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食记:苏州旧梦

2020-10-11 18:02:39

爱情

1

归为一言,不过是:

他们只是在最不好的时代,

遇到了……

最好的对方。

2

当“失败”再一次出现在手机屏幕上时,林秋觉终于忍不住把手机狠狠的扔了出去,砸在了墙角的巨大毛熊上。

今年因为疫情的原因,整个上半年都无法去学校,起初她还很开心,可是几个星期过后,她便开始逐渐烦躁起来,毕竟没有奶茶和火锅的日子对于一个当代美少女来说,确实不亚于“坐牢”。

本想着打会游戏排解一下,谁知连跪数把不说,还被祖安队友狂喷。

“哎!好无聊,好无聊……”秋觉扔掉手机后便在床上开始毫无形象的翻滚。

翻滚了一会,她好像猛地记起了什么,便趁着林妈妈没注意赤着脚跑进爷爷的书房。

林爷爷今年已经快七十了,已过了退休的年纪,却依旧孜孜不倦的教导着一代又一代的“社会主义接班人”,即使是在这疫情期间,带的学生不能返校做研究,他却依旧坚持每天去学校给学生视频指导。

爷爷的书房还是老样子,虽然藏书极多,却几乎没有与他专业相关的书籍,小时候秋觉感到奇怪,便问爷爷为何如此。

爷爷只是看着窗外良久,方才回答道,“人生一大幸事,便是此生所做之事与家计之乐,花萼相辉,泾渭分明。”虽已时隔数年,秋觉已然忘记了爷爷当时说话时的语气,却依旧记得爷爷说完后,看着院里初凝的月光,立了一夜。

但是秋觉一直觉得这可能只是老头子偷懒的借口,若不是无意间在一些杂志上看到爷爷又得了什么奖项,总觉得老头子和她一样都是在大学里混日子的人。

推开门,秋觉便习惯的朝爷爷的书桌走去,还未来得及“糟蹋”桌上的那盏川台碗莲,她就被一本泛黄的书籍吸引了目光。

书籍已经略显残破,封面上书有“浮生记”三字,打开之后,竟还是旧时竖版的样式,就连内容都为古言,所幸幼时爷爷曾经教过秋觉一些,此时还未全部还给爷爷,她便来了几分兴致,蜷缩在椅子中读了起来。

随着她沉浸书中,不知不觉间,窗外开始细雨绵绵,有一下没一下的舔着人间……

3

等到细雨微歇,秋觉揉了揉略显酸意的脖子,暂时停下。

原来是爷爷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旧书,是一位名叫沈梅一的清朝文人写的自传体随笔,主要讲述的是其与夫人云娘从两小无猜到伉俪情深,再到天人永隔的故事,其中几段短句,质朴自然,真情流露,便是秋觉都能感到二人之间的情谊。

二人新婚不久,沈梅一便写下“有云娘相伴,布衣饭食,可乐终生,不必做远游记也!”等到二人生活渐深,他又写下“云则拔钗沽酒,不动声色,良辰美景,不放轻过”一语,待到云娘先去,沈梅一又言“从此扰扰嚷嚷,又不知梦醒何时耳”。

伸了伸因为长久未有大动作而略显僵硬的身体后,秋觉起身倒了杯水,发现时间尚早,便继续读了起来,约莫半个小时,本来不厚的书籍便给她读完了,就待秋觉打算换下一本时,才发现在最后一页的枯黄纸张上,不知何人留下有六个淡雅娟秀的墨字。

陆夏眠,

林秋觉。

4

自从秋觉下午在那本名为《浮生记》的旧书上发现自己的名字后,便无法平静了,就连晚上林妈妈做的她最喜欢的清蒸鲥鱼,都只兴致缺缺的夹了两下,害的林妈妈还以为自己的厨艺下降了,独自伤心了好一会儿。

她一直在想,那个和自己名字写在一起的陆夏眠到底是谁,难道是像狗血小说里那样,是爷爷给自己定下的娃娃亲,而那本《浮生记》就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不会那么衰吧!现在都2020年了啊。

不过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因为爷爷总有一些莫名其妙的老朋友,比如今天,就和一位老朋友吃饭去了,直到现在还没有回来。

想着想着,“吱呀”一声,大门被打开了,接着便是爷爷熟悉的脚步声传来。

她猛地冲过去,接过爷爷脱下的外衣,急切的问道:“爷爷,你书房里那本书是怎么回事?陆夏眠又是谁啊?”

