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说，雪是悲伤凝结而成的，可看景的人，并不知道，所以漫天飞舞的悲伤，依然很漂亮。
安静而昏暗的咖啡店里，没有几个客人，甚至连服务员都偷懒去了其他的地方。身着一袭白衣的男人端来两杯咖啡，坐在靠窗的餐桌旁。
男人刚把其中一杯放在坐在对面的女孩面前，又拿回去，脸上虽是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眼睛透露而出的光却十分认真，几个字慢悠悠的从他嘴中蹦出：“几分甜度？”
女孩无奈的摆摆手，示意他随意：“这种游戏，玩不厌么？我又不是自己不会法术。”
男子双手紧紧捂着杯子，笑了笑：“我想尝试下人类的方法。”
女孩嫌弃的撇撇嘴：“可惜，就你这木舌头，加再多糖也没用。”
男子递给女孩咖啡，女孩接过后喝了一口，夸张的龇牙咧嘴着，男子跟随着笑出声。女孩右手食指环绕杯子转了一圈后，又喝了一口，微笑的点点头。
男子双手捂着自己的杯子，喝一口后，摇摇头，又继续捂着，用小勺不断的搅动着。
女孩看着窗外的细雨，有些发愣，突然问：“常白，你听说过，泰姬陵的故事么？”
常白没有讲话。因为他知道无论他回答听过或者没听过，无黑都会继续讲下去。
“国王沙•贾汗在妻子死后，想为她建造一座世界上最美的陵墓，他找来了当时最富盛名的建筑师，处死了建筑师痴爱的妻子。
国王说：‘我把她处死，你就知道我有多么痛苦，就能为我的妻子建起世界上最壮丽的坟墓。’皇帝处死了建筑师的妻子，建筑师悲痛欲绝，建造了泰姬陵。所以，泰姬陵的美丽，是用数不清的眼泪堆积而起的。”
无黑讲完，突然笑嘻嘻的问常白：“你说，这眼泪做成的泰姬陵属于皇帝的妻子，还是建筑师的妻子呢？”
常白喝了口咖啡，抿抿嘴唇：“有什么区别么？做的再华丽，不过是个棺材而已，睡在里面的感觉都一样。”
无黑白了一眼：“真是不解风情。”
常白笑了一下：“建成泰姬陵后不久，国王便被儿子废除了王位，被囚禁在阿格拉城堡，晚年的每一天都是靠远望泰姬陵度日，直至伤心忧郁而死。你说，这陵墓，属于谁呢？”
无黑皱眉思考：“嗯……”
常白：“所以说，不过是一滴泪而已。这就是人类所谓的‘真诚所至金石为开’吧。他们付出极致的悲伤，等换给他们一个旷世艺术品。”
无黑眼睛瞪得圆圆的，指责着常白：“重点不是等价相换。”
无黑说完就离开了，常白拿过无黑面前的咖啡，尝了一口，明明没有任何味道。那她刚刚脸上的惊讶与满足，也是装出来的吧，他们的法术，怎么可能会对人类的东西有用呢？
常白突然心里有些苦涩，他思索着，这样的永恒到底有没有意义？看似美丽的故事里却总是藏着无比苦闷的人。把她留在身边，是最好的选择么？
常白越想越闷，不知觉两杯无味的咖啡已经下肚。
无黑在咖啡门口徘徊了很久，却没有再走进去，看着常白迟迟没有出来，便没好气的大声喊着常白的名字，让常白快点走。
常白应声走到门口，静静地看着无黑很久，突然拿出一颗石头放在无黑的手里，无黑皱着眉头，有些嫌弃的摆弄着石头。
无黑：“这……有什么用？”
常白：“会开花。”
无黑：“反正又闻不见花香。”
常白：“当然能。”
无黑：真的？
无黑瞬间瞪大了眼睛，一手轻轻抚摸石头光滑的表面，常白看着无黑夸张的表情，忍俊不禁，拍了拍无黑毛茸茸的头发。
无黑猛地打掉常白放在自己头上的手，把石头放进裤兜，边走边说：“快走！要迟到了。”
这次他们去接的是一个小姑娘，小姑娘站在玻璃房门口，看着病床上自己逐渐失去温度的躯体，和痛哭相拥的爸妈。无黑与常白久久站在一旁，让小姑娘尽量的与亲人的最后一刻，长一点，再长一点。
小姑娘看到无黑，虽含着泪，却笑了笑：“像我这个年龄的……多么？”
常白：“放心。你不会孤单。”
小姑娘留恋的又看了一眼玻璃房子，和无黑、常白点点头，示意自己可以离开了。
