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生缘

2019-10-17 16:49:06

爱情

共生缘

1

1930年的同一天,这个世界有两个人出生了。

一个是我,一个是她。

明明是同一个飘着鹅毛大雪的夜晚。可我注定是被遗弃的孤儿,而她却是地主家的长女。

这是湖南的一个小村落,大家族里格外看重长女一些。

把我从大雪里捡回家的男人,是易氏家族下面的一个农民,主人家还算仁慈,因此他的生活也算凑合。

这个家有点破破烂烂,这个算是我“养父”的男人脾气暴躁,我挨穷挨饿,还餐餐少不得一顿打。

等我稍大了一点,就开始帮男人耕地了。每每夕阳西下,我从田垄间直起腰来,就会看见那个女孩,地主家的长女。

第一次见她,我便知道,这是个娇生惯养的女娃娃。太阳下山了才被家里人放出来玩,好似生怕日里的太阳会晒伤了她似的。她穿着花色的布衣裳,皮肤当真白得很,头发也乌黑发亮。

后来晓得了她的名字。哦,她叫易继菊。“继”是主人家男子辈的字,但因她是长女,格外看重些,将来是要好好培养了做管家女的,当然未来可是要招赘的。哎,到底是个好命的娃娃。

一眨眼我和她都长大了。最近村里闲话格外多些,几个老大婶摇着扇儿天天往她家跑,我猜是要给她说亲了。我心里有些着急。这么些年,不知曾几何时我开始日日期待太阳落山的那么一会儿。我从田里直起腰来,看她走出门来活动,有时和她的好几个弟弟妹妹玩耍,有时只是静静坐在石头上看着太阳。她看着太阳的时候,我就悄悄拿眼看她,真是个花一样的姑娘。

其实我认识她,她也眼熟我,毕竟我天天在她家门前的田里晃悠,七八年了她总该记得我了,不过我是没胆子要娶她的。虽说村里的大婶常夸我俊俏笔挺,但我家一穷二白,也不见那些夸我的大婶想把女儿嫁给我,毕竟好看也不能当饭吃。只是她家富得流油,她又那么好看,自然只有锦上添花的道理。

她果然早早地订了亲,我心里怪不是滋味。但我也知道,这也怨不得她,自古以来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怕是自己的婚事她也是做不了主的。

那些日子我实在食不下咽,人也瘦了一圈。自从我知晓和她同日出生,心里隐隐便觉得老天不公,要是有一天娶了她,不也算是半只脚迈进了地主家了吗?我自嘲地笑了笑,捋了捋自己皱了吧唧脏兮兮的上衣,认命地扛着锄头出了门。

也许从那一刻开始,我曾热烈跳动满是幻想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我大概是知道,自己这一辈子,也就这样了。

2

可命运弄人,半年后,她突然被退了婚。等我如往常一般直起发酸的腰来,她便直愣愣站在我面前,在我眼前这座田垄上,风吹起她乌黑的发,余晖照着她汗涔涔的脸,而她红着眼,目光复杂,就那样近地看着我。

“喂!”她嚷了一声,面色有点窘迫。

“啊...?”我没反应过来。

“叫你呢,陈先林!”她的声音听起来娇凶娇凶的,秀气的鼻子皱了皱。

“啥…啥事啊?”

“你娶我吗!”

“谁?!”我吓了一跳,这时才反应过来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叫起来还格外顺口。

“说你呢!陈先林,问你娶不娶我?”她面色通红,这次,秀气的眉头也跟着皱了皱。

我总算听清楚了问题,在她家大房子里和她一起过着富贵的生活,这个场景我想象了不下小三十遍,所以那一瞬间就出现在了我脑子里,这时连她今日的古怪都抛掷脑后了。

我还能说些什么呢。自然就是一个仿若找到宝藏的毛头小子,双腿全是泥地站在田里点头如捣蒜了。

可高兴劲儿还没过去,一个月后,主人家就被什么斗地主的运动给斗倒了。平日里怪老实巴交的农民一夜间换了副嘴脸,仗着人多势众,把他们一家老小都赶出了家,大房子也被充了公。我睁大了眼看,这不是抢匪么?到底主人家平日里并无过多压榨,如何能激起这样的民愤?

一片混乱之中,她在一个深夜慌乱地敲了我家的门。我开门,却第一眼看见她身后的远处一片火光。她求我收留,我养父自然是不肯的,都到了这个时候,天皇老子早就轮到别家了,谁敢收留落魄地主家的长女?

一边是凶神恶煞没少赏巴掌,可到底把我养大的养父,一边是心里的未婚妻。踌躇之间,看见她那双通红的眼,嘴唇紧抿面上紧绷,我一个咬牙就拽着她冲出了家门,在养父骂骂咧咧声中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那一刻,我大抵是没有深思便逞了英雄,但我想,那就是我这草草一生,最勇敢的决定。

我们走了很久,途中瞥过她的脸,依然红红的眼,可就是没哭。虽然从前常见她,但到底第一次和她接触,才知道原来娇娇女娃也是个怪坚强的女娃。天亮的时候,我们停了下来,看着全然陌生的山沟沟,我心里那点英雄气儿早已散得一点不剩了。这时才想着她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的穷姑娘了,甚至连娘家也没了,和那些农民家大婶的女儿,又有什么区别呢?