爷爷听后,明显的愣了一下才恢复动作。“你看过那本《浮生记》了?那只是个陈年旧梦罢了……”

书房里,爷爷仔细的用茶水洗过杯盏,给秋觉倒了一杯,隔着氤氲而出的水气说:“关于这本《浮生记》的故事啊,也是爷爷年轻时听到的,那是我刚才从美国回来……”

氤氲的水气阻隔了爷爷的目光,只能听到爷爷的声音随着窗外的雨声缓缓响起,仿佛把听故事的人带回了从前的岁月……

5

1979年,苏州市。

林清远看着身侧的粉墙黛瓦和曾经只在老照片里看到过的石桥流水,不仅微微有些愣神,虽然自小父亲和姑姑都和他讲过许多这样的故乡景色,可当真正看到,却依旧让他感到一种陌生,但陌生过后,又有一种说不清的熟悉感。

“或许这就是父亲所说的,斩不断故乡血脉。”他侧过头在心底微微自嘲。

对着手上的纸条,确认了三次,他才走进这个在信里提及的茶馆,随意的找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然后将手中提着的箱子放在同侧靠近走廊的位置,看了看手表,发现离约定的时间还有半个小时。

此时已到四月中旬,些许杏花已过了争艳的时节,暖风一扫,点点杏花便从枝头离去,落在来往的行人头上、路边早铺的蒸汽里,还有些落入一侧的流水之中,随着桥边捣衣娘激起的涟漪远去。

“长洲苑绿到何门,那家云楼皆王孙……六朝碧台散做尘……”

远处不知何处的微弱苏语评弹,挤过各种熙攘的声音,传入他的耳中,却只能断断续续的听到几句。

伴着耳边的评弹声,他的思绪也逐渐远去,虽然新年伊始,中美才确定建交关系,家里搬回国的事宜还在准备之中,可作为家里的长子,他早早的被安排先回乡处理一件关于姑姑的旧事。

对于姑姑的印象,其实林清远有点模糊,尽管他和姑姑相邻而居了二十多年,但在他心中姑姑好似永远都是一副安静到极点的样子。

就连上台领奖都是那么的波澜不惊,微微鞠躬,展颜一笑,然后便离台而去,好似如秋季的深潭,即使落叶无意间飘入,除了一两道涟漪,什么也泛不起,甚至数息过后,涟漪也会消散。

多数的时候,姑姑要么是侧坐在阳光照不到的画室里安静的画画,一坐就是一整个下午,只有手臂和偶尔蹙起的眉眼才能表明画室的时间是流动的。

要么就是在楼下的花园里安静的看书,可是看的最多的还是一本泛黄的旧书,有时候他会忍不住问父亲关于姑姑的事,可父亲总是叹气一声,便不再言语。

“你好,请问你是林清远吗?”一道略显苍老的声音打断了陆清远的回忆。

他转过头去,看到了一位老人,头发虽已斑白,却有一种儒雅从容的读书人的气质,眼神和润,即使隔了一层眼镜,里面的温润仿佛也能流淌出来,许是身体不好的缘故,他手里还拄着一根拐杖。

林清远赶紧站起身来,微微鞠躬:“你好,陆先生,我就是林清远。”

打过招呼,两人相对而坐,老人掏出一块方巾,擦了擦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水,然后问道:“清远,你是桃之的?”

“林桃之是我的姑姑,林从安是我的父亲。”

老人愣了片刻,还是迟疑的开口,“原来是从安的孩子啊,桃之她……是不是已经过世了?”

“是的,在前年。”

老人转过头,看着窗外依旧在风中飘零的杏花,微微侧头,好像在听远处的评弹声,过了许久,才嗓子微哑的问道:“她生前可好?”

“还好。”

随后,两人便没有再言语。

过了片刻,陆清远才将身侧的箱子放在桌子上,“这是姑姑的遗物,她曾经叮嘱我一定要带回来。”

老人接过箱子,平稳的打开,露出里面的事物,两张旧画和一本泛黄的书籍——《浮生记》。

6

民国十四年(1925年),苏州城。

春分刚过,苏州城虽还略带着几分寒意,但道路两侧已有了众多商贩,陆补明轻推了推因怀中包子蒸汽而逐渐模糊的眼镜,对身边的好友王兰卿说:“你真不打算去陆军军校?这次可是个好机会。”

