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裁寸宠

2020-07-14 19:05:39

古风

真要追究起来,孙媛和虞楚是有旧怨的。

景明二年的选秀是陛下登基后的第一次大选,同届秀女之中,当数孙媛和虞锦最受瞩目,毕竟一个是将军的千金,一个是左相的明珠。相较之下,虞楚的身份就有些尴尬了,她只是左相的庶女。

明明走哪儿都能受到众星拱月般的待遇,偏偏孙媛就喜欢往虞楚身边凑,但凡有空就要拉着人聊东扯西,用她自己的话来说,就属虞楚最合她的眼缘。

因着姐姐一直没发话,孙媛又不能轻易得罪,虞楚便下了十足的耐心陪她消耗光阴。很快,一个月的宫规礼仪训练完了,离殿选仅剩下几日。

夜晚虞锦坐在屋里翻阅诗集,难得虞楚也在,便搁了书和她聊起了琴棋书画。聊到《平沙调》时,虞锦忍不住面露憾色道:“据说这首是难得的大气磅礴,可直到现在我都不曾听过,实乃人生一大憾事。孙媛不是擅长声乐嘛,不知她可会?”

无须再多言语,虞楚已领悟到她话中的深意。她正奇怪为何孙媛天天缠着她,虞锦却一点想法也没有,原来是有大招在后头。

虞楚完全能理解她,她与孙媛同为高官嫡女,容貌各有千秋,若不出意外,此次大选两人的位分会相差无几。只是比起势均力敌,虞锦更喜欢一枝独秀,何况先皇后早逝,宫中高位嫔妃又寥寥无几,若能在大选上压孙媛一筹,她的后宫之路会走得更轻松。

有关这首《平沙调》的传闻,虞楚是听说过一二的。早在七年前陛下还是皇子之时,孝惠皇后便是凭借此曲在一众秀女中脱颖而出,赢来陛下的倾心,此事一时成为美谈。

虞楚不认为这是个好计策,但还是委婉地把这番话告诉了孙媛。

谁能窥知陛下的想法呢,难保他不会触景生情,对孙媛另眼相待,那虞锦岂不是得不偿失了?

但这个猜测很快就被否定了。

她想过陛下可能会爱屋及乌,也可能会稍有不悦,却完全没想过陛下会不留情面地批评,就差说她孙媛是东施效颦,丑上加丑了。

曲子再差,到底人还是留下了。虽说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但陛下的嫌弃,孙媛默默承受下来了,事后居然没找过谁的麻烦,这完全不似她平日的作风。

虞锦却一点儿也不惊讶,似乎早就料定了孙媛会落得这个下场。虞楚忍不住追问,她却只是笑而不语。

孙媛再次出现在虞楚面前,是在夏末的一个午后,此时距离上次选秀已过去三年。这一届的大选,因为多地旱灾严重,陛下便将之延后一年。

这三年来孙媛一直深居简出,大小宴席上都不曾见到她的身影,好像凭空消失了一样。虞楚虽感到意外,但还是礼数周全地招待了她,她却先一步打发走随侍的宫女,然后直截了当地问她,今早在浮碧亭可曾落下什么东西。

虞楚这才明白她的来意。陛下午时在浮碧亭里拾到一把团扇,传了内侍到各宫寻人,不巧,今日去过那地方的就她们两人,扇子若不是她的,那就是孙媛的了。

“把它让给我可好?”见她明白了,孙媛也不和她打马虎眼,直接说明了来意。

“我可以把扇子让你,但你要拿什么来交换?”虞楚没有半分急躁,笑着同她谈条件。

那把看似普通的团扇,是虞锦费了心思替她寻来的,说是能让她受宠的好东西,可惜她一开始就不打算要。

当夜,掖庭传来消息,陛下召寝孙贵人。而虞楚因为伺候淑妃不周,被罚跪在临华殿外。

两个月前虞锦生下小公主,之后就开始缠绵病榻,虞楚主动留在她身旁侍疾。三年前,姐妹俩一同选秀入宫,姐姐得陛下青睐,步步上升,膝下已育有一双儿女,而虞楚却得不到陛下多少宠爱。若不是因为虞锦抱病久不能伴驾,需要推她去固宠,她也不会有这个机会。

在殿外跪足了一个时辰后,虞锦才传她进去问话,语气尽是嘲讽与不满:“这才多久,你就学会自己拿主意了?”