想到这,心突然就灰了。想着漂泊不定的未来,连个避雨的地方也没有,全身的劲儿也泄了。

“我…我也不求你娶我了,只不过那时被退了亲,我虽心里羞愤,但也是有些窃喜的。我只听家里人说家族出了事,但没想到这么严重,还以为刚好可以嫁给你……如今再教你娶我,我都没这个脸。”她好像看出了我的懊悔一般,主动和我来说话。

“你为甚想要嫁给我?”我鬼使神差一般脱口而出。

“你…你长得好,比村里人都好,也高,人也实诚,还怪勤奋。我还听说咱两同一天生日,大概这就是缘分啊!”她越说越急。

我一愣,女娃娃这是也喜欢我的意思。

“算了,我都答应你了,娶便娶罢,我也没旁的喜欢的姑娘。”大概脑子一热,我拍了拍胸脯,粗声嚷道。

就这样,我们成了夫妻。17岁。不曾媒妁,没有父母。

除了彼此,一无所有。

3

不过我好歹有一腔孤勇,又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找了个人不太多的山窝窝,我便决定自己盖个房子出来。

我卯足了劲,仔细回想了以前跟村里木匠老师傅讨过的经,自己搬砖锯木,砌墙盖瓦,白天劳作,晚上就歇在山洞里。这样的日子大概有个两个月吧,她总主动给我搭把手,身子娇小看起来没什么力气,却什么活都干得来,也从不叫苦。有天晚上,我躺在一边歇着,她在一旁洗着衣服,用她那双磨的全是血泡的手。我眼尖,看了个完全,却啥也没说。

房子盖成,虽说只有她家的一半大,但只住两个人,倒也是绰绰有余,比养父的房子可宽敞太多了。我有些沾沾自喜。

有了房子,生活倒也安稳了。相处了这些日子,我才发现她是个怪有本事的女人,一点没有了过去女娃娃的样子。垦田,种菜,浇肥,她虽没怎么接触过,但肯学,也学得快,还蛮能吃苦。见她把家里家外料理得周周到到,我一边感叹大家族的长女就是不一样,一边在外面拜起了师。我瞧着自己盖房子还挺有天赋,就去山下集市里拜了个木匠老师傅。

两年后,我开始做起了师傅店里的二把手。那年我们的大女儿出生了。这也是我们的长女,换作她家没打倒之前,可是要好好娇着宠着的。不过现在,我倒是希望有个儿子,毕竟也不是啥富贵人家,总是要有人给我分担分担的。贫困的日子过久了,突然有点理解养父在我那么小就教我耕田的行为了。

我叹了口气,莫名有点想那个总挨打的地方。其实这几年我早已和养父相见,但各家日子都不怎样,便也没怎么来往。

一眨眼三年过去了。我出师自己当了师傅,开始收徒弟,自己接活儿。家里又多了个女娃娃。有时在主顾家干活,中午时赏顿饭吃,蹭顿酒喝,别人不免要嘲笑,“陈师傅家又多了个女娃子啊,女娃子赔钱啊,叫你家婆娘生个男娃娃啊!”

我是个硬脾气,一开始说两句没啥,说多了我就忍不住跟人家动嘴皮子,趁着酒劲,抬两下杠:“两个女娃娃怎么了?老子还不真稀罕儿子。我陈先林啥也没有,白手起的家,今天你们叫我一声师傅,就是我自己一个人的造化。我偏要富养了两个女娃娃,二十年再来看,绝对不比你们有儿子的混得差!”

听听,这叫什么胡话。但我这个人没啥,就是喝了酒爱耍牛脾气,好吹牛。我倒是门儿清,却也懒得改。男人嘛,不得有个脾气嘛。

眨眼又过了十年。这十年里我带了几个徒弟经营店子,自己做起了小买卖。别说,还赚了不少,真把自家两个女娃娃当宝贝养了起来。大的脾气像我,倔得很,像头牛。小的像她,花一样,做起事来又麻利得很。不过两个孩子都有本事,一个唱歌,一个跳舞,是村里的小名人,都考了我们那顶好的学校。

日子过得顺风顺水。可是她却不知怎么的,疯了。

4

和她在一起这些年,一切都平平淡淡。当吃饭都成问题时,哪还顾得上旁的呢。后来,生活也逐渐磨灭了我年少时的幻想和情愫,没了心动,也失了冲劲。

从一开始称呼全名,有了孩子叫孩他娘,孩子长大了叫老易。她总是在,我出工也好,看店也好,做生意也好,我总知道她在家,照顾孩子,照顾农田,照顾整个家。一二十年的时间,当年的娇娇女娃成了村里人口中厉害泼辣的妇人,成了两个女娃娃的娘,成了手脚麻利吃苦耐劳的管家婆。