身边那位穿着深色风衣,带着碗帽,手里还握着手炉的同龄人无奈的笑道:“我的身体你也知道,自幼孱弱,别说上战场了,多走几里路都困难,再说,我一直认为当下虽时局动荡,可总有一天,天下安定之后,还是需要一些别于军伍的治世之人的,再者说,你陆补明当下不去陆军军校,却来苏州一带,别人不知为何,我多多少少还能猜到几分,有我在,你办事我还能帮衬一二。”

陆补明点点了头,“也是,日本留学的时候,你每次一到大寒天就容易生病,要不是我自小学了些药理知识,也照顾不好你。这次我来苏州,确实有些事,此外,来时父亲听说我要来此,特地嘱咐我要先去林家拜访。”

两人挤过逐渐熙攘的人群,拐入一条临溪的小道,道路一侧还有寥寥几个摊子在出售旧书和一些文人清供,陆补明经过一个摊子时,刚好看到一本古旧的书籍,轻咦了一声,想要拿起看看,便取出一块方巾,擦擦了刚吃过包子的手。

刚想伸手拿去,便看到一截雪白长腕出现,拿过了那本书。

接着是一阵清脆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让他莫名的想到了清早还沾着朝露的深巷杏花。

“老板,这本书多少钱?”

他转过头,便看到了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姑娘,微微蹲着身子,精致的小脸完全缩在黑色大衣的狐裘领里,约莫是真的怕冷,手上还套着幅手笼,但是因为一只手抓着那本书籍,另一只手不得不把手笼竖起来,防止掉落,微微有些可爱。

“小姐,只要一个大洋。”那商贩看终于有人光顾,便赶紧报出来价格。

“给!”那少女放下书,掏出一个大洋递给商贩,然后对着手哈了口热气,便拿起书准备离去,却发现拿着书无法再将手放进手笼之中,索性直接将书卷起,连手一起硬塞进手笼,看的一旁的陆补明微微有点心疼那卷古籍。

做完这一切,那少女还朝着陆补明嘿嘿笑了一声,仿佛在宣告自己抢书胜利了一般,然后好像又给她发现了什么,她再次转过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陆补明,小嘴微张,然后展颜一笑,小跑离去,只留下陆补明错愕的立在当场。

“唉唉!你不知道她是谁吗?”王兰卿把头凑上来,眼里带着促狭的笑,问道。

陆补明扫了眼书摊,没有发现喜欢的,看着笑容略显“猥琐”的王兰卿说:“我刚来到苏州城,又怎会知道她是谁?”说完后,还略显懊恼的往嘴里狠狠塞了个包子。

王兰卿从他怀中抢了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口齿不清的说道:“我知道,但是……我不告诉你,哈哈哈~”然后快步向前走去。

他很久没有看到这样的陆补明了,谁让这家伙近些年总是一副要么忧国忧民,要么温良恭谦的样子,其实他知道,陆补明有时候很孩子气的,在日本留学时,每逢他生病,都是陆补明一边碎碎念,一边细心的照顾他,而且这家伙其实和自己差不多,自己一生想在文化二字上有所建树,而陆补明可能还要加上美食二字,只是被当下时局所困,想着尽个人微力,使国家昌盛,不在被列强欺辱。

两人玩闹过后,倚着溪边的石栏休息,王兰卿随口问道:“刚刚那本书是?”

“《浮生记》,是旧清太平时节一个不见记载的文人,随手写下的自传随笔,家里原来有过一些残卷,后来时局纷扰,不知何时在何地遗失了……”

6.

陆补明提着礼物敲响了林家大门,报了父亲和自己的名字便和管家一路往正堂走去,林家府邸有别于苏州他处,是当年林父与陆父二人结伴去欧洲考察时所认识的德国朋友设计的,将中国的古典园林与西方建筑相互结合,别有一番风味,若想至正堂,需经过一道苏式园林方能到达。

陆补明因为父亲的缘故,幼时曾来过数次,对于园内假山叠石,亭台花柳,还存着几分印象。

来到林家主人所住的新式洋房处,林父已经在此等待,陆补明看着这个只是比自己印象中苍老几分的儒雅男人,微微鞠躬道:“林叔叔好,一别数年,林叔叔风采一如当年,”

林父只是握住他的手,微微点头,可是眼里的笑意却如何也掩饰不住。

待和林父分宾主坐下,林父才言:“不曾想补明都如此年岁了,你父亲在家可好?一家人可还安好?”