虞楚之前膝盖跪得酸疼,但此刻却站得笔直,恭恭敬敬地回答:“姐姐三年前可以利用她,如今我再用一次又何妨?再说,假的终究成不了真,扇子是我绣的,谎话却是她说的,我知道该怎么拿捏。”

虞锦低低咳了几声,冷冷地道:“一番话说来,分明句句都在怨我。罢了,我不拦你,日后自食恶果,可别怪我没为你谋划。”

进宫三年,虞楚只顶撞过她两次,上一回还是在两年前。

那一年夏天,陛下前往骊山行宫避暑,虞锦因有孕在身,不宜经受舟车劳顿,便留在后宫,虞楚因此也没有去成。

那日两人午后闲聊,虞楚一直郁郁寡欢,好几次走神都是虞锦唤回她的。虞锦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又不肯说。问多了,她突然气急败坏地喊:“我什么事都要依着姐姐,偶尔想想旁的事情,姐姐也要管吗?”

虞锦愣了一会儿,以为她是去不了避暑行宫心里不高兴,便好声好语安抚她,还赏了她许多珠玉首饰。事后让侍女去打听,知道虞楚来之前没特意去过什么地方,也没见过其他的嫔妃,虞锦便当她是一时闹别扭,没再深究。

虞楚懊悔自己的一时冲动,虽然她一直做小伏低,小心翼翼地隐藏自己的心思,但虞锦那么聪明的人,难道就没发现她早已动了情。

哪个女孩儿心里没藏着梦呢?陛下就是虞楚的心之所向。

那一年春花烂漫,她听见有人在背后喊一声“灼华”,未来得及转身,一枝浅碧轻红的杏花就从她的肩头轻轻探过,斜横在她眼前。她一回头,映入眼底的就只剩下透过叶枝的细碎光影,以及那人眉眼温润的笑容。

“是你呀。”他一顿,从另一株树上摘了一朵莹白似雪的杏花,抬手替她别在鬓边,含笑道,“这个颜色比较衬你,红色是要留给你姐姐的。”

灼华是他为虞锦取的小字。

她红了脸,就算性子再怎么谨慎冷静,初入宫闱的她也不过是个感情纯真的小姑娘,被那样温柔体贴的对待,有女孩儿能不动心?

不得不承认,有些人天生就是富贵命。那把被遗落在浮碧亭的团扇,就像烟花的火捻一样,一经点燃就炸出满天灿烂,孙媛的恩宠便是由此开始。大家都说她像三年前的淑妃,锋芒毕露,宠冠六宫。

先前无人问津的宫殿,如今门庭若市,虞楚去求见过她几次,得到的回复无一例外是:“我们家娘娘不得空,小主下次再来吧。”

孙媛倒是有脾性,那些在她无宠时嘲笑、刁难过她的,无论位分高低,一概不见。

虞锦知她吃了几次闭门羹,不咸不淡地训了她几句,又道:“你把扇子让出去,更多的是为了提防我吧?你怕我设了圈套等着你步上孙媛的后尘,遭陛下厌恶,可是……”

话说到一半,内监进来禀报圣驾已到宫外,正往临华殿这边来——陛下对淑妃还是很看重,即使朝中政务繁忙,也会隔三差五来探望她。

虞楚起身准备告退,虞锦却开口让她留下,准备迎接圣驾。

她站在殿外,看着那一乘明黄步辇缓缓而来,越靠近,越忐忑。她不是没在临华殿外迎接过陛下,只是今时今日的感觉格外不同,从前这个位置是淑妃站的,她只能藏在淑妃身后,默默地看着两人之间的温情蜜意。

尖细的嗓音唱着落轿,陛下已到临华殿外,她忙迎上去福身请安。

“免礼。”傅恒从步辇下来,一边脚步悠闲地往殿内走,一边问她,“淑妃可好些了?”