我没怎么把这个婆娘放心上。毕竟我是男人,家还等着我来养呢。虽说她从来不给我拖后腿,可到底还是要靠着我过日子的,我可早已不是那个想入赘进她家过好日子的男娃了。

直到她莫名其妙失了神志。我才意识到,其实,或许我假装不在意这个婆娘的原因,大概是,我对那个贪图富贵,软弱无能的男娃打心里逃避和憎恶吧。我这样大张旗鼓地告诉自己不必把她放心上,其实是不愿承认,我早已离不开她吗?

可偏偏只有这个婆娘变得痴痴傻傻,像个孩子一般,才好似触碰到我试图遗忘和封闭,可却始终挥之不去的记忆。

又回到那个从田里抬头的日子。她沐浴余晖,单纯,稚嫩,像花一样。

真是个娇娃娃。

不觉间我眼眶子发热,鼻子犯酸。

“瞧吧,多么好命的女娃娃。”

女儿考上了大学,为了照顾这个头发灰白的女娃娃,我又干回了老本行,只接自己村和隔壁村的活,生怕跑远了当天夜里赶不回家。

这么些年,我总觉得孤身一人,她在又不在,说起话来没头没尾,我连个说话的人也没了。我带她见了几次她的弟弟妹妹。长辈们多已经不在了,小辈们也都有了各自的家庭。她和妹妹们见面时,是我第一次看她哭。悲痛地,放肆地,嚎啕大哭。我想,她这样一个顾家的人,这么多年该如何日日夜夜想自己的家人呢。不知道,是否有过一丝后悔,后悔走投无路时跟了我。

其实,她也是个苦命的女娃。家道中落,颠沛流离,挨苦挨穷,哭都没来得及,就得自己长大,挑起家里的半边天。她是个好女儿,好妻子,好母亲,样样不出错,可从来没有人看过她的哀伤,在意过她的苦。

5

她就这样痴痴傻傻了八年。够久了,久到她的小外孙女都出生了。

女儿说想把外孙放在家里一段时间,她好和女婿出去打工。

这不是让老易带孩子么?

她自己都还是个孩子呢,怎么能带得好孩子?

可就是这个小外孙,把她带回了我身边。孩子来了没多久,突然有一天,她就毫无征兆地恢复了。

我摆好碗筷,她坐在桌前。见她不动,我软着声催促她:“怎么不吃?快吃饭了。”

“老陈。”

这声音熟悉又陌生。我吓得掉了一只筷子。

“吃饭吧。”我佯装平静。

她捧起碗,头埋进碗里,肩膀却剧烈抖动起来。

那是她第二次哭,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一个没忍住,上前环住她。她靠过来,泣不成声地说:“谢谢你。”

那一刻,仿佛是我,做了一个长达八年的梦,梦里她痴痴傻傻,会说会笑,却从来不会应答我。仿佛那一刻只是我醒了,而她,从来就没有离开过。

突然间我无比生悔,悔这大半生的荒置,没有爱她,珍惜她,和她心连心地过一生。

我看着她灰白的发,晒得黝黑发亮的皮肤,因为年老而色衰的脸庞,以及因为常年在油灯下缝衣服而浑浊又畏光的眼。忽然之间,就记不清她年少时的样子。

这个夜晚,无关她年少的美丽,娇憨,无关她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更无关她火烧富贵的家族。我才发现,我这样无法控制,毫无目的,无可救药地爱着她。

我爱她。此刻爱她,分离爱她,相守爱她,往后也一直爱着她。

年少时我以为,是我贪图富贵,贪恋她的家族和富贵。娶了她后我以为,老天永远偏爱她,却从来让我受苦受累。后来我才知道,我爱一个她,一点缘由也没有。我爱她,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开始,也许早到那场深夜的大雪,两家啼哭。也许早到养父拾我回门,我就这样在她身边长大。也许早到我在她家门前劳作,她趁着傍晚的阴凉出门。我一抬头,月老就已为我们牵好了线。

6

“阿公,阿婆现在在哪里呀?”小女儿又生了个外孙,现在四岁,正是多话的年纪。

“阿婆她呀...”我笑了笑,抬起头,余晖渐渐褪去,夜幕即将降临。

“阿婆她,是好命的女娃娃,在一个永远幸福的地方。”

因为她,哪怕离去,也永远在阿公心里。

再回头,我又见着那个娇气的女娃,她红着眼,皱着秀气的鼻子,不客气地嚷道:

“陈先林,你娶我吗?”

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而我有漫长的余生来温习。

好叫我去寻她时,不会走岔。

陈昤安
陈昤安  VIP会员 我没到,你别起韵。

共生缘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