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发生在90年代初,在一座大山的深处。
接连几年大旱闹成饥荒,有的老人没挺过去,也有的穷人没挺过去,好手好脚的年轻人纷纷跑出大山。
学校两年没开课了,同学们有的逃出去了,有的嫁人生子,还有的被太阳晒的黝黑,在黄土地里找生活。
关小年一边种地,一边等嫁人。父母熬过了大旱年,却没熬过结束大旱的那场雨。他们的房子在山脚下,下午的暴雨带来了晚上的山洪,关小年晚自习回来时,家里已是一片狼藉。那年,小年十六岁。
二伯收留了她。
二伯憨厚,二婶却尖刻,八字眉狐狸眼,她笑盈盈的把关小年迎进了院子,把她安置在用泥巴和木板搭成的西间屋子,隔壁就是牛棚,雨天会漏水,晴天可以看见满天星光。
二伯有个儿子,十九岁,比他还憨厚,甚至有些愚钝,二婶常常在院子里跳着脚骂,自己精明能干,为何会生出这样一个蠢货儿子。那时候十里八乡的村子都流行换婚,当自己儿子该娶媳妇了,就把自家女儿嫁过去,你家儿子娶我家女儿,我家女儿嫁你家儿子,既是亲上加亲,又是能省一大笔彩礼,或者说,就是交换了两个能传宗接代的彩礼。
关小年就是二婶的彩礼。
果然不出半个月,二婶就替她谋好了人家,结婚日子订在了半年以后的腊月初八,为的就是让关小年在秋收时候再出点力气。
男方是隔壁村刘海山。刘海山是她同班同学,他爱坐在教室角落里,从来不举手回答问题,他的鼻子上总是拖着大鼻涕,冬天时候,两个袖子被擦的反光。
她不喜欢他。
天阴着,刘海山跑来了她二伯家,身后跟着一个男人,高高瘦瘦,戴一副眼镜。
“小年,学校来老师了!回去上学去啊!”
云层裂开一道缝隙,有金色的阳光透下来。
可是关小年不能去,二伯家的猪要喂,二伯家地里的活要干,饭要做,衣服也要洗。二婶说过,读了书的人不能忘了别人的恩情,你爹妈死了,我和你二伯就是你的再生父母。
学校里又传来朗朗的读书声,二婶的儿子有时会听着读书声嘿嘿笑起来,他也念过几年书,到头来却只会歪歪扭扭的写下关宝田这三个字。
刘海山会时不时的跑来,塞给她自己的课本和笔记,他说:“你聪明,肯定一看就懂了!”他憨憨笑着,他有点怕关小年,以前关小年做班长时打过海山的手心。
晚上干完活之后,关小年会偷偷跑去听晚自习,是那个新来的老师,高高瘦瘦的,很儒雅。他会在古诗词中沉醉,会在讨论历史时扼腕痛惜,也会在和学生辩论时字字珠玑。
她也会举手问他问题,也会回答出其他同学抓耳挠腮的数学题,老师眼里光亮亮的,他夸关小年:“你很聪明!”
关小年笑笑,很多人夸她聪明,可是光聪明有什么用?还是要嫁给自己不喜欢的人,还是寄人篱下低头度日。
晚自习结束,老师叫住关小年,他说:“我给你几本书回去看,你好好学,等上了大学,逃出这大山去!”
逃?为什么要用逃这个字?
老师的书很多,桌子上,床底下的箱子还有墙边的柜子,满屋子都是油墨的香味。桌上有几本已经被翻得卷了角,关小年抽出最下边的一本,那是一本散文集,翻开来看,书页中夹着一张照片,是彩色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真好看,是这老师的意中人?