一般久居病房的人，对于死亡已经有了一定的心理准备，所以无黑看到小姑娘的淡定后也不以为然。
无黑把小姑娘带到一棵古老的桃花树旁，往日桃花树周围发生的往事一幕幕在无黑面前闪过，包括小姑娘的前世。
无黑看着眼前的影像，和小姑娘娓娓道来。
小姑娘前世因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被称为巫女。因为把自己的生命力续在了一个将死之人的身上，逆了天命，所以今世受苦受难，且早离去。
小姑娘听着故事，往日种种浮现在眼前，再见他的脸，依然满心欢喜，看来以前真的很在乎他吧，所以，宁愿把自己的命送给他。
小姑娘深情款款的询问着他在她离开后的生活。无黑有些不忍告诉她，那个续命之人慢慢从一个将士成为将军，立下汗马功劳，娶了一个貌美如花的妻子，还生下一对可爱的儿女。
无黑思考片刻之后，只是拉着小姑娘来到那棵大树前，让她留意树上刻着的文字。小姑娘抚摸着文字，想起自己在救将士之前，在树上为他留下了一句遗言：“吾去，勿念。”
而此时多了一句将士刻下的话：“命犹存，心已逝。”
小姑娘摸着那句话，微笑不语。
无黑轻轻离开，走到站在远处的常白身边。
无黑笑容有些苦涩，自嘲道：“我看得见所有人的过去，却唯独看不见自己的。”
常白安慰着：“过去的过去就好，没什么需要缅怀的。”
无黑：“是么？那你，为什么还念着她那么久？每天陪在你身边的可是我，你为什么不把她忘掉？”
常白若有所思的看着无黑，突然笑了一下，想上前拥抱无黑，可现在的无黑像一头发怒的小狮子，一把把常白推开。
无黑有些生气常白的笑容，报复性的说：“你不是能看见所有人的未来么？那你的呢？你能不能看见你未来和谁在一起？你还能再见到她么？啊？！”
常白无奈的看着无黑，突然眼前的画面恍惚了一下，随后脸上竟出现了抑制不住的慌张。这千年来，他可是从不会有半丝慌乱的人啊。无黑也被吓到了，感觉到有什么不好的事即将发生，但毫无头绪。
无黑看着常白大步走到小姑娘身边，为她安排后面的事，不禁为刚刚暴躁的言语有些后悔：“你怎么会看到自己的未来呢？我竟忘记了你……和我一样可怜。”
所谓命运戏人，便是如此吧。无黑可阅尽众生过往，却唯独不知道自己的来处；常白能预见所有人的未来，却偏偏掌控不了自己的去处。
这样没有尽头的日子，真的有意义么？
常白安排好小姑娘之后，却怎么也找不到无黑。常白沉思片刻，来到湖边，果然在那里看到了她。
无黑傻傻的盯着静静的湖面，湖面倒映着天上的云、鸟，岸堤旁的树、花、草，却唯独没有无黑的身影。
常白走到无黑身边，看向湖面，同样没有自己的倒影。
无黑微微笑，转身问常白：“你听说过，水仙花的故事么？”
常白点点头，却又笑着摇摇头。
无黑让常白坐在她身边，开始讲着水仙花的故事：“古希腊神话传说中，有一个非常美丽英俊的少年纳西索斯，少女们只要看到他就会情不自禁地爱上他。但是，他性格非常孤傲，对所有的少女都无动于衷。
水妖艾蔻爱上了纳西索斯，却得不到纳西索斯对她的爱。于是，艾蔻由爱生恨，在复仇女神面前发下了诅咒：让无法爱上别人的纳西索斯爱上自己。
所以，当纳西索斯来到湖边弯下腰喝水时，看见湖面上映着自己俊美的倒影，便立刻爱上了自己。从此，他每天都到湖边来。起初是自我陶醉，渐渐地变成顾影自怜，最后终于扑向水中自己的倒影。
少女们知道后，到处寻找他死后的灵魂，结果在他常去的湖边发现了一朵孤挺而美丽的花。少女们为了纪念纳西索斯。便把这种花取名叫做纳西索斯。”
无黑讲到最后，不知觉两行泪留下来。
无黑：“真傻。”
常白：“我们回去吧。”
无黑苦涩的笑，盯着常白的眼睛：“回哪？我以为，闻不见花香、咖啡香，假装有就可以了。可我连我自己都找不到……阳光下没有影子，湖面没有倒影，镜子里没有身影，连你的眼睛里也没有我……”
常白把无黑拥在怀里：“我能看见你。”
无黑：“可我想看到自己。我也想看看，你过去的故事里，那个女孩和我比，谁更好？”
