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恩仇事:一眼江湖已白头

2020-07-16 16:04:54

古风

这片小小的江湖,是我送给阿若姑娘的聘礼。——云清让

【1】

红木殿门被徐徐推开,伴着沉沉钝响,一束光越来越亮,直直地撞入云清让的眼中,刺得他生疼。他略略抬手挡了挡眼,却在见到那双精巧的绣鞋时,停下了动作。

他是跪着的。眼前的女子珠翠满头,红衣烈烈,她高高在上地睨着他,恍若神仙妃子。躬身下拜的那一刻,他蓦地想:阿若还是穿白衣裳最好看。

那女子身边的小婢上前一步,青玉案上,一盏鸩酒。

云清让轻笑一声,端起酒,凉凉地开口:“娘娘,臣将远行,您连一句话都不愿与臣说了吗?”

那女子脸上的神情晦暗不明,只听她淡淡地道:“和谁说?”

“和我说。”

“你是谁?”她依旧不怒不喜,“恩人?仇人?骗子?还是……”

还是,我曾刻骨喜欢并倾心相待的人。

她止住了声音,依旧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他指尖摩挲着杯壁,许久,哑声道:“桐城公主薨逝前,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可是拜娘娘若赐?”

她竟浅浅地笑了,点了点头。

“她和你自小以姐妹相称啊!”

“是,又如何?”

他突然开始憎恨起她来,在生命即将终止的时刻。事到如今,她怎能依旧摆出这样一副天真无邪的面孔?他握住酒盏,一饮而尽,又将残盏往地上狠狠一掷:“白若衡,你怎么变成这个样子了?”

她终于上前,慢慢蹲下,拥住他,偎依在她耳边,轻声道:“清让兄,走好。”

背后有虚弱却沉郁的呼吸声响起,白若衡闭了闭眼,缓缓推开云清让的尸体。

她仰起头,转身向着身后那只苍老的手倚去。

年事已高的平帝揽过自己最宠爱的妃子,老而矍铄的双眸里,是她艳若桃李的笑容。

【2】

白若衡是全大极数一数二的高门废材,除了一张脸和会投胎以外,一无是处。

当朝显贵,堂堂白太师的幺女,公主侍读,自小集万千宠爱,太师寄予厚望悉心栽培,却挡不住这姑娘顶着一副好皮囊一路草包,出落得四体不勤,外带五谷不分。

太师每每念及白家阿若便老泪纵横,常不死心地握着儿子的手颤巍巍地道:“你妹妹今日闭门不出,可是在用功读书了?”白家哥哥也颤颤地回道:“昨日罚的三百遍抄写还剩下两百九十九遍,现下,她怕是抄乏了睡着了……”

此时,白衣束发少侠打扮的白若衡冷不防地打了个喷嚏,惊得面前一身绮罗香的美人抖了抖。白若衡朝她撇了撇嘴,抡起壶茶便要牛饮,一不留神却淋了一身。那美人忙站起身来,边帮她擦拭边提醒道:“阿若,你这样偷跑出来,真的没关系吗?”

“江湖儿女,不拘小节,小晞,姐姐我是怎么教你的?”白若衡满不在乎地摆摆手。何况不过是从太师府跑到公主府罢了,算不得出格,她想。

紫晞,今上独女桐城公主的闺名,平帝娇宠非常,自小便与白若衡一处读书厮混。因小她一月,便常被她唬弄,私下甘居为妹。

白若衡打小就不爱读书,偏偏向往话本子里快意恩仇的江湖生活,常说她的人生有两大追求,其一,做江湖人;其二,嫁江湖人。她隔三岔五就缠着自家亲哥给她讲江湖儿女仗剑行侠的故事,正因无法亲眼见到,她哥哥添油加醋的刀光剑影才融在她的梦境里。初时动人心魄,渐渐地,却化为她后半生里触及便痛极的魇。

每当她唾沫横飞地转述那些江湖轶事时,紫晞总是望着她那副行头痴想,她的两个愿望,怕都是无法实现的。对贵族女子而言,春日踏青便是一年一度出门游历的日子。江湖之大,她却连茶坊和酒肆都沾不到。至于嫁江湖人……寻常人家的女子也须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遑论白若衡呢。