“有劳林叔叔挂念,家中一切皆好,父亲也还安康,只不过近年来有些过于担忧国事,身体大不如从前。”陆补明回答道。

两人随后又闲聊了片刻,林父突然站起身来,笑着和陆补明说道:“补明,你也有十五六年没有见过桃之了吧,我喊她下楼,你们年轻人好好聊聊。”说罢,便走到楼梯旁,喊了起来。

“桃之,桃之,下来,看看谁来了。”

“这就下来了。”一道略微让陆补明熟悉的声音回应道。

随后便是一道急促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陆补明仰起头望去,恰好看到一道阳光穿过玻璃窗,洒在楼梯一脚,一个带着甜美笑容的少女站在那里,倚着栏杆,微微探身,手里还扬着一本书籍,嘴里喊着:“没辫子哥哥,没辫子哥哥!”

陆补明微微愣了愣,才发现正是那个在冷摊前快他一步买下《浮生记》的姑娘,只不过此时已经脱去了厚重的黑色大衣,露出里面微黄的长裙,许是她那双仿若秋水般的眼眸的点映,整个人在阳光下显得愈发的娇憨动人。

“没有教养,还不快下来见过你补明哥哥。”陆父在楼下无奈的训斥着女儿。

林桃之快步跑下楼,再一次扬了扬手中的书籍,得意的说道:“补明哥哥好,又一次见面了。”

陆父以为林桃之说的是十五六年前的见面,也没有再问询。

十五年前,彼时林桃之七岁,陆补明九岁,陆父带着陆补明来拜访自己的好友,因为那时民国还未建立,国人尚且愚昧,陆父因早年曾去欧洲考察,归国后,便剪去了儿子的辫子,旨在让其摒除封建愚昧,做一个“开明”之人,那时仅有七岁的林桃之哪里见过没有蓄辫同龄人,便称呼那个眼睛亮亮的,长的好看极了,又糯糯的小哥哥叫“没辫子哥哥”。

8

林桃之皱着细小的弯眉,微微撅着嘴,俨然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看着眼前茶盏上放着的杏花雪耳糕,耳糕茶黄透明,清冷嫣然,放在白瓷盘中精致的仿佛一副画作。

她几次都抵御不了其散发的香气想要伸出手中的银匙,但一看到这完美的“画作”又忍不住的缩回了手。

坐在桌子一旁的陆补明看着这可爱的一幕,不禁笑出了声。

林桃之白了他一眼,颇为无奈的说道:“补明哥哥,你下次能不能把这些小吃食做的随意些,不然我每次都不忍心吃下去。”

陆补明自上次拜访林家后,因为生意上的事,便时常往来林家,偶尔带些自制的茶点,此次的杏花雪耳糕正是早起做好的。

陆补明放下手中的书,顺手抢过桃之手中的银匙,切了一块杏花雪耳糕,递到她的嘴边,张嘴发出:“啊——”的声音。

林桃之一口咬下,不知是不是耳糕太好吃的缘故,她的脸上微微染上了一丝杏花的红晕。

一旁的王兰卿看着这一幕,一口吃掉自己的那份糕点,学着林桃之的样子,捏着嗓子说:“补明哥哥,我还想再吃一块,补明哥哥可以告诉人家这杏花糕点如何做的吗?”

陆补明无奈的将自己的那一份递过去,随意言道:“将银耳煮沸,同冰糖熬煮,再加以适量马蹄粉与之混合,最后加入杏花,制成形即可。”

王兰卿哪里还顾得上陆补明在说什么,他快速的消灭着眼前的糕点,在心里想着,补明的手艺越来越好了,如果不是当下时局动荡,在这苏州城开一个糕点铺子也是极好的。

待两人吃罢,陆补明收拾好茶盏,便与王兰卿一同去往林父处商议事情。

林桃之则重新架好画板,开始如往常一般的练习绘画,可是这个被陆父请来的家庭教师称赞为“绘画既有灵韵”的她,今日不知何故,却迟迟无法动笔……

窗外一只鸟儿飞来,落在了窗台上那本打开了一半的《浮生记》旁,随后便在阳光下开始梳理羽毛,偶尔还会突然盯着窗外的绿荫,好像也在想着谁。

9

时局愈发的动荡了。

林桃之听弟弟从安说现在大街上已经开始有人计划游行,学校里也私下成立了各种团体,都计划着响应孙先生的遗志,不过一些大兵也开始到处抓人,听说是大帅公告全城,说这些天有南方流窜的匪寇,蛊惑民心,扰乱社会治安。