常白轻轻牵起无黑的手，走向山坡那里：“听说今晚的星星会很好看，我们去看星星吧。”
常白带着无黑来到一个平坦的高地，两人静静躺在草地上，等着星星慢慢爬满天空。
无黑枕在常白的胳膊上，星星越来越多，睡意也越来越浓。
无黑迷迷糊糊听到常白在自己耳边讲话。
常白微微细语，慢慢的钻进无黑的梦里：“其实，泰姬陵真的是建筑师的一滴泪，那个小姑娘也不是什么女巫，他们只是意念比常人浓烈，不断的凝结自己的气力，做到了自己想做的事而已。你说，明明人比我们还强大，为什么还需要我们带领他们走过生死交界的路呢？”
常白看着无黑熟睡的面孔，拿过她手里的石头，微微一笑，将石头放在嘴唇轻轻一吻，重新放回无黑手里，依偎着无黑一同睡去。
无黑一早醒来，坐起身扫视了一圈，却找不到常白。无黑看到身旁放着的咖啡，拿起喝了一口，却慌忙吐出来。
“好苦！”
无黑龇牙咧嘴，却突然呆住，慌忙又喝了一口，原来咖啡的苦涩是这种感觉。
无黑喊着常白的名字，却到处找不到常白的身影。
无黑发觉自己裤兜里的石头有些发烫，便拿出来捧在掌心，小小的石头慢慢开裂，在一个裂缝里缓慢的长出一颗小花，花苞慢慢开放，开出可人的花儿，一股清香涌入无黑的鼻尖。
无黑贪婪的把鼻子凑在花朵旁,花瓣慢慢随风飘散，花径也掉落在地，无黑有些惊慌，石头慢慢开裂，周围的小石块碎掉，露出里面的一颗黄灿灿的星星。
无黑看着手里的星星，眼泪突然顺着脸颊留下。常白的声音轻轻在她耳边响起：“送你一颗星星，顺便，把我的未来也一同给你，替我活着。”
往日一幕幕瞬间涌入无黑脑海里，她突然愣住，紧紧抓住星星，跑向湖边，在湖水的倒影里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脸庞。
无黑终于忍不住的放声大哭起来，好像哭的越大声，常白就能快点出现，陪在自己身边。
如果得到鸟语花香意味着彻底失去你，我宁可不要，何况，湖水里的我，就是常白过往故事里的那个女孩啊。
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为了离开种种世俗而一起逃跑，没想到被各自抓回来，两人便相约死期，承诺双方要生生世世在一起。
任性，总是会有惩罚的。两人虽然如约在一起，女孩却不记得过去，男孩也不能提及。
原来，常白在几天前就已经看不到未来幻象里他和无黑在一起的样子了，便猜测两人定会有一人发生意外。
常白与自己打了个赌，即使已不再是人类，自己的心心念念能不能真的帮无黑达成她的愿望呢？甚至，以自己的消失为代价。
无黑好久才安静下来，抱着那颗小星星，她与常白的前世今生与未来，终于全部涌入了她的脑子里。
无黑将一缕朝霞化作斑斓的细线，把手里的星星穿在细线上，将湖水当做镜子，把星星挂在胸前。
太阳慢慢升起来了，空气变得很好闻，她闭着眼认真而贪婪的呼吸着，脸上满是笑容，站起身，朝着远方走去。
她会等着，多久都没关系。因为常白说过，他会回来的。如果精诚所至真的有用，那我就一直祈祷下去，即使用光几千年的真诚，我也会让你重新回到我身边。
很久很久以后，一个中年魂魄，看着远处的车祸，十分慌乱，转身想逃跑，却发现身后站着一个一袭白衣的女子。
中年人声音有些颤抖：“你是谁？”
女孩却暖暖一笑：“我？我是无常。”
又是一千年，她提一壶酒，独自坐在那颗不被岁月蹉跎的树下，突然望见了另一个世界的常白和自己。
初春，山坡上开满了野花，顺着浅浅的小路望去，一棵有些年头的桃花树立在尽头，一阵微风吹过，粉白的花瓣纷纷落在树下的两个七八岁的孩子身上。
男孩用一根小树枝挖洞，将一颗鹅卵石放在坑了，小心翼翼的用土掩埋起来：“你听说过石头会开花么？只要每天浇水，肯定会开花的。”
把玩着花瓣的女孩愣了一下：“额，那要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