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地翻过家中后庭的院墙,白若衡刚松了口气,却在看见举着火把的家丁和一脸严肃的父兄时差点咬到舌头。早知这样,还蹑手蹑脚千辛万苦地爬墙干吗?她苦着一张小脸,十分自觉地举起双手捂住头,刚想鬼哭狼嚎地狡辩求饶,白若玄已出手将她拎了过来。没等她哭丧着脸喊哥哥,他已温声道:“阿若,过几日我会安排你去蔚绣坊添几件衣裳,务必挑自己钟意的,回家后会有画师再给你画几幅小像。”

咦?竟然没有挨骂?一阵和风细雨过后,她还有了出府去皇城排名第一的绣坊游玩的机会?白若衡被突如其来的蜜枣砸得晕晕乎乎的,连兄长最后说的话都没留神听,就忙不迭地应声跑远了。

白太师看着女儿轻快地跑远,良久,叹气道:“不告诉她吗?”

负手而立的白若玄轻咳一声,向来身体便不大好的他想起这些日子的朝堂博弈,眉宇间又凝重了一分。

近年来,白家在与高国公的党争中越渐处于下风,平帝曾在宴席上明确暗示过,将阿若送进宫便可扭转白家的颓势,此番裁衣入画,便是封妃的前奏。

一年前,微服出巡的平帝在踏青节遥遥望见与侍读时完全不同的白若衡,彼时,她褪去绣鞋,在雨后的泥泞中边舞边笑,帝之倾心,不过一瞬。

看,她的婚姻,连父兄都是做不了主的。

白若玄上前扶住年迈的父亲,不置一词。

方才他已说尽了能说的全部叮嘱,他说,阿若,莫再淘气了,若今后我们不在你身边,你可怎么办呢?

【3】

上一次在这条街上穿行,已是一年前踏青节时的事了。

白若衡掀了车帘,近乎贪婪地注视着民间烟火。有小贩看她看直了眼,她露齿一笑,那男子双手一个不稳,竟掉落了一地瓜果。

她笑得越发无忌,一个不留神竟磕上了车壁,她吃痛地捂着额头,才发现马车似乎出了什么问题。她有些好奇,跳下马车,对着惊惶满面的车夫摆摆手表示不要紧,便开始研究莫名其妙断了的车辕。

她正兀自出神,身后却扬起了一阵炽热的呼吸。在马蹄踏至之前,她被拥进一个温热的怀抱里。从路中央滚到一侧时,白若衡无暇顾及自家车马的反常,新鲜的兴奋感涌上心头,冲刷了所有的惊惧和不快。

似此初遇,和话本子里江湖儿女的一见钟情如出一辙。

她极力抑制着内心的窃喜,抬头朝自己的救命恩人望去。

只一眼,就好像有星星落进了她的眼里。

她幻想过无数次,有朝一日若有机会体验江湖生活,一定要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划拳舞剑歃血盟誓,可她从未想过,衣带如风眉目如画的少侠真实地存在,此时,此刻。

云清让就是在这一天,以极其温暖又霸道的姿势进入了白若衡的生命。

他紧紧护着白若衡的头,如兰的气息吞吐在她的发顶:“别怕。”

她不由得一阵战栗。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云若衡躺在榻上翻来覆去,直到窗外响起小石子敲击地面的细碎的声音,一下一下,似节奏,似韵律,似是在唤她出去。

鬼使神差的,她随便披了件薄衫便打开了门。抬头望见墙头一边玩转着小石子,一边朝她挤眼睛的少年时,不知是因为凉风还是心底暗暗的惊喜,她极不文雅地打了个喷嚏。

云清让倒不嫌弃她,径自飞身而下,将她一把搂过,越墙而去。

白若衡不知自己为何如此轻易便信了他,没有多余的质问身份和来意,仿佛她长到这么大,不为别的,仅仅是为了有这么一个晚上,毫无防备地,被她天命的江湖少年带走。

这一晚,他带她走遍了皇城的大街小巷,她终于有机会无所顾忌地咬着街头小食游荡,不用刻意扮成男装也能混在人群中对着戏台子上水袖飞扬的名伶鼓掌叫好。

这一晚,她知道了他的名字,也托着腮听他解释半夜三更来找她的原因。他说的无非是初次见面便觉得姑娘不同凡响有意结交之类的客套话,可真也好,假也罢,有什么打紧的?今晚白若衡很快活,是以往蜷在床边看一千遍话本子,身边人想方设法摘星星抠月亮都不会有的快活。

夜色深了,人群渐散,她靠在桥上已许久,身子还是热得很,忽听云清让温声道:“阿若,跟我走吧?”