陆补明这段时间来林府的次数也越来越少了,要么就是数天不来,要么就是来了之后直奔陆父的书房,听父亲说,陆补明这段时间忙着操持一些生意上的事情,有些繁琐。

不过各种糕点却是经常送来,有时是王兰卿帮忙捎来,有时是从安从外面带回来,少有的几次是陆补明晚上拿来的,但是二人也只是说了几句话,陆补明就离开了。

林桃之看着桌上的桃花酥、桂花糯米藕等吃食,却没有半点兴趣,她走出门去,刚好看到王兰卿从父亲书房中走出来,她迟疑了一下,开口问道:“兰卿哥哥,补明哥哥没有和你一起来吗?”

“补明在忙一些其他事情,他说他有空就会回来看你的,这一段时间外面治安不好,你就在家中,不要随意外出。”

林桃之咬了咬嘴唇,说道:“我想去看看他,可以吗?”

王兰卿刚要开口拒绝,谁知林父推开房门,走了出来,出乎意料的说道:“兰卿,麻烦你带着桃之和从安去看看补明吧!有你带着我放心,再者说,他们也到了需多出去看看的年纪了。”

王兰卿张了张嘴,最后还是未多说什么,便带着林桃之去找林从安了。

陆父站在窗前一直看到女儿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回房。

林桃之走到街上,看着往来游行的学生才知道外面原来已经那么乱了,她不由的在心里为陆补明担心,她还记得,幼时清廷覆灭,民国初建时,父亲也是经常秘密外出,母亲和她只能每天在院子内的杏花树下等着父亲,每至暮时父亲归来,母亲方能长出一口气,然后微笑着问父亲想吃什么,她去做。

转过一个街角,一行三人停下脚步,林桃之的目光逆着人流向前方望去,一直到那个背影上。

他逆着光,站在人群之中的高台上,奋力的握着拳,挥着手,好像在讲着什么。

“今日之民国,非孙先生所言之民国,非共和之民国,北洋军阀各系之间互相争斗,各自出卖我中国权益与西方列强,今日之民国需诸君共勉,需……”

林桃之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陆补明。

这一刻,在她的感知之中,游行声、演讲声、甚至于风声、杏花飘落声,都消失了,只有那个人还站在那里,逆着光的身影在她眼中却毫发毕现……

没等陆补明演讲完,林桃之就离开了,离开时她逆着学生的游行队伍,一言不发的回到了家里。

林桃之不再像以前了,她在完成家庭教师的课业后,开始与好友一起慰问学生,排练爱国话剧,好像从某一刻开始,她突然长大了,虽然还是像以往一样爱吃陆补明抽空做的小糕点,还是喜欢搜集一些自己感兴趣的书籍、绘本,可是她和原来真的不一样了,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陆补明。

10

北伐军一路势不可挡,不过数旬时间便自广州一路光复数省之地,苏州城因为北伐军早做准备的缘故,一早便遥遥响应,准备军队入城。

当北伐军进入苏州城的那天,林桃之却因为接连几夜排练话剧生病了,一整天都浑浑噩噩的,只能依靠本能咽下递到嘴边的汤药,可当她微微有些意识时,竟觉得可能是这次病情过于严重的缘故,此次吃下的汤药竟比以往少了几分苦涩。

她自小最害怕的便是生病吃药,每次都需要母亲和姆妈哄骗方能咽下去,她甚至在偷偷的想,如果每次病情严重到一定程度就能尝不出药汤的苦味,那就生的更重一点好了。

一直到晚上,林桃之的意识才稍稍清醒,虽然还睁不开双眼,但是已经好了很多,她想,今天父亲和补明哥哥应该要很晚才能回来吧,毕竟新军刚入城,还有许多事宜需要他们安排,协商。

适应了一会儿,觉得又好了些,她才慢慢的睁开双眼,努力的转了转头,才发现在床侧的书桌前有一人静静的坐在那里,借着暖黄的台灯仔细的看着什么。

正是陆补明。

或许是听到了她醒来的声音,陆补明放下手中的书,走到床头,微微俯下身子,将手放到她的额头上,柔声说道:“桃之,好些没?”

感受到脑袋上手掌的温度,林桃之努力的扯了扯嘴角,笑着回答:“补明哥哥,好多了,你怎么回来那么早,今天不是应该很忙吗?”

