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有故人轻叩
命运教给他们的第一个道理,就是学会分离。
文/沈京烛
作者有话说:这是我2018年写的第一个故事。我很少回看自己写的东西,写完能记得的人物也很少。希望这一年能多写一点真正喜欢的东西,对文字保持一颗敬畏之心,然后做一个开心的人。
【一】
白砾出生在苗族一座穷乡僻壤的小村落里。
他是家中唯一的儿子,家里三个姐姐早早就许了人家。一家人盼望着他能有出息,节衣缩食将他送到山下一所民办学校里。其实说是学校,也不过是一座水泥房,加上老师都不过百人。饶是如此,村落里能够去上学的孩子也在少数。
他听课认真,老师讲一篇课文,他写大段的笔记。所以一开始,他并没有因课堂中一阵突如其来的沉默而从书本中抬起头来。
直到有小心翼翼的敲门声传来:“请问我可以在教室外听你们讲课吗?”
站在门外的小姑娘,八九岁的模样,皮肤黝黑,背着一个小背篓。老师显然是认识她的,强忍着无奈与生气:“我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们这儿不是慈善学校,要是人人都像你这样不交学费就来蹭课,那这个学校还要不要开下去了?”
全部人的目光灼灼地盯着她。小姑娘耳根通红,鞠了一躬慌忙而逃。
可人没有走远,偷偷又返回,蹲在教室后面的泥巴地,老师在黑板上写一个字,她拿着树枝在泥地里依葫芦画瓢地写一个字。
白砾坐在教室后排,正好跟她平行,一扭头,就能瞧见她脏脏的小手,和她身后的背篓。从背篓里倒出几个红柿子,红得显眼,有点像女孩害羞的脸。
白砾那天下午回了几次头,放学时,众人一拥而散。她拾起地上的柿子,怯怯地跟在老师后面想递给他。
老师叹着气拒绝,白砾走了很远,仍旧瞧见她一个人站在原地。
她低着头,瘦骨伶仃的模样。
第二天中午,她竟然还来,不过学乖了,没有再敲门,直接蹲在泥地里跟着他们上课。老师这次教的是一篇文言文,字词晦涩难懂。白砾看见她使劲支起耳朵,细细的眉蹙着,手里握的小树枝却迟迟没有动。
他心生可怜,课间休息的时候,晃到她的身边。
“那个字念曦。”
“什么?”她仰头望他。
“曦。晨曦的曦,就是阳光的意思,七点钟的阳光。”
她笑了,看着白砾一笔一画在泥地上写的字。
“谢谢,你写的字真好看。”
白砾站起身:“你这样学没用,怎么不叫你父母送你上学?”
她一副小大人的模样:“我很忙的,没时间上学。”
她每天天亮就要起床,背着柿子到山脚下去卖。今年秋天收成好,卖完回家前正好可以偷摸着来这里蹭课。想着,她又从背篓中拿出几个剩下的柿子递给他。
“哥哥,送给你吃。我家的柿子可甜了。”
白砾微楞,为那一句清脆的“哥哥”。他低头接过,柿子沉甸甸的,咬一口清香四溢。
回到家,他把剩余的两个柿子并排放在床头,红嘟嘟的,像两个小灯笼。他莫名看了许久,第二日天还没亮,正躺在床上的他又忽然腾地一下起身。母亲吓了一跳,责骂道:“吵人睡觉,发什么疯?”
白砾扒着窗子瞪大眼睛往远处看,果然,雾气缭绕的山路中,一个小小的身影背着一大篓红柿子正轻快地走着。她嘴里好似哼着歌,一蹦一跳的。
她真好看呀,好看得像长在山路边的一株白茉莉花。
【二】
白砾家中都是姐姐,他没见过这样的小丫头。
他喜欢看她背着柿子蹦蹦跳跳的模样,也喜欢她躲在教室后冥思苦想的样子。他跟她约定好,他每天放学后留下来教她念书,她就送柿子给他吃。
这毫无逻辑的条约,白砾乐在其中:“方小绒?你叫方小绒,是吧?说好了,以后你卖剩的柿子都归我,你想学什么,我都教你。”
她是勤奋好学的好孩子,学起东西来比白砾还快。两个人打打闹闹到夕阳西落,在泥地里写字的手,也脏得惨不忍睹。
白砾牵着她去池子里洗手,沁人的水冲下来,将她小小的手握着,她的掌心柔软得像棉花。
她歪着头甜甜地叫他:“白砾哥哥,你人真好。”
他得意了,挺着胸膛笑嘻嘻地说:“那是,不能让你白喊哥哥。”
也是认识之后,白砾才晓得方小绒的家离他家原来那么近。她跟着奶奶一起生活,她奶奶在后山种了一大片柿子树。秋天一到,树上挂满了柿子。
白砾跟着她去收柿子,他在上面摘,她在下面接。他故意装作摔下来,瞧她吓得把柿子扔掉来接自己的样子,哈哈大笑。
“方小绒,你就像个傻子。”
她生气了,拿起柿子往他的头上砸,汁液溅出来,脏了他一身。
白砾也不恼,戳戳她气鼓鼓的脸:“砸我?明天不给你留好吃的了,让你吃咸菜去。”
因为没有成年人的劳动力,方小绒家是山里最穷的。奶奶老了也看不清东西,她们也吃得简陋,经常就着咸菜喝白粥。
白砾不知哪天去看了,每到晚上饭点就偷摸将自己家的饭菜带给方小绒。其实菜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但至少还能见点荤腥。
方小绒吃得战战兢兢,生怕白砾的母亲知道,惹得他挨骂。
以至于除夕那天,白砾在家里吃着年夜饭,吃着吃着他又想起方小绒,不知道过年这天,她是不是又喝着白粥打发过去?这样一想,他便坐立不住,绕到厨房端了一大碗鱼汤就往她家跑去。
他兴致冲冲,却见她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屋子里没有开灯,月光照进来,透着层层凉意。他放下鱼汤,疑惑地叫了声她的名字。
她抬起头,过了半晌才慌忙笑起来。
“白砾哥哥,你怎么来了?”