她“啊”了一声,顿时清醒了大半。

这进展,也太快了吧?她一颗心突如槌捣,偷偷抬了眼看他。只见他竟也一动不动地凝着自己,神情专注无比。他本就生得俊朗,如今这副认真的模样,更是增添了几分白日里没有的清贵。她忽地有些心虚,嚷嚷道:“看什么看,没看过长得好看的啊!”

他低头笑了,再望向她时,出语是无以复加的虔诚:“是啊,没看过长得这么好看的。”

此后的一个月里,白若衡习惯了每晚偷溜进院中,等着云清让从天而降。她终于知道,亲身经历远比话本子里的故事来得神奇。他们寻觅新鲜玩意儿,打闹逗笑,甚至潜入山匪窝里找刺激。她喜欢被他保护的感觉,喜欢每每唤“清让兄”时他那声不疾不徐的“我在”,喜欢……和他在一起。

他总会在最合时宜的时候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她装傻的次数多了,也会稍稍带了点用心,问他到哪里去。他也总是轻轻笑开,道:“阿若姑娘想去哪里,哪里便是江湖。”

在和紫晞又一次躺在床上说悄悄话时,她终于绷不住,直愣愣地道:“怎么办,小晞,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紫晞扭过头,面颊上一片绯红:“我也想跟你说来着,我好像,也喜欢上谁了……”

她“扑哧”一笑,抢了被子蒙住头,俏皮地道:“不要紧,只要我们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就好啦。”

彼时,她以为,云清让的那个问题,全由着她一句愿意,或是不愿意。

【4】

蔚绣坊新裁的衣送入府中时,朝霞才初初在白府上空笼起。碎嘴的侍女们你一言我一语憧憬着自家小姐宠冠后宫的盛景,不料身后却起了一阵脆响。破碎的白玉杯仍在地上打着转,映入她们眼中的,是白若衡茫然的脸。

为什么自己的终身大事竟会以这般可笑的方式在她的人生中降临,不经父兄,毫无征兆。

她落荒而逃,却直直地撞入了白若玄的怀中。

她仰起脸,笑道:“哥哥,她们说的是真的吗?”

“是。”

“可是怎么办呢?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呀。”

你自小千娇百宠的妹妹,在不得不失去的时刻,发现了自己最真切的心意,她的欢喜打从心底生了根。这样浓重的欢喜,使她直到被关起来的那一刻,都是笑着的。

白若衡抱膝坐在榻上,耳边是叮叮当当的捶打声,那是工匠在封钉门窗。白若玄并未对她痛陈利害关系,她也就不知悉父兄在朝中举步维艰的险情。她只知,今生今世,她再也触不到那个有云清让的江湖了。

渐渐的,捶打声似乎弱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云清让带有微微寒意的独特的声音。他似乎和白若玄起了争执,不久,争执声和工匠的捶打声都停了,她哆嗦着,耳畔回响的是府中的杖刑声。

她的泪水,在那一刻不听使唤地涌了出来。她只能叫喊着,徒劳地拍着门,纵使他武功再高,这般不躲不避不还手,铁打的身体也是熬不住的。她心中明白,面对这个引诱自己即将入宫的妹妹的江湖人,白若玄绝不会手软。

不知过了多久,门忽地开了,见到来人的那一刻,白若衡喉间滚着千百个字,却因为早已哭哑了嗓子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她只能跌跌撞撞地扑过去,抱住云清让号啕大哭。她不知自己原来也是有这么多不值钱的泪水的,他却拍拍她的头,笑道:“阿若,开心一些,你哥哥准你今晚跟我出去了。”

他没有再说下去,阿若是顶顶聪明的姑娘,不说也晓得,这该是他能给自己的最后一夜了。

尽管不久的将来会风云变幻,仇恨和痛悔日夜噬咬着白若衡的心,她却也不得不承认,那个晚上,是她一生中不可磨灭的亮色。

他牵着她的手踏上莲舟的一瞬,满湖骤然燃起星星点点的灯。天盖地庐,水波潋滟,他俯身吻住她的额头,她闭着眼,看不见他的神情,只听他沉声道:“这片小小的江湖,是我送给阿若姑娘的聘礼。”