陆补明扶她坐起,“没事,一些事都交给兰卿了,对了,我煮了你最喜欢的薏米杏仁露,约莫该好了,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拿。”

说完后陆补明喊了门外的姆妈,让她先照顾着桃之。等到姆妈进来,陆补明才出去。

“谢谢你了,姆妈,这一天都麻烦你了。”林桃之看着进来的姆妈略带歉意的说道。

谁知姆妈却摇了摇头,笑着说:“我今天才没有麻烦,麻烦的是陆先生,他听说小姐你生病了,老爷夫人都要出席今天的相关仪式,一早便来了,一整天又是给小姐擦汗,又是端水,又是喂药,辛苦得很,而且他从我这里知道小姐怕苦,自己调了好几次汤药,又亲自尝了几次,才喂给小姐的。”

“今天新军进城,补明哥哥肯定有很多事的,怎么有空?”

“哎~,陆先生是真的对小姐好,小姐一整天都在喊‘没辫子哥哥’,害的陆先生只能一直在一旁坐着,一遍遍回答,‘在的’。”姆妈眼里含着笑意,揶揄的说道。

林桃之听完后,顿时感觉晴天霹雳,将脸埋入被子之中,不敢抬头。

“当当~”敲门声传来,林桃之望去,只见陆补明一手拿着瓷碗,一手敲门进来。

看到林桃之的脸上微微有些红晕,他放下碗,又摸了摸林桃之的额头,说道:“怎么了?又不舒服吗?”

“没有没有。”林桃之赶紧摇头回答。

“啊——”张嘴,陆补明端着杏仁露坐在林桃之身旁。

“补明哥哥,我自己可以的。”林桃之坚定的说道。

陆补明无奈的笑了笑,将碗递进林桃之的手里,拿起刚刚丢下的书看了起来,正是那本《浮生记》。

11

陆补明最后还是走了,随着北伐军一起。

不过走之前去看了林桃之新排练的话剧。

当林桃之将话剧的票子给陆补明的时候,骄傲的仿佛打了胜仗的女将军,陆补明没有告诉林桃之的是,她这个样子也可爱极了。

后来,陆补明一路北上,林桃之则继续留在苏州城学习绘画和排练爱国话剧。

后来的日子里,林桃之每隔一段时间就能收到陆补明的书信,一般都是每到一地他便给林桃之讲一讲当地的美食,以及相关做法,还有一些个人的事宜。后来,他又去了瑞金,井冈山,陕西一带。

而林桃之也知道了他另一个身份,也知道他去的地方越来越恶劣,尽管如此,陆补明一如既往的给她写着书信,讲述着各种各样的美食,当地风俗,以至于后来林桃之远在异国他乡遇到很多来自不同地方的国人,都能准确的知道他们的乡俗美食,风土人情。

再后来,河山色变,数地陆沉,林家人没有办法,只得远赴海外。

林桃之起初并不打算走,她想留在苏州城里等一个人,直到她收到一封来信,只有短短数字。

相信我,终于一天我会驱尽贼寇,远渡万里去找你……

再后来,他虽然驱尽敌寇,却因为国际关系,只能隔海相望,无法实现许下的诺言,去找那个叫他“没辫子哥哥”的林桃之。

异国他乡处,风铃轻曳、漏断难眠的时候,一个安静到极点的老人,总是习惯的拿着一本名为《浮生记》的旧书,在熟悉的月光里,做着一场场醒时的陈年旧梦,总是想起一位温润的少年,坐在自己的床头,端着各式各样的糕点,微微张着嘴。

“啊——”

在大洋的另一岸,三更梦醒时,一个同样安静的老人,总是会去往厨房,端出一叠又一叠的吃食,放在月光下,仿佛在等着一位可爱少女,拿起这个一片,再拿起那个一片,放在嘴里,如一只进食的可爱松鼠,他一直忘了告诉她一句话,他最喜欢的,就是她吃糕点的样子,可爱极了。

可是,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万里重洋,就连三更漏断,午夜梦醒,看的都不是同一片月光。

我之月光,彼时骄阳。

……

12

故事讲完,林爷爷站起身来,从书架最上方取出一个箱子,对着林秋觉说道:“后来,陆补明陆老先生仙逝之前,又将这个箱子送了回来。”

秋觉打开箱子,发现里面同样有一本旧书,上书《浮生食记》,翻开之后,第一页,便是:

【杏花雪耳糕】

取早间杏花三钱、

银耳二两、

马蹄粉二钱,

冰糖五粒(桃之不喜欢过甜,五粒即可)