虞楚跟在他身后,柔声道:“姐姐的气色比之前好了许多,人也精神了,御医说病情若不复发,很快就能痊愈了。”

傅恒点了点头,吩咐一旁的太监:“今年的贡缎还剩下几匹,一会儿给楚嫔送过去。”又回头对虞楚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不辛苦,”虞楚突然停了下来,“这本就是我分内的事。姐姐还在等着陛下呢,臣妾就告退了。”

傅恒“嗯”了一声,摆手示意她退下。

明明她也是陛下的嫔妃,但就算她穿着美丽的宫装,画了精致的妆容,就是代替淑妃的位置,风姿婉约地站在殿外迎接他的到来,他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亲信的侍女都知道,淑妃的病情并没有大好,只是孙媛的势头太盛,陛下对她又过于宠爱,淑妃只好对外称玉体已安,开始处理宫务,好掌控局势。

陛下一直未立新后,只是将凤印暂交由虞锦保管,一同协理后宫的还有昭阳宫的柳妃。虞锦病重的那段时日,后宫大事小事都堆到了柳妃那里去。

柳妃是太子府的旧人,手段是有的,但不喜弄权上位,听闻虞锦的身子好了些,就一点点地把宫务推还给她处理。

晚晴一边替主子梳着头发,一边汇报着宫里的风向。虞锦养病时,侍女们不愿她劳神,只拣了要紧的事来说,如今她重新处理宫务,之前遗漏的都要一一回禀,也不避讳在一旁听着的虞楚。

“新晋的那位,三头两头地跑到昭阳宫里摆脸色,骂起人来更是毫不留情,柳妃娘娘怕是被她烦透了,这才紧着把烫手山芋扔到咱们这边来。”

她说的是孙媛,半月不到就晋了两级,如今已是婕妤的位份。一朝翻身得势,之前对她落井下石的那些人,她一个个上门回报了,教训完还特意去跟柳妃说,是她们不懂规矩在先,她这是在教她们宫中的规矩。

虞锦看出了她的忧虑,却不置可否,瞥见香炉上青烟缭绕,随口问了句:“这几日的熏香似乎浓了些?”

晚雪答道:“是御医给的配方,炉里多加了几味药料,娘娘若是不喜欢,奴婢这就让人把它撤了。”

虞锦摇摇头:“无妨,味道闻着还好。”

正说着话,便有侍女进来说孙婕妤求见,虞锦摆手让她退下,从首饰盒里挑了一支金步摇对着铜镜比照,瞥了虞楚一眼,淡淡地道:“是你的人,自己去打发走。”

虞楚出去后,晚晴才敢说实话:“那么大的机缘,三小姐怎么就不知道珍惜呢,娘娘费了多少心思才打听到的消息,好处全让孙婕妤得了去,真是恼人。”

虞锦理一理垂在鬓边的流苏,嗤笑道:“她这是防着我呢,可谨慎过头,就是愚不可及了。”

入宫后的第一年,是虞锦争宠争得最厉害的一年,谁都别想从她手里抢走半分圣宠,只是后来有了皇长子,她开始谋权,争宠的心思也就淡下来了。虞楚的尽心尽力她一直看在眼里,心想要慢慢补偿她,替她谋得圣宠,奈何她处处提防。

虞锦执掌着凤印,晨时各宫嫔妃都要到临华殿来请安,之前虞锦身子有恙便免了各宫的定省,病好了规矩还是要立的。

她向来事事要求周全妥帖,这次定省却出了意外,当着十几个嫔妃的面儿,在大殿上昏迷了过去,临华殿一时乱成了一锅粥。

孙媛说她太狠,连对自己的姐姐都下得了手。她没否认,但也不认为自己就是真的狠毒,谁不是无辜的?

和传言中的有所不同,她和孙媛的关系并没有到水火不容的地步,相反,不和只是表面上的,她们私下处得很愉快,连当年那段不太光彩的往事都可以拿出来分享。

七年前的那次选秀是以琴挑心,秀女们隔着屏风弹琴,皇子若有中意的曲子可赐玉或赐花,赐玉是许以正妃之位,赐花则许以侍妾之位。这与往年的规制大不相同,也不知是哪位娘娘提议的,先帝竟然同意了。

大家都说《平沙调》是陛下与孝惠皇后的牵线之曲,却不知这支曲谱是陛下千辛万苦为另一个姑娘求来的,只是那姑娘不肯接受他的心意,转手送了别人,正妃的位置便随之易主。当中的内情皇孙贵胄或可窥知,寻常人所知就唯有那桩美谈了。

虞楚问她:“你既然知道真相,为何还要弹那支曲子呢,这不是睁眼往坑里跳?”