这是她长到十六岁,便梦了十六个年头的聘礼,她却不能答应他。

她垂目看着他温柔地握住自己的手,刚想勉力说些什么,湖边却凌乱地扬起了厮杀搏击声。她有些好奇,这一个多月以来,她虽随着云清让见识了不少场面,可真刀真枪近在咫尺的两派争斗,却是新鲜得很。

拗不过她的央求,云清让人泊了船,二人蹑手蹑脚地上岸,躲在灌木丛里,饶有兴致地看着两帮人拼死拼活。其间云清让微偏了头,瞥见白若衡聚精会神的侧脸,也不由得笑了。这个没心没肺的丫头,前一刻还难过地哭哑了嗓子,现在却看别人家的闲事看得津津有味。

意识到自己被取笑的白若衡不甘心地朝云清让挥了挥拳头,不过是裙裳带动草木的须臾,争斗双方发现了窥看的二人,转而叫嚷着向他们冲来。

云清让有伤在身,一时失力,只能极力护住白若衡,两人边挡边朝着湖上奔去,跃上小舟的那一刻,一支羽箭破空而来。云清让瞳孔一紧,正想揽住白若衡,她却先一步翻身将他牢牢护住。这大抵是她的本能,他却惊出了一身冷汗。小舟离岸,重新将她拥入怀里的一刹那,他终于长吐了口气。谢天谢地,她没事。

确定安全后,他想要松开她,顺便责备几句她的不小心,却感觉她越发紧地抱住了自己。他顿时有些担心,怕她受到了什么惊吓,便略带了几分强硬地扳过她的小脸。只见她面带绯红,目光恳求,她说:“清让兄,我跟你走。”

他蓦地一怔,是了,他该和以往一般问她愿不愿意跟自己走的,可方才紧要关头,他惦念的却只是她一人的安危。

他不曾迟疑,点了点头,小舟靠岸后,拉着她便往前跑,他们笑着,不知前路,亦没有目的,只知握着彼此的手往前奔去。

前方未见光明,让他们停下脚步的,是白若玄沉郁的眼睛。早该想到的不是吗?云清让承诺过,这是最后一夜,白若玄又怎会容许发生任何变数。

白若衡微咬了唇,像从前的千百次一样,倍受宠爱的小妹妹,对自己哥哥不加掩饰地诉说着心中的委屈。她说:“哥哥,你自小疼我,什么事都顺着我。我真的不想嫁给一个年纪比我爹还大的人。更何况,我对他一无所知。”

“阿若,”白若玄轻声道,“可你知不知道,人不能仅仅为了自己想要什么而活,你是白家的女儿,你肩上……”

她低下头,哑声道:“那便请哥哥就当从来都没有过我这个妹妹吧。”

倘若时光可以倒流,白若衡宁愿立时死去,也不会对白若玄说出这样的恳求。

【5】

如果故事就在此时结束,是不是也算得上是一个美好的结局?

平帝三十一年冬,太师长子白若玄因欺君之罪下狱。白若玄先天体弱,狱中苦寒难禁,遂一病不起。

此时,白若衡与云清让已于皇城近郊幽谷中隐居数月有余。听闻消息时,她正蒸着各种馅儿的小面猪,一扬手,精巧的面食就滚了一地。她木然地弯腰去捡,那些小玩意儿却被来人轻轻踩住。云清让静静地立在一侧一言不发,她心中“咯噔”一下,紧接着便是排山倒海的惊痛。

前来传达消息的是高国公的独子高凌之,他摩挲着手指,轻描淡写地告诉她,她哥哥是如何欺君罔上捏造她大病的谣言,又是如何受尽酷刑也不肯透露她的行踪。若非他高凌之上报真相,平帝还会被蒙在鼓里呢。他们两家的争斗早已是你死我活,白若玄这个傻瓜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浑,眼看着今天就要被处斩了,连太师也无可奈何……

白若衡咬住了自己的手背,浑身颤抖得不成样子。她突然站起身,一把揪住高凌之,也不知是哪儿来的力气将他一路推至墙角,冷声道:“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我发誓!”她狠狠地推开他,往屋外奔去。云清让这才意识过来,喊着她的名字追了出去。

白若衡头也不回地往城中跑,云清让大步追上她,身后不知何时已跟了匹马。他拦下她,张了张口刚想说些什么,却被她用尽力气甩了一巴掌。

他涩然地抬头,只见她红了眼,歇斯底里道:“他怎么会知道我们住在这儿?”