【藕粉桂花糖糕】

桂花糖少许、

藕粉三两(藕粉需细细研磨,方可温甜细腻)

……

不知不觉间,秋觉的视线逐渐模糊……

打开剩余的物品,不过两张画卷,一张渲染有大范围的白色模糊背景,只有一道背影立在画卷中央,一朵朵杏花开在硬朗的春风线条之上,开在那个背影的心口之中。

另一张的背景是在一座细致典雅的园林之中,有一位穿着晚清服饰却没有留辫子的小孩子,微微仰起头,面部处却是一片晕染,看不到眉眼,但是仿佛能听到这孩子用奶声奶气的声音道:“家父曾言,有圣人语,‘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终有一日,我定为国为民尽心尽力,使我泱泱中华立于民族之巅。”

13

“爷爷,那本《浮生记》上写的陆夏眠、林秋觉又是怎么回事呢?”

北伐军进入苏州城那夜,陆补明看着桃之喝下杏仁露,便守在她身旁,等她睡去后,才提了一盏煤油灯走到院内一棵杏花树下,坐在石桌上借着月光与煤油灯的光芒继续看那本《浮生记》。

良久,回过神后,才发现不知何时桃之坐在了自己身旁,他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略微责备道:“病情刚好,怎么又来此吹冷风。”

“睡醒后,发现你不在,又想见你,便出来了。”林桃之眼里仿佛折射了一层月光,看着陆补明认真的说道。

陆补明无奈的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

桃之看了看那本《浮生记》,问道:“没辫子哥哥,世上真有沈梅一和云娘这样的恩爱夫妻吗?”

陆补明握住桃之的手,看着她的眼睛,说道:“有的!等到战争结束,我就如兰卿一般安心做学问,然后做各种吃食,写下一本《浮生食记》,留之后世。”他说到此,顿了顿,笑道:“然后让后世所有爱美食的读书人皆羡慕我陆补明有一个林桃之!”

“那以后,我们如果有孩子了叫什么名字好呢?”

“你说呢?”

“我一直不喜欢父亲给我取得名字,林桃之,林桃之,虽知道是桃花繁盛的之意,但总归听着不吉利。”

“那以后如果有男孩子,就叫陆夏眠,女孩子,就叫林秋觉(jue),旨在让他们在太平盛世里不必思虑过多,可以随时随处安心睡眠……”

“不要,不要,不好听……”

14

林秋觉想着,肯定会有另一个时空,太平盛世,杏花盈枝,桃花繁盛。

《浮生食记》云:有桃之伴与左,有美食伴于右,可乐终身也!”

【完】

清明先森
清明先森  VIP会员 嗯,晚安喽,有好梦!

浮生食记:苏州旧梦

相关阅读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桥上看你

季繁一对他来说可能是不一样的,不同于别人的。所以才会这样纵容她,纵容她的胡闹。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季繁一是在一场婚礼上和肖予再次相遇的,这应该是自己回国后第一次见到肖予,肖予还是记忆中的那个模样,嚣张跋扈,少年意气。论相貌,肖予从来不输演艺圈的明星,一双丹凤眼偏生在男孩子身上,却丝毫不让人觉得女气,季繁一最喜欢肖予的那双眼睛,似笑非笑,大概就像那人给人的印象,戏谑,对什么都不在

坏闺蜜让我看清了渣男

我天生的渣男治疗仪。原创内容抄袭必究 文:谢汶青 . “李沁,刘纯去哪里了?” “我怎么知道?”李沁使劲拽下卢俊凯拉扯自己胳膊的手,斜视了一眼怒火中烧的卢俊凯,就自顾自的往前走。 “他骗走了我几十万,你知道吗?那是我妈给我准备买房的钱。” 李沁听到卢俊凯嘶哑的吼声中夹杂着哭腔。 不过,她还是没有回头,因为这一不关她的事,二本身就是卢俊凯应得的,听到这样的结果,李沁多少心里有种舒畅的快感。 不是

初恋糖水铺:海盐奶盖和女装大佬

她看着封彻从台上走到她身边,一把扑进他怀里,轻声答:“封彻,我愿意。” 避开网吧里呛人的烟草气,时荨特意选了一个安静的角落,就这样坐下去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往旁边看了好几眼。 看一座城市繁华不繁华,要看夜间十点的霓虹灯与酒吧烟火的燥人意。 可即使如此,女孩子在夜间出入网吧的也是少之即少,时荨算一个,她嫌家里的气氛太压抑,借口出门散心,出去之后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不自觉的来到了这里。可是她旁边这位小