孙媛笑道:“我乃将门之后,父兄在沙场上杀敌无数,威风堂堂,我虽是女儿身,不能驰骋沙场,却也不屑于在这九重宫阙里勾心斗角。我父亲告诉我这段辛秘,是为了警戒我,我却拿它来疏远陛下,实在惭愧。”

这一番话,乍闻之下自有几分巾帼红颜的气概,虞楚却不敢偏听偏信。

三年前大选的前一个月,孙将军刚打完一场胜仗,将军在民间声望颇高,陛下已不能轻易动他。孙媛在家族最风光的时候选择让陛下厌弃,可以说是以退为进,毕竟盛极必衰,陛下忌讳孙家久矣。

都说最是无情帝王家,虞楚不知道若她没有出手,虞锦能走到哪一步?

她记得很清楚,两年前的雪天,她拥着毳衣炉火,独自前往梅园赏花,归来时折了几枝红梅,亲自送到姐姐宫殿。往常殿外都会有侍女垂侍,因着寒冬大雪,虞锦就让侍女们在殿中伺候。她自认不是什么外人,便不叫人特意传禀,自己走进去了,刚靠近内殿便听见了那人清朗的嗓音。

是陛下在里头,她只能转身。即使虞锦没有特意敲打过她,她也知道自己是该避嫌的,不惊动任何人,自行悄悄离去是最好的做法。

“你妹妹是个好的。”

只因为这一句话,迈出去的脚又收回来了,她忍不住回头,小心翼翼地靠近殿门。即使那一刻心雀跃得像要从胸口跳出,她还是捂着嘴不敢发出半点声响,然后凝神屏息,浅笑着把耳朵贴在门外偷听。

谁不想得到心上人的青睐呢?即使注定不能锋芒毕露,不能越过嫡姐,但能得陛下一句称赞,她已心满意足。

“只是朕已有了你,何须再有旁人?朕能赐她荣宠,予她安稳,唯独不能舍她一分真心。”

犹如一盆凉水从头浇下,这短短的几句话,足以令她寒心。所以,即使后来虞锦设局让她邀宠,她都不肯要了,何必自取其辱?她想要的,会凭自己的双手去争去抢,不必姐姐来施舍。

虞锦一直昏迷不醒,陛下降旨务必治好淑妃,御医们不敢怠慢,来来去去诊了几回,都说不出根本,只能靠药先养着。

虞楚接过侍女端上来的药碗,试了试温热,舀一汤匙送到淑妃唇边,一口一口喂她。她喝不下多少,一小碗药溢出来近半。

侍女们打扫干净便退到外殿去,虞楚只留下晚雪在殿内伺候。香炉上青烟依旧袅袅,此刻虞锦正虚弱地躺在床上,虞楚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藏着愧疚,藏着不安,但更多的是焦躁。此时她若退一步,虞锦大概能安好,而进一步,她则能得到她想要的。

这份焦躁不安一直在她心底盘旋,直到晚晴将窗户打开,驱散了殿内始终缭绕着的浓浓药味。细碎的日光透过轩窗照在大理石上,殿内一片静寂,耳边唯有虞锦的呼吸声,虞楚听着她轻细连绵的呼吸声,心突然就静下来了。

她浅笑着坐在床边,温柔地替她掖了掖被角,语调轻缓,似倾诉又似自言:“从前我觉得你什么都好,贞静贤淑,才华横溢,说话做事滴水不漏,我比不过,也不敢比。可我又那么喜欢他,不因为他九五之尊的地位,不奢望他深情厚意的恩宠,我只求我靠近他的时候,他能看一看我,所以我常常在想,你若是消失了,那该多好?”

不知是她说得太动情,还是刚才喂下去的药见效了,尚在昏迷中的虞锦眼睫微微颤动,半醒半寐之间,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陛下什么时候来?”

不知道她听到了多少,虞楚的心开始往下沉,问:“姐姐醒了吗?”

但连问了好几声,都没有听到回答。她睁一睁眼,拭去脸上的泪水,收拾好仪容后把晚雪叫到面前来,递了一条手绢给她,十分平静地道:“淑妃有些出汗了,快给她擦擦,我让晚晴进来陪你。”

虞锦是在当天夜里走的,一众侍女目不交睫地守在她身边,还是留不住她。熏香没有问题,药料也没有问题,那些只是引子,和手绢上熏的香料混合在一起,便足以要她的命了。

虞锦生小公主时伤了身子,之后就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此次突然病发,不是没有人怀疑,无奈丝毫证据都没有,傅恒忍痛只好追封虞锦为皇贵妃。