他环视四周:“你奶奶呢?大过年的,怎么就你一个人待在这里?”
她怔了怔,眼神空洞发愣:“奶奶去散步了,等下就回来。”
这话太荒谬,谁大过年跑去散步?他心中隐约觉得不对劲,却没有表现出来,装作离开,躲在一边看她脚步踉跄地走进了一间小房间。门被打开,突然一阵强烈的恶臭扑面而来。
白砾脑袋霎时空白,这个味道,他在以前去世的爷爷身上闻到过。
再想上前一看时,方小绒骤然哭喊一声晕倒在地。而在她晕倒的面前是一张床,躺着的人是一位早已无声无息的老人。
于是,大家都知道,在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方小绒的奶奶去世了。没有多少人来送殡,只有方小绒一个人跪在灵堂。白砾远远地盯着她,想着她是有多痛苦,才会在一个人已经去世的时候,装作不敢知道的样子。
他不忍再想,走上前,牵起她的手。
方小绒手指微颤,过了好久,两行泪掉下来,才猛然扑到在他的怀里,哭得痉挛:“白砾哥哥,我再也没有亲人了……”
【三】
方小绒十六岁那年,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去外面打工。
而在她做出这个决定的第二天,白砾也跟家里人摊牌:“我要跟方小绒一起去,不然,我怕有人欺负她。”
白砾的母亲气得直哆嗦:“死仔,我们盼着你有一天能念书出来,你倒好,说走就走了?”
白砾把腰挺得笔直:“谁说不读书就没有好前程了?”
在母亲这里他是这样说的,在方小绒面前又是另一个说辞:“家里人给我找了一个木工师傅,以后我跟他学手艺,照样养得活自己。”
他大言不惭,可读书是脑力活,做木工却是体力活,再加上他只是个初出茅庐的小徒弟,师父起初教得敷衍,只当他是个做杂活的伙计。
而方小绒经人介绍,进的是一家制衣厂,早晚班轮着上,一天在流水线上工作十几个小时。幸好,他们上班的地点离得近,白砾每天晚上就等着她下班,两个人再一起去吃夜宵。
他高高瘦瘦的,站在门外,侧脸好看得像海报上的明星。从制衣厂出来的姑娘都明里暗里地打量着他,猜测他是等哪位好看的女生,没料到,走到他面前的却是方小绒,身材干巴巴的,脸又黑,八卦的白眼早已翻到天边。
白砾却蹙着眉头打量着她:“你们工厂就发这种衣服?不怕人告你们老板压榨民工?”
大冬天里,她穿的也是薄薄的厂服,冻得手都直打哆嗦。
方小绒笑,两个梨涡浅浅的:“你不是也一样?咱们好歹同病相怜。”
不止如此,因为人高大,他的袖口都短了长长一截,露出清瘦的手腕。他没有笑出来,严肃地牵过她的手,握在掌心焐热。
方小绒脸一红:“有人看着呢。”
他挑眉:“看就看,你就一个小丫头,我就是你哥哥,怕什么?”
哥哥照顾妹妹是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他心里暗暗下了决定,一定要给方小绒买件好看的衣服。
白砾跑到师父面前去求活干,他是学徒,工资少得可怜,只有去接活,才能有额外的钱赚。师父被他缠不过,终于挥手带他上了一个富裕人家的门。
对方是个富商,家中装修,要定制书房的家具。白砾跟在师父的屁股后面记录尺寸,客厅里有个十七八岁的姑娘一直瞧着他,他心中疑惑,却也不以为意。
等将做好的家具送上门时,那明眸善目的姑娘却突然拦住他,瞧着手中某位明星的海报,又瞧瞧他:“有没有人说你长得很像他?”