“她是我未婚妻,五年前。。得病走了。”
转过头,老师正站在她身后,怀里捧着一本书,似笑非笑,眼神落寞。
“对不起……”
“没关系,早点回家吧。”
回到二伯家的西间屋子,关小年捻亮油灯,又借着满天星光,翻开书的扉页,上面横平竖直的写着老师的名字,蒋星河。
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星河,一个如诗般的名字。
秋忙时候赶上大雨,村民们在地里跟老天爷抢粮食,关小年披着蓑衣,浑身仍旧是湿淋淋,老黄牛一步一滑地跟在她身后。
农忙结束后,她病了三天,做了三天的梦。梦里的世界很奇妙,高楼林立,车水马龙,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中是一个婚礼,白纱,礼花,新人喝着交杯酒,新娘巧笑倩兮,新郎面容模糊,衣领上别着红布条,上头隐约写着蒋星河……
二婶去张大仙那里讨了一包香灰,兑水给关小年灌下去,高烧退了,她又活了过来。
刘海山有时候会来找她,这时候就有年纪小的孩子围着他们俩起哄,关小年脸上通红,她说,“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蒋老师好几天不见你来晚自习,叫我来看看。我以后……不来找你就是了。”
海山果然不来了,只是在关小年去晚自习的时候,在角落偷偷的看她。他不再淌鼻涕了,个子变的高大,肩膀也宽厚起来。
蒋老师在旁边的时候,他便不敢抬头看了,他怕老师看透他眼睛里藏着的小心思。
蒋老师夸赞小年越来越频繁,他会揽着她的肩膀说:“你是我最好的学生!”说完便笑,抑制不住的开心。关小年就低下头抿着嘴角,脸上红扑扑的。这个时候如果从远处看的话,就像两个恋爱中的小情侣,男方讲了一句私密的情话,而女方则羞红了脸。
我们有时候会分不清是惺惺相惜还是互相喜欢。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
秋日的夜,天空都是墨蓝色,满天星斗,璀璨夺目,蒋老师说,我带你们认星座!
关小年跟在队伍最后边,她闻到了一丝酒气,是村里人自己酿的果子酒,味道香甜,回甘醇厚。
大山顶上似乎离天空特别近,一抬手便可摘下一粒星辰,月色皎洁,弯弯地斜缀于天边,星空周围有薄云笼罩,大山边上有轻雾环绕。
关小年踏进云里,身子扑进星海。
蒋老师讲狮子座,讲金牛座,又讲起牛郎星和织女星。关小年的思绪随着他的手指飞向银河,站在宇宙的边际,在那里看牛郎和织女远隔千里,只在七夕时泪满衣襟,互诉衷肠。
下山后,同学们都陆陆续续回家了,刘海山跟着关小年,关小年跟着蒋老师。
“你做什么去?”他远远的问,怯怯的。
“我的书看完了,再去借几本。”
“那我先走了……”
关小年敲门进屋,她有些拘谨,双手卷着衣服的边角,她说,“我来借书……”
她低着头,不敢看他。
她明白这样一个夜里出现在一个男人屋子里意味着什么,而且这个男人还喝了酒。十六岁,懵懂是懵懂,可也未尝是什么都不懂。
蒋老师这次却没有去拉床底下的箱子,而是把关小年压在了床头的被子上。
被子很软也很香,有一股好闻的肥皂味。
“你喝酒了。”
“一点点。”蒋老师喘息粗重。
扣子被解开,露出发育不良的躯体,她身子很凉,大约是害怕。
“你不害怕吗?”
她摇头,身子却抖的厉害。
他轻笑一声,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撩拨。
“你愿意吗?”
关小年低垂眼帘,眼角余光能看见自己腿上干农活留下的青紫印子。她点点头。
她不甘心自己的一生就这样能一眼望到头,她要反抗。
父母离去后她便成了二伯家的傀儡娃娃,等到腊月初八去给他憨厚的儿子换来另一个家庭里的苦命的人,继而生孩子,要生金贵的男娃,做大山里麻木而尖刻的女人,然后老死,年复一年,代复一代!
她想在自己的生命中留下些什么。
起风了,窗外的虫鸣声忽远忽近。
“我会带你走。”蒋老师似乎是酒醒了,又似乎是根本就没醉。“带你离开这里,再也不回大山里了。”
“既然要逃出大山,为什么你要心甘情愿的把自己困在这里?”
“她死后我逃的够久了。”
关小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她只想把他当做一场梦,当做未来日子里能回忆的仅存的温柔。她的眼中,蒋星河只是狂风巨浪里的一叶扁舟,而他掷地有声的承诺,却让关小年看到了一座明亮的灯塔。
蒋星河28岁,早就过了只许诺不兑现的年纪。
“出了大山去哪儿啊?”