虞锦倒下后,宫中的高位就只剩下孙媛和柳妃,傅恒为了牵制二人,便晋封虞楚为惠妃,淑妃的一双儿女也暂时由她抚养。

之后的日子,虞楚忙得焦头烂额,两个小孩儿又特别黏她,除了每天定时到柳妃宫里学习打理宫务,回来后要照顾小公主,要开导小皇子,还要调教自己身边的侍女,防止有别的眼线安插进来。

她开始不自觉地模仿虞锦的姿态,比如说话时扬起的傲慢笑容,比如弄权时刻意的恩威并施,还有,无人时环视着空荡荡的大殿,眼眶含泪。

她哭着问孙媛:“我费尽心机让自己比得过她,最后却活成了她的模样,可即便如此,还是入不了陛下的眼吗?”

孙媛摇头安慰她:“你若知道那把团扇的来历,就不会嫉妒她了……但你最好不要知道。”

虞楚还是知道了——除夕的宫宴上,那个女人一出现就吸引了无数人的目光,不比年轻青涩的姑娘,她的眼角已有浅浅的细纹,娥眉淡扫,容姿秀美。

虞楚坐在下首,留意到傅恒的目光频频望向那人,她顺着傅恒的目光看去,才惊觉那人发髻上挂着的飞燕衔珠步摇,和虞锦特意寻来的团扇上的坠子样式是一样的。

孙媛掩袖在她耳旁低语:“你注意看她的眉目,与淑妃是不是有几分相似?”

岂止是相似!虞楚的心又惊又寒,原来她们姐妹这些年来的雍容华贵,一颦一笑,尽是学了另一个人的姿态。他可真是痴情之至啊,会爱上虞锦,是因为那张与她相似的脸,会盛宠孙媛,是因为那个和她发上饰物一样的坠子,原来所有的宠爱,都源自于他对另一个人深深的眷恋。

宴会还未结束,傅恒就匆匆离席了,虞楚往张太妃的位置上看去,她果然也离开了。

孙媛说陛下在宴上喝了不少酒,须送上一碗醒酒汤,便约虞楚一同前往养心殿。门口的李公公一见到她们,吓得赶紧迎上去拦住她,好声好语劝道:“两位娘娘请止步,陛下吩咐过,不许任何人进去打扰。”

虞楚看他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冷冷地笑道:“是谁在里面?”

李公公卑躬屈膝,回道:“奴才不知。”

他刚回完话,殿内便传出清晰的话音,女子的嗓音清冷似霜:“陛下请自重,论起辈分,哀家还是你的长辈。承天寺很适合清修,若非陛下的旨意不可违抗,这深宫哀家是不打算再踏足的。”

若说之前还抱着一丝侥幸,虞楚此刻再骗不了自己。见她踉跄地往后退了几步,李公公掸一掸拂尘,眼观鼻鼻观心。

孙媛倒不意外,她笑了笑,示意侍女把醒酒汤呈上来,轻声道:“妹妹是问不出什么来的,还是不要为难他了。这是本宫与惠妃特意为陛下准备的醒酒汤,麻烦公公代劳呈上去给陛下。”

侍女提着宫灯在前边照明,一路上虞楚都是失魂落魄的,孙媛知道她是被吓住了,路上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安慰道:“别害怕,凭你我的身份,就算知道了这段丑闻,也不会无缘无故消失在宫里的。”

虞楚拂开她的手,喃喃自语:“我哪里是害怕……哪里是害怕?”

“那你是难过?”孙媛挑了挑眉,语气轻松地道,“怪我没和你细说,这位张太妃就是陛下倾心的女子,也是真真正正的‘灼华’,《平沙调》就是陛下特地为她求来的。可惜襄王有意,神女无心,她执意要入宫嫁与先帝,先帝去后,她便离宫去承天寺修行了。”

一个月前,陛下借口除夕阖宫团圆,亲拟圣旨,派兵去接张太妃回宫。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宫中流言四起,不外乎是说陛下与张太妃之间的暧昧。虞楚一个个揪出来严加惩治,本意是想杀鸡儆猴,清肃后宫风气,没想到流言却越传越广,甚至流向宫外。

去年西北大旱,农田颗粒无收,年底又是大雪成灾,朝廷虽拨了银款赈灾,但这些银子具体用到哪里去就不得而知了。不少难民涌入京城,偏偏此时又传出天子颠倒人伦,沉迷女色的流言,有奸佞在难民中不断煽风点火,意图制造暴乱,好在巡逻的军队及时镇压了下去。