爱情后遗症

爱情后遗症,到底怎么治?时光荏苒,欣妍与姜辰已经相恋 年了,俩人的感情从最初的热恋期回归到了平淡期。都说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也许这才是生活最真实的样子。 按说时间长了、俩人感情稳定、年纪渐长、家长也见过了,也该把结婚提上日程了。欣妍是女生,想着姜辰还要忙事业,无数次话到了嘴边又咽了。这天,欣妍妈打电话来了,说:“表妹清宁生二胎了,是个儿子。你比清宁还大 岁,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小姜也跟你谈了这些年

有你系列:我将无限爱你

他委屈巴巴地说,“快亲亲我,不然我会一直吃醋,醋好酸我好难过噢!”喜欢是有限的,你不知道喜欢你的人有多少,也不知道他在心里喜欢了你多久,最后才把这份喜欢变成爱。 阳光明媚的早晨,姜久像往常一样坐在教室最后一排靠窗的位置上慵懒的晒着太阳。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她身上,整个人像是会发光一样闪闪的,加上姜久那抹甜美的笑很是令人着迷啊。 坐在隔壁排的蓝子琛刚打完游戏抬头便看到姜久,他起身走过去轻敲了一下她的

只想把你留在身边

我抢了闺蜜的心上人,她在我订婚的时候迷昏了我的未婚夫,不久后她告诉我,她怀孕了。 接到莹彤电话的时候,我正在海滩拍写真。 海风很大,两位顾客一直不在状态,拍出来的照片都不如意。磨蹭了将近一个小时,好不容易有点感觉了,那两个顾客却说累了,要休息一会儿。脑海里飞速埋怨了两句,我转头就回答:“好的。” 举了一下午的单反,右臂酸痛得不行,我放下摄像机,随意坐在了沙滩的石头上,左手不停的捶打着右手大臂,缓

網路情人

他已經準備好了,為了幾個小時後的那場約會。他已經準備好了,為了幾個小時後的那場約會。 實在找不到的淺色藍白相間領帶,不能就這麼敷衍地用其他顏色代替,但若是為了領帶而換掉整套西服,恐怕也是來不及重新挑選了,索性就改成搭配緞面的黑色領結吧。「有些東西,最終還是可以被取代的。」 傳承他的父親,他也是一個板一眼的人,只要是被安排好的事情,就是必須要準確落實的;所謂被安排好的事情,例如襪子紋樣今天是穿直條還

榆树的翅膀(上)

他们吃过很多苦,千羽知道,很多事绝不是像唐潇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实际上的痛苦更多。 榆钱树装修公司的设计师千羽与工程部正在对一栋别墅进行装修测量。突然一个女人走了进来,四处打量着屋子,似乎本该属于自己的东西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悄悄地被人放在了这里。 每看一处,她脚步沉重,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击,脸上带着一种极度隐忍的痛苦,似乎想起什么,眼睛都湿润了,却还强忍着不让眼泪流下来。 工程部经理很礼貌地询问,

爱情绝缘体(上)

是谁把我们变成了爱情的绝缘体?是社会?是父母,是三大姑六大姨,还是我们自己?孙哲是个地道的北京人,小时候家住在前门那一块,后来拆迁给分到五环这边了,分到了两套 平的小两居,孙哲很小的时候他的父亲出意外去世了,母亲没有再婚,独自一个人抚养他长大成人。 大多数在北京工作的外地人都羡慕北京人,准确说应该是羡慕北京的户口,皇城脚下,干什么都有近水楼台先得月的优势,一个外地人想要在北京有立足之地。 除了自

正好遇见你:你以为的正好,不过是我的等待已久(一)

你以为的正好,却是我的期待已久。“晚上我还有些事,就先走了,稿子写完直接发我邮箱就好。”林妤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嘱咐一旁仍在奋笔疾书的实习编辑小云。 “好的林姐,路上小心哦。”小云从有些拥挤的办公桌前抬起头来打了个招呼,就又继续埋头苦干,整个人都像是要淹没在书桌里。 “你也早点回去,稿子不着急,你明天交我也可以。”林妤背起包,又有些不放心的叮嘱了句。 正是灵感乍现的时机,小云头也不抬的回了句:“知道

手机读故事网©20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