“随便哪里,我养家也养你。”
关小年走回家去,步子轻盈,眉眼带笑。
幸福的时光稍纵即逝,三个月后,蒋老师不辞而别,没给关小年留下一封信和一句话,他的东西还是原样放在学校里,像是逃难。于是她便傻了,不吃不睡,不做活不说话。
七天后,关小年哭着嫁入刘家,大红的被褥,大红的囍字,大红的稠袄还有海山身上戴的大红的花球。红色,到处都是红色,晃得她眼睛发花,晃得她脑袋发晕。
她真的晕倒了,夫妻对拜的时候,关小年扑通一声倒了下去。
大喜的日子新娘子病倒了,本来就是触霉头,在听到村医略隐晦的诊断时,海山的脸色更是铁青。
关小年怀孕了。
新婆婆含一口凉水喷了,她睁眼坐起,还未缓口气便结结实实的挨了她的丈夫一巴掌,耳朵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嘶鸣。
刘海山一身蛮力,他掐着关小年的脖颈将她拎起又重重的摔下,床铺上的喜被硬的像屋子外头的冻土。
关小年喃喃问出一句为什么,便头一歪,血从鼻子滴滴答答流下来,濡湿了一大片肩膀。
腊月初九,刘家拉扯着打骂着,把她赶回了二伯家,顺便接走了二伯的新婚儿媳妇,刘海山的姐姐。
二婶哭天喊地,她恶狠狠的咒骂着关小年,她在地上撒泼打滚,泥土混合着她的泪水糊在她脸上,狰狞可怖。
小年半跪半坐,她抓住刘海山——她新婚丈夫的衣角,她问:“为什么?为什么!”眼角含泪,字字泣血。回应她的是口水和巴掌。
刘家还是带着女儿走了,二婶巴巴的看着人走远,一转头,巴掌和拳头劈头盖脸的砸向关小年。
“打死她!不要脸!”
“奸夫是谁?说!是谁!”
……
憨厚的二伯也动手了,围观的人群里,有几个婆娘愤愤不平的来扇她巴掌。关小年是耻辱,是二伯家的耻辱,是全村人的耻辱!
她倒也觉不出有多疼,只是心里难受,像是吃了一口烫豆腐闷在了嗓子眼里,吞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她没眼泪也没求饶,只是蜷缩着身子任人抽打,远远看去,像一截小小的木桩倒在地上。
关小年觉得,如果这样被打死该多好。恍惚中,她似乎是被拥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舒适柔软还有肥皂的香味,就像那天夜里蒋老师的被子。
我是要死了吧,童话故事里小女孩死的时候也是看到了美味的食物和慈祥的奶奶啊。
星河来的有些晚了,他的小年已经被打的不成人样。他嘶吼着,怒骂着,万般心疼的把小年揽入怀中,像揽一只睡着的小野猫,柔软而冰凉。
“小年!小年!”
小年听到了他的呼喊,小年以为是濒死前的幻觉。
大山里民风淳朴,二伯二婶不要名声,不要道歉,他们只要钱,蒋星河毁了他们的侄女,得赔钱,很多钱,多到他们儿子能阔绰的娶一个媳妇。
蒋老师把身上的积蓄都拿出来,腕上的手表,脚上的皮鞋,他家境算是殷实,拿出的钱和东西也叫人满意。
“滚吧!”二伯扔出一双布鞋,他脚下奄奄一息的关小年,也被他像布鞋一样扔出去了。
关小年蜷缩在他身边,像一个破旧的娃娃。他抱起她,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蒋星河消失的这几天是回了趟省城,同父母商议他和关小年的事,他要带她出大山来,待她成年便于她完婚。
父母觉得不可思议。星河自未婚妻死后,五年间辗转于各地教书,为的就是逃避父母的催婚,如今却被大山里一个丫头迷了心智。他们没反对,却也没有同意。
他从父母的眼中读出了拒绝,他想,不同意也罢,星河在外租了房子,在一所学校附近,等她出来,便继续要她上学。
可他还是来晚了,地上伤痕累累的关小年,让他心里一阵一阵的的绞痛。
医院里的来苏水味有些刺鼻,医生带着大口罩,眼睛后面反射的光也是冷冰冰的。
“孩子是保不住了,你是家属吗?签个字,我们尽快手术。”
“孩子……”惊诧稍纵即逝,签下名字他的手才抖起来。孩子,哪儿来的孩子?