只是,张太妃一日留在宫中,这些流言就一日不会断止。正当傅恒犹豫不决时,军情急报,冀王起兵清军侧,陇右、蔡颖两州相继响应。

傅恒决意亲自率兵降杀,虞楚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迟迟不敢相信。傅氏的江山是太祖打下来的,之后三朝国泰民安,别说傅恒,就是先帝也未曾有过御驾亲征。

陛下这是被迷昏了头吗?之前虞楚顾忌陛下怪罪,也不愿损了皇室的脸面,便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张太妃住在怀素宫里吃斋念佛,现在却是彻底坐不住了。

她带了侍女内监,气势汹汹地闯入怀素宫,没来得及见到张太妃,孙媛就匆匆赶来拦住她,张口就是一顿骂:“你这是做什么,不怕陛下怪罪下来,把你打入冷宫吗?”

虞楚挣开她的手,道:“我不怕,我只怕陛下一时迷了心,酿成大错!”

大殿里没有人,听宫人说张太妃平日都在念经,虞楚掉头就往小佛堂去。佛堂外有两个宫女守着,不让她进去,虞楚让人把她们制住。门一推开,就看见一具女尸悬在梁上,地上歪倒着一张矮凳。

门外站着的几个人一时都白了脸色,只差没吓得尖叫出声。虞楚看着那双摇晃的小脚,神魂俱乱,喃喃道:“她……”

孙媛眼疾手快,及时关上佛堂的门,转身对自己身边的内监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那两个被制住的宫女的嘴堵上,然后清了清嗓音,笑道:“太妃娘娘在念经,我们还是改日再来请安吧。这两个宫女虽是太妃身边的人,但冲撞了本宫,该罚的还是要罚。来人,给本宫带回去,按宫规处置!”

一群人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走了。

虞楚不知道孙媛后续是怎么处理的,派出去打听的人未发现怀素宫有任何异常,傅恒那边也没有风吹草动。

出战的前一天,傅恒摆驾怀素宫,张太妃仍在佛堂里念经,拒不见驾。傅恒不但不恼她,反而笑得温柔,站在佛堂外说了许久的话,没人应和他,他也说得快乐。

“灼华,你等我回来。”这是离别前,他许下的承诺。

这边傅恒率领亲兵离开国都,在蔡颖和冀王打得不可开交,那边孙将军异军突起,连夜突击皇宫。御林军刚开始还能抵挡住,但终究是敌众我寡,到最后只能关上一重又一重的铜门,死守皇城。

那一夜呐喊声不断,火光笼罩了整座皇城,火箭似流星般纷纷坠落,沉重的撞门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宫人四处逃散,入目皆是满地的狼藉。

孙媛不知所踪,虞楚坐在大殿上,看着窗纸上映着的红光,一夜都没阖眼。直到黎明时分,一缕微弱的阳光照亮天地,嘹亮的呐喊声闯入了皇城。

最后一堵宫门,从里面被打开了,意气风发的副统领跪地迎接新君的到来。

虞楚被赶到另一座偏僻的宫殿里,看守的人不许她外出,每日三餐都有人准时送来,她一口都没有吃,直到孙媛再次出现。

虞楚沉默了许久,才说:“若我此时还要问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会不会觉得我可笑?”

孙媛诚实地点了头,志得意满地道:“早在先帝时期,朝廷的根基就已经开始腐烂了。你可知外地的百姓并不像京城这般安居乐业?连年的天灾人祸,哪一次不是在伤国家的根本?这万里锦绣江山,傅氏守不住,那就由我孙家来守。”

她说得义正词严,末了自己先忍不住笑了,直白地道:“说句实在的,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既然有能力爬得更高更远,为什么不去做?”