他却莫名地觉得轻松了。他早就说过,阿若是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啊。

她却恨得不能再恨,反手又是一耳光:“你究竟是什么人?”

他缓缓揩去嘴角的血迹,道:“高家自小随江湖人学武,且放浪形骸的二儿子,随母姓云。”

未等她有所反应,他已单手抱起她,跨上马绝尘而去。

“阿若,先什么都不说了好吗?要救你哥哥,就跟我上马。”

白若衡一路上没有任何动作,不曾有咒骂,也没有反抗。她眼中一团死气,形如木偶,直至到了狱门前,她才回过神,随即几乎是滚下马来。她一面推拒着云清让的保护,一面边爬边喊,大雪一泄而下,她大哭道:“哥哥!我愿意!我愿意嫁!你听到了吗?我什么都愿意,你听到了吗?”

回应她的是郁郁而起的钟声,有狱卒推门而出,冲她摇了摇头。就在此刻,阿若永远地失去了她唯一的哥哥。

她如同被拆了骨架的娃娃,一下子瘫软下来。云清让抱紧了她,慌乱地抚着她的背想让她暖和一点,却听她哆嗦着唇,喃喃道:“假的,都是假的。”

街上初遇,救命之恩,风月莲灯,星火江湖,抵死相护,通通都是假的。她何其蠢钝,溺死在这个全是虚假的圈套里,赔进了世上最爱她的男人。

云清让仿佛坠进了一个茫茫无际的冰窟,他不知怎样才能救她救自己,只能一遍遍重复道:“阿若,我对你是真心的。你相信我,你相信我啊!”

家族责任在肩,诱拐白家倾慕江湖侠客的小姐,是真;一次次使计安排,是真。可被她吸引,爱她护她,也是真啊。

他的确被兄长赋予了承担家族大局的使命,却未曾料到会有如此惨烈的结局。当日高凌之私下命令才有了那一发暗箭,险些失去她的恐惧令他回家后第一次和大哥大打出手……如此种种,她怕是听一个字都会觉得恶心吧。

她微侧了头,剧烈地咳嗽着。雪地里,开出了一朵妖冶的梅。

他抱着她,湿了眼眶。他知道,她永远都不会再相信他了。

【6】

平帝三十二年夏,荷花大盛,碧色接天,帝心大悦,赐宴群臣。

楚歌袅袅间,云清让把弄着杯中物,想着白若衡离开时正值大寒,彼时他不眠不休守在床边七日,她才渐渐从昏迷中转醒,听话地吃饭喝药,却始终不言不语。

她漏夜离去,他不知被灌了什么药睡得人事不知,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腕上也是疼痛异常。显然是被谁用利刃划开,却最终又悉心包扎好了。他想,她一定是恨透了自己。

他日夜苦寻她的下落,甚至抱着微末的希望暗中窥探白氏的动静,可庭院深深,只能见到自儿子死后一夜之间便苍老了十岁的白太师一人。按理,白家本该式微,但平帝却意外地重新安抚体恤起白家来,不知是因着愧疚,还是不可知的帝王之术。

他被高国公急召回府,老父恩威并施,要求他身为高家子孙须得协助父兄叱咤朝堂。他虽因白若衡之事早已和高凌之决裂,却无法违逆父亲的要求。他自少时起便在外落拓惯了,岁岁年年,根本就活成了江湖人的样子,如今却不得不入朝为官,浸淫在自己最不屑的名利场中,想来也真是讽刺。

他隐在宴席最偏角,正想着明日该去哪里寻找白若衡,却听一阵嫣然巧笑,恰似落落珠玉。那是,他在梦里辗转过千百回的声音。

他忍不住仰了头,对上了那女子的视线。只见那容色绝丽的女子朝着他浅浅一笑,眼神不闪不避,是毫不遮掩,一览无余的坦荡的恨意。

对着这双眸子,他却也笑了,这几个月来,他从未像今日这般欢喜过。怪不得白家能死灰复燃,怪不得平日里城府深沉的高凌之方才也忍不住捏紧了酒杯。那是平帝新纳的宠妃,那是他的阿若。

她一袭红衣,高高在上,偎着平帝笑得一派烂漫,他有些透不过气,找了个借口离了席。夏日莫名地渗着些冷意,他凝着簇蔟新荷,想着这世上若有报应,也该报应在自己身上。阿若,她已经那样苦。

身后响起轻盈的脚步声,他未曾回头,只温柔地道:“阿若,你为什么不回家?”

