后,她才发现,她不甘心。
凭什么有些人生来就是众星捧月的存在,好的家世,好的容貌,好的夫君,全凭她一个占全了。
一个本就该死的人,为什么少爷还要苦苦挽留?
甚至,还要牺牲她自己的性命,只为了换……一副皮囊。
她待在沈府十几年了。十几年的主仆情谊,少爷还是轻飘飘地让她去死,只是为了给孟锦如换张好看的脸。
同样生而为人,为何命运如此不公?
她也常常想,若是少爷能对她像对孟锦如那般好,就算是死,也值了。
终于,机会来了。
所以,她没有告诉少爷真相。她要以孟锦如的身份继续活下去,哪怕……只是一个替身。
哪怕,他……从未真正爱过自己。
那日去寻孟锦如,她告诉她事情的真相,可却还是为了帮自己。她求她可怜可怜自己,她没几日活头了,多活一天便是赚了一天。
她不像孟锦如那般心气高,她不在乎少爷爱不爱自己,只要……陪在他身边,就够了。
于她而言,和他在一起的每一天,都是不可多得好时光。
只是希望……少爷不要怪她吧。
夏竹卧床的这段时间,沈凌华一直在芜城苦苦寻觅合适的姑娘。终于,他找到了。
他火急火燎地请了道长过来。可……道长不愿意帮他了。
“少爷,生死有命,如此逆天,实非良策,况且……你已经逆天两次了——”
“会有报应的。”道长看着沈凌华,忧心忡忡地说道。
可沈凌华却是一点也没听进去。
“道长,你再帮帮我好不好,最后一次,”他已经疯魔,边说边用力地把锦盒塞给道长,“你帮我,我把锦盒送给你,好不好?”
道长踉跄着往后退,连连摆手。
啪嗒一声——
锦盒掉落在地,盒子瞬间散架,从锦盒的夹层里掉出来一张小纸条。
沈凌华慌慌张张地拾起了地上的纸条,而后僵硬在原地。
“人间多憾事,逆天秘术,只为补憾,不为一己私欲。此秘术,一人只可一用,多用无效,且祸事临门。”
沈凌华愣在原地,喃喃自语:“一人只可一用,多用无效。”
只可一用,多用无效……
所以,如今躺在床上的不是锦如……
那真正的锦如呢?!
沈凌华不自觉捏紧了手中的纸条。他愣在原地许久,在意识涣散之前,他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知锦的脸,她对着他遥遥一望,笑意温柔……
像极了许多年前、榆城大街上,他一见倾心的那个姑娘……
后记
沈凌华翻遍了倚月楼,也没找到他要找的那个人。
他绝望地蹲在知锦住过的房间里,轻唤出声:“锦如……”
“你真的爱她吗?”
沈凌华看着推门进来婉兮,不假思索道:“当然!”
“那你当初为什么还要嫌弃她?”
沈凌华瞬间愣在原地,他张了张嘴,却没有说出话来。
婉兮叹了口气,轻声道:“你爱她,却也真真切切地伤害了她。她……不怪你了,却也不愿再见到你。”
“回去吧,别找了。”
当初的人,已再也找不回来了。
良久,直到沈凌华踉踉跄跄地离开倚月楼,婉兮才对着身旁一个样貌普通的丫鬟开口:“你不是说,你不愿意再见到他了吗?”
“见不见的又有什么要紧,反正……他也认不出……”知锦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涩。
皮囊遮住了相貌,也迷惑了人心。
有些事早已尘埃落定,她却还是忍不住试探。所以,她易容成一个平平无奇的丫鬟,从他面前走过。
原来,曾经的情深似海,也……换不来此刻的回眸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