“那你此刻为何还要出现在我的面前?我并不需要你的可怜。”

“这是交易,你忘了?我曾许你心想事成。”虞楚把团扇让给她的时候,问她要拿什么来交换,她承诺的便是这四个字,“傅恒现在在颖水,你若想留在他身边,我可以送你去。”

虞楚又问她:“我的两个孩子呢?”虽然是淑妃的儿女,但虞楚早就把他们当亲生的孩儿对待了。

孙媛没有回答她,前朝的皇子当然是要留在宫里了,转而道:“哦,对了,有一件事情忘了告诉你……”

傅恒驻军在颖水,虞楚再见到他的时候,他已不似从前那样英俊清朗,全身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擦了好几道伤痕,下巴冒出青黑的胡楂。

这还不是他最狼狈的模样,副将把他从战场上背回来的时候,军医几乎断定他熬不过几天,可他还是挺过来了。

虞楚一步步靠近他,短短几步路,她已泣不成声。

“灼华,是你吗?”傅恒感受到有人靠近,她不肯开口说一句话,他便探出手拉着她坐下,“你说不喜欢文弱书生,只喜欢顶天立地的男儿,从前我没有机会,这回总算能向你证明了。可我赢了冀王,却输了皇位,你会不会不开心?”

从前说一不二的帝王,此刻在她面前却脆弱得像一个孩子,想得到赞扬,又怕遭到嫌弃。

虞楚伸手抱住他,默默地靠在他怀里,回想着过往种种,有初见的悸动,有离别的相思,但更多的是求不得的苦涩,最后才是孙媛临别时所说的话:

“傅恒的眼睛已经瞎了,失明的君王,离死也不远了吧。”

文/江水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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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娘娘。”“不是什么?怎么做本王的……做本王的王妃委屈你呢?” .闹事 谢智勇的尸体刚丢进张府,薛胜衣便趁乞丐闹事之时,将张元宝给绑了。 陈润匆匆跑了过来,“少爷,不见了。” 张进有一种不好的感觉,命道,“去,去请顾大人,让他把这些乞丐都抓了。”他不是因为儿子而慌张,而是看到了谢智勇的尸体及他尸体边的那盒金子。 能杀了谢智勇又对金子不为所动的会是什么人?明显是冲自己来的。 事情要兜不住了。

翠雨曾知青梅事

陛下说要封我做后妃,可我不想!我厌恶他!我是阿筠的妻子,怎么可以……我该怎么办?一 鹦鹉在鎏金笼中不安地跃动,夕阳使它一身的羽翼炫目华丽。 她用象牙扇柄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鸟爪,看着鹦鹉不停地闪躲,似是乐不可支,咯咯笑出了声。 避无可避的鹦鹉扑腾双翅,却被金栅栏所困,徒劳地挥落羽毛两三根而已。她的笑声愈来愈大,近乎刺耳。 “翠意、翠意,”她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你说,我像不像这只鹦鹉?” 许是她的笑

师傅,你还在一线海等我吗

以前是我懵懂无知,现在的我才明白,世上万千男子都比不上师傅的一分一毫。 师傅眼睁睁地看着我身中数箭,颓然倒在血泊之中。 师傅他本可以救我,只要他轻轻拂一拂衣袖,便可为我挡去万千弩箭。 但是,他在我耳边问了一句话,他问我,小青,为了这个懦夫,值得吗? 我回头看看被我拦在身后的顾染,回他,值得。 师傅的脸色瞬变,比对面的万千兵骑还要可怕,我听见他哑声干笑,两只眼睛渗着血丝,恶狠狠地看着我。 为了顾染

长乐殿:伽罗

“我要是嫁了你,那……你的钱……”“都是你的,都给你!我什么都给你!”世有云: 长乐殿,诉一事,舍一物,得一酒,遂长乐。 五方生灵,一辈子总会遇到那一座名为长乐殿的说书楼,按了规矩,得饮一碗酒,生平尽消,喜乐不复,得以从头再来…… 初雪至,寒冬凛,付乘风的马车从宫中驶出,四角挂着的铃铛“叮玲玲”作响,金丝帘布绣着四季图,在夜里像是星光被牵引了下来,马车内一股暖意,金雕小香炉燃着振灵香。 有人一

缘浅红仙·渡劫

自从他登上皇位,她每日里为他煮安神汤,学着批阅奏折,他却在她被虏两年间另纳一妾。 两年前,沈凌渊攻占城池,攻到了这里,沈国君王沈凌渊却以带走陆陌玖为要求,放过了陵城,陆陌玖当时为了陵城百姓的安危,身为一国之后,她没有拒绝,甘愿到沈国,这一去便是两年。 这两年里,沈凌渊并未刁难她,将她安定在他寝殿最近的安乐殿中,但却不允进出,除了限制了她的自由,每日的吃穿都有固定的丫鬟送来,用度也无缺过。 沈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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