手术很快,快到蒋星河都来不及把孩子这件事想明白。医生走出来告诉他,发生了大出血,人快不行了,叫他进去看最后一眼,语气依旧是冷冰冰的。
冲进去的时候关小年已经面色惨白,他抓住她的手,摸着属于她的温度一点点凉下去。
她死了。
星河一边哭一边骂,一边自责一边怀疑。为什么他只离开一个星期,事情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明明给她留了信啊。
写好的信装进信封里,信封又夹进书里,书又托付到刘海山手里,海山老实可信,一定能稳稳的交给关小年。
可是老实可靠的海山没有完成老师的托付,他翻开了书,撕开了信,念出来字,又焚进了火里,就像秋天那个星斗满天的夜里他并没回家,而是等着关小年从蒋星河的屋子出来,等着雾气汇成露珠凝聚在他的头发上,他一脚踩死了草丛里唱歌的蟋蟀。
信上说的明白,七日左右便接她离开,蒋星河如约回来,关小年却死在等待中。
她的死,怨气冲天。她不怨星河,她怨刘海山。她也不怨那封化成灰的信,小年怨他的抛弃与侮辱。
一个月前的一天,天气阴冷,大地冻的硬邦邦的。那是个很黑的夜,没有星星也没有月亮,有咆哮的风贴面而过,还有身后跟着的刘海山。
山路崎岖,手里的油灯忽明忽暗,小年摔倒了,油灯被打翻,她坠入了无尽的黑暗中。
海山扶起她,打着手电筒为她照亮了前边一小片的路。她冷得发抖,他手心潮热。
北风吹过山路,山路旁边有山洞,山洞里头有干草,干草上头有奋力挣扎的关小年和双眼通红的刘海山。
“你给我,反正你迟早要给我的!”
“放开我!放开!”
“你能夜里主动送给那姓蒋的,却不给我!我们有婚约的!”
“我没有!我!放开!”
“你明知我喜欢你,你明知道!你却还要和他不清不楚!”
“我们还未成婚,你不能!”
“我等不得了,我等不得!”
宽大粗糙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她从手指的缝隙中,呜咽出几声含混不清的哭声。
疼痛弥漫成光点,支离破碎的散落夜空,她一脚踏空坠入深渊,周遭是斑驳的星河。
如果不是漆黑的夜里,或者在天色微明时,刘海山能来山洞周围转一遭,他大抵是能一眼看出那捧干草上的殷红,绚烂如天边朝霞。
刘海山是爱关小年的,可是这爱里也掺杂了不少的恨。他恨她的背叛,恨她对他的殷切视而不见,恨她不回应自己的一腔爱意,恨她让自己把这场婚约演成了独角戏,最恨的,应该就是她的离开,他不能让她离开,或者说,不能让她轻易的离开。他占有了她,又抛弃了她,连同她腹中自己的孩子,也一并抛弃,若当初没有爱的那么热烈,怕是现在也恨不出这般真切。
因爱生恨。
蒋星河把关小年的死讯写成信寄给了她二伯,二伯沉默不语,二婶大声叫骂着活该,倒是他们那个儿子,那个傻呵呵的儿子,在院子角落抽泣了良久。
死讯顺风传到了隔壁村子,海山去买了酒,关起院门来大醉了一场,酒醒后他就离开了大山,在外漂泊着,有些积蓄了便尽数买酒来喝,有人看他可怜,要给他介绍个媳妇管管他,他破口大骂,“呸!老子有媳妇!老子的媳妇叫关小年!”
蒋星河继续辗转在各地教书,依旧带着那本散文集,他变得古板严厉,很少夸学生,倒是对那些笨笨的孩子心生友好。
是夜,夜凉如水。蒋星河又梦到了那个秋日漫天的星河,眼前的少女浑身颤抖,眼神却是坚定。待关小年点头后他便扭过头去不再看她,他是醉了,醉的清醒。
星河看着眼前衣衫整齐的少女,他问她:“你后悔遇见我么?”
“不后悔。”
她笑笑,眼睛亮晶晶的,像两粒暗夜里的烟火,旋转缠绕,化作青白色的星子,倏得一下,坠入夜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