白砾觉得有些好笑,却见她娇滴滴地朝给他们结账的中年男人说:“爸爸,这个人好辛苦,你就多给他一些钱吧。”
托这位富商女儿的福,白砾拿了整整两倍的工钱。他心中欣喜,也就没听见她偷偷打听到了他的电话号码,只顾着挑了一件好看暖和的衣服,给方小绒送去。
方小绒穿上衣服,圆嘟嘟得像朵小蘑菇。白砾拍拍她的头:“好,这下可以煮成火锅吃了。”
方小绒却耷拉着脸,眼睛写满了疲惫。她经常加班,白天黑夜连轴转,黑眼圈大得像熊猫。两个人在小饭店吃面,吃到一半,她就困得睡了过去。
白砾叹了口气,又忍不住停下来打量她。她嘴巴微微张开,睫毛像蝴蝶的翅膀抖动。谁说她长得不好看?在白砾的眼中,再好看的人也抵不上一个方小绒。
他凑上前去,差点没吻上她的脸颊,却又暗自一笑,摸摸鼻子,只轻轻地抚过她的长发。
【四】
等好不容易送回方小绒,再回去时,他远远地就见师父在等着他。
白砾心中暗自担忧可能是回去晚了,要讨师父骂了。可师父好脾气地挥挥手,告诉他说陆小姐在等他。
“哪位陆小姐?”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门后就跳出一个人来。原来是那位让他获得两倍工钱的“陆小姐”。
她自报家门,雀跃地掏出两张电影票:“我好不容易买到的首映电影票,我们一起去看好不好?”
这话也太自来熟,白砾匪夷所思。她却料到他会拒绝,故作严肃地盯着他:“我让你多结了工钱,算不算帮了你的忙,你陪我看场电影,总没什么问题吧?”
罢了,白砾只当她是犯花痴、头脑简单的大小姐,怕她纠缠不休,只得腾出一天来打发她。
电影名是什么,他根本没记清楚,却不晓得第二天会引来那么大的后果。他正打算等方小绒下班,一个电话却令他惊掉下巴。
电话是从警局打来的,叫白砾去警局领人,方小绒把人从楼梯推下,摔得那人骨折了。
一路上,白砾都认为一定是警察认错了人,她这么瘦瘦小小的一个人,怎么会跟人打架呢?
直到亲口听到缩在椅子上的她,忍着眼泪小声地说道:“是我推的,只不过天黑,我不知道她没站稳。”
那人是和她同住在一起的室友,看见她把那件白砾买的新衣服叠得整整齐齐,阴阳怪气地嘲讽道:“天天在门口等你的那个男生送的吧?你呀,别让人骗了都不知道。”
“什么意思?”她抬头。
“没什么意思。就是我看见那男的和一个女生在电影院门口亲亲密密的,不过,那女生倒是比你漂亮百倍。”
她说着,笑了起来。
方小绒面无表情地说道:“你撒谎。”
那人吊儿郎当,抢过她手里的衣服嬉笑:“有本事你拿着这衣服问你哥哥去呀,说不定,还是用别人的钱买的呢。”
拉扯间,方小绒急了,推了那女生一把,没料到,她一脚踩空,直接就从楼梯上滚下去了。
方小绒瞪大眼睛瞧着他:“白砾哥哥,她说的是真的吗?”
白砾脸色难看,点头又摇头,他想解释。方小绒却懂了:“你不用跟我解释清楚,是我不好,惹了麻烦。”
她被拘留,还欠了一大笔医药费要付。白砾将手放在她的肩上,擦掉她委屈的眼泪:“你别想那么多,很快我就让你出去。”
出了警局,他却脑袋一片空白。哪有什么办法?唯一的办法就是求师父,可师父又怎会替他解决这么大的麻烦。一个人毫无目的地走,连夜晚的风吹在脸上都像打了他一个耳光,直到有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喊住他。
他猜到是谁,可又跟自己对峙似的,不愿回过头去。
方小绒从警局出来那天,白砾后面跟了个人,她跟方小绒自我介绍:“我叫陆枝。”
方小绒藏着自己有些脏的手,没有握上去,只说了句:“谢谢。”
说完,方小绒的眼圈忍不住红了,却又不想让白砾看到,只扭头一个人走得飞快。
脚步声跟着匆匆追来,方小绒停下,大声喊道:“你别跟过来。”
她终于忍不住,哽咽的话也断断续续:“如果是你求她帮你的忙,我宁
愿自己还待在警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