许久,她的声音凉凉地扬起:“回哪个家?”

是庇护我十六年却被我一手倾覆的家,还是我们曾经亲手打造的,以为能白头到老的家?

“你不该在这儿的,”他低声道,“你该在你父亲身边,过你自己想过的日子。你哥哥,他是心甘情愿的……”

“住嘴。”她的声音不大,却令他悚然一惊。她依旧只是在他身后,他却能想象到她此时冰冷的神情,她说,“倘若一开始我便知道入宫是救我白家的唯一途径,我嫁千次万次,也绝不会让你有机会设计诓骗!事到如今,我还有什么脸面回去,而你又怎么敢再提我哥哥?”

他的声音更低了:“阿若,你现在开心吗?我只是想让你开心而已。”

她偏了脑袋,捋了捋发,稍抬抬手,他的脚边滚过一个小小的锦囊。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她露齿而笑:“好啊,那便请你为我做一件事吧。”

自始至终她都没有走到他跟前,让他清清楚楚地瞧上一眼。

宫宴已进行过半,白若衡穿花拂叶而来,却见隐蔽处有女子正驻足而立,痴痴地望着席上。她上前轻轻拍了拍那女子,随即惊道:“小晞?你怎么会在这里?”

紫晞面上飞过一片红晕,她握住白若衡的手,羞赧地道:“阿若,你还记得吗,我和你说过的,我好像喜欢上谁了……”

白若衡不动声色地往席上瞥了一眼,已回席的云清让哪怕是藏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一身光芒也是怎样都挡不住的。

她想起一切都未发生时,她和紫晞同床互诉少女心事,那时的热切真诚,分毫不假。她笑了,对着紫晞点点头:“我知道了。”

【7】

高凌之死得很蹊跷。

不过是为扩建府邸侵占了民宿惹得一家老小自尽而已,贵族子弟常做的龌龊事又何止这一桩,偏生这个不慎起眼的错处却被平帝捏着不放还下了狱。从秋入冬,他在当日白若玄待的囚室中受刑无数却被拖着不审不理,直到大寒时,狱卒再度提人施刑,却发现他的身子早已僵硬。

似乎从头至尾都有人在玩着猫捉老鼠的把戏,强按着他的头,让他经历了白若玄所经历过的一切。

这么快,便又是一年冬天了。白若衡围着狐裘坐在亭上,宫中的湖水与民间也无甚不同,一样挨不住严寒,生了密密的冰。

突然,地上落了枚小小的石子,接着是第二枚、第三枚,她慢慢抬头,云清让在宫墙之上遥遥地望着她。是了,他毕竟有一身武艺,无论入府还是入宫,都不是什么难事。

恍惚中,她仿佛依旧置身白家那个再熟悉不过的院落中,等待着自己心许的江湖少年。回忆是那般细碎又缠人,她陷了进去,连他一跃而下行至面前都浑然不觉。

“阿若,”他眼中满是疼惜,“高凌之死了,可你开心吗?”

她没看他,冷笑一声:“我杀了你的亲哥哥,你一定很恨我吧?”

他摇摇头,在她的面前蹲下,迫使她看着自己的眼睛。

他眼神纯净,里面只有宽容和怜意。

她望着他,轻声道:“你的那位江湖朋友果然有几分手段,用药用毒既专又精,我不过每日喂皇帝吃几粒金丹,他便对我言听计从。清让兄,我利用了你,你只当我是要控制他争宠,却不知我一心意指你哥,你一定恨死我了吧?”

他再也忍不住,上前拥住她:“从陛下下旨将他下狱的那一刻,我便意识到是你暗中安排的。阿若,我知道你也是没办法,你想要报仇,可你只有我。”

他将她圈得更紧:“你记住,白若玄、高凌之,他们都是我间接害死的,要报应,就都来找我吧。”

她闷在他的怀里许久,最终呜咽出声:“清让,怎么办,我们都不喜欢这儿……”

“阿若,”他抚着她的脸,认真地道,“我带你走,好吗?你跟我走,好吗?”

她握紧了拳,点了点头,心底生出莫大的勇气。

当夜,无风无月,白若衡一身轻装,往偏殿后院奔去。每跑一步,便似乎离光明也近了一寸。他们约好的,子时相见,可这似乎触手可及的光亮,转瞬间便湮没在沉沉黑暗中。

她被一把拽入一个熟悉的怀抱里,平帝低沉的声音令她浑身一颤:“你要到哪里去?”

他吃了她喂的药,本该昏昏睡去的。她没有回答,依旧固执地往偏殿的方向看去,只差几步路了,有人在等着自己啊。

平帝示意她抬头,当她看清宫墙之上暗藏的诸多弓箭手时,她终于如他所愿,似断了全身经络。她被他如布偶一般按在胸口,那老人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彩,如癫如狂。他说:“你再敢往前一步,朕便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说:“你每次哄朕吃丹药前,朕都会让你先试,朕如今身体是不行了,你以为你又能耐得几时?”

他还说:“阿若,朕是真的喜欢你,朕要你永远都陪着朕。生前,死后。”

她松了手,不再有任何挣扎。她想,清让兄,我出不去了。

【8】

云清让醒来时,大极正迎来又一个鲜花鼎盛的春。

他发现自己身处当年隐居的小屋中,眼前依稀有个白衣女子,正侍候着自己吃药。他想起,阿若第一次下厨也是在这个小屋里,她的白衣裳被烟熏得斑斑驳驳的。他不过偷笑一声,却被她糊了一脸的面粉。

那时候可真快活啊。那女子的五官终于能看清了,不是阿若。

紫晞惊喜地望着他,想要开口,他却摆了摆手,不必说了。

他又不是傻子,从发现自己安然无恙的那一瞬,便想通了种种。

他混迹江湖多年,不乏结交杏林之人,多少也懂些医理。被灌下鸩酒的那日,他和白若衡近距离接触,就已发现她唇色发紫,是慢性毒素累积所致。

近几日,他已偶有清醒,却不能动弹,亦无法发声,与宫中传说的公主病症别无二致,想来是被白若衡施了同样的假死之药吧。

更何况那日他身子渐凉,她在推开他前曾倚在他耳边说:小晞喜欢你,好好待她。

他没有死,她已自顾不暇,毒入脏腑,却用置之死地的方式拼命护着他活了下来。她知他不喜朝堂,便还了他落拓江湖。而在最初,许她江湖为聘的,分明是他自己啊。

他未曾守诺,还在和她最后一次相处时说了那样伤人的话,他几乎是咄咄逼人地指责她“变成了这个样子”。其实,她又何曾变过。

他默了一瞬,翻身下床往外奔去,紫晞一惊,大喊道:“你到哪里去?父皇前日驾崩,已下旨命她殉葬了!”

他没回头。

她扶着门,缓缓瘫倒在地。其实他们都误会了。她的心上人,是高凌之,不是云清让。

高凌之死后,她想起初时还帮着刚死去兄长的白若衡接近父皇,越发悲愤。她贵为帝女,却被姐妹背叛,她得不到自己心爱的人,凭什么白若衡一身劣迹,却依然能被救赎?

她不准!

当日他二人决定夜奔,便是她告的密。只是到了今日这般田地,是非恩怨,竟都似一团乱麻,再也理不清了。

云清让赶到帝陵时,匠人们正准备封棺入土。漫山滴翠,春日一派生机,可他赴的,却是一个死约。

他被当成刺客,身中数箭,却仿佛不知疼痛般,挣扎着扑入白若衡的灵柩中,拥住了早已没了气息的她。

四面的惊诧声烈烈而起,他知道自己被视为不知死的疯子,可疯有什么不好,死又有什么不好?

他的吻密密地落在她的额头上、唇上,他的脸贴着她的,轻轻笑开——

阿若,你记不记得,有一天你醒来,说昨晚你梦见我了,梦里,我是纵横江湖的少年侠士。

其实我一直想告诉你来着,我也梦见你了。猜猜看,在我的梦里,你是怎样的?

不说话不要紧的,我的阿若一定是害羞了。我猜,你一定会说,那一定也是闯荡江湖的侠女吧?

才不是呢,在我的梦里啊,你是一位待字闺中的小姐,等着我来娶你。

阿若,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刘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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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恩仇事:一眼江湖已白头

陌上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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