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离岸山海风
文/繁浅
我终于明白,他是离岸风,有人同他隔山隔海仍相望,而我是迟归鸟,翻山越岭众溪过,也只留得大梦一场。
01相思似海深
南城的八月细雨潺潺,乌云翻涌堆叠,薄薄暮光如同灰雀的羽翅,乱扑扑地压下来。表针折成直角,下午六点十五分,江迟迟推开窗,拨开攀在墙上疯长的绿藤,果然又看见了唐岸。
江迟迟一周前就发现,透过她卧室的窗口,可以看见不远处一个废旧的小院。那里空荡寂静,杂草旁生,铁门边有几丛海芋泛青,阔大的绿叶下是流浪猫们集聚的地方。
天还蒙着雨,唐岸三两下搭好一个简易帐篷,随即趴在地上,端着相机,镜头对准一只缩在茂盛植物下躲雨的花猫。
地面坑洼不平满是积水,潮湿的气息挂上他额前的头发,唐岸穿着纯白T恤搭配浅棕色长裤,却依然不管不顾地或趴或跪,找好角度按下快门。
江迟迟支起画架,提腕落笔,男生肩膀利落的线条、低垂的眉眼,渐渐在速写纸上勾画出轮廓。
唐岸拍完照,小心翼翼地把猫抱起来放进帐篷里。江迟迟摸过望远镜细细打量他,唐岸眼角眉梢俱是温柔,伸手顺了顺花猫脊背上的毛,和平时飞扬跋扈的样子判若两人。
“8月23日下午6点20分,拍猫,无其他异常动向。”江迟迟在笔记本上工整地记好,又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再抬头时,唐岸已经收拾好东西,由远及近,快要走到她家楼下。
“喂,”她突然鬼使神差地叫住他,“下雨了,借给你一把伞。”
不等他回答,江迟迟就找出一把伞丢下去。唐岸也不客气,接住伞撑开,雨滴滴答答砸下来,在墨青色的伞面上开出小朵的花。
他仰起头,五官精致,笑起来总是挑起一侧眉毛,英俊得动人心魄。
“优等生,今天怎么大发善心,”唐岸用一贯漫不经心的腔调问,“不告我的状了?”
江迟迟敲了敲窗框,语气波澜不惊:“那当然要看你的表现。”
唐岸头脑聪明,可野性难驯,成绩不好不坏,还总爱惹是生非。
这些本来没什么,但他时运不济,偏偏他父亲是他们的铁面班主任,因此他潇洒的天性一直受到武力镇压。
三年前,不知道由于何种契机,唐岸疯狂地迷恋上摄影,甚至立志要投身炮火前沿,未来做一名战地摄影师。
古板的唐老师并不赞同儿子如此伟大的梦想,对他严防死守,后来因工作繁重实在分身乏术,就把这个重任交给了江迟迟。
他们两家住得不远,江迟迟是唐老师最得意的弟子,经常被叫到唐家为唐岸补习功课。两个人一静一动并不对盘,她每给他补一次课,短短两个小时里都会激起一百次想要抓花他那张脸的冲动。
所以,当唐老师神神秘秘地找到她,赋予江迟迟间谍任务,让她帮忙留心唐岸的周末动向时,江迟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对她来说,能看到唐岸吃瘪,绝对不失为人生一大乐事。
江迟迟做事向来尽职尽责,侦探小说看了一沓,借鉴无数经验,课余常常暗地里尾随他,事无巨细均记录在案,一有风吹草动立刻上报,绝没有半分袒护。
唐岸虽咬牙切齿,却也对她无可奈何,今天这种情形算是他们相识以来为数不多的心平气和的场面。
他轻巧地转动伞柄,水花飞溅,片刻后又开口:“江迟迟,你是有话对我说吧?千万别表白,我心脏受不了。”
唐岸故作西子捧心状,表情夸张,冲她眨眼。
江迟迟并不恼怒,嗤笑一声:“就你?我也太饥不择食了。”
本以为她的审美终于苏醒,没成想却被深深伤害了自尊,唐岸不再留恋,拔腿就走。见状,江迟迟赶紧大声喊他:“哎,唐岸,周末的猫展带我一起去吧。”
“为什么?”唐岸停下脚步,瞥了她一眼。
江迟迟答得理所当然:“蹭你的展台啊,租金我交不起,可是刚好有几张画想挂出去。”
他又把伞抬高一点,黑亮的眼睛含了些笑意:“报酬怎么算?”
“你下个月要参加一个很有分量的摄影比赛,我可以协助你的拍摄。最重要的是,替你保密。”江迟迟对他的行踪了如指掌。
唐岸打了个响指,愉快地应承下来:“成交。周六来接你,走了。”
说着,他潇洒地摆摆手。
雨势已收,天地间裹着淡淡的潮气,江迟迟把头探出窗外,看到他高瘦的背影一闪,就消失在了拐角处。
天气开始转凉,书桌边扯了几根长绳,上面夹着一张张画纸,微风入窗,吹得纸张哗哗作响。每一张速写纸上都是凌乱的线条,勾勒出男生刀削斧刻般的侧面。
每一幅画右下角都摘了一句诗,离她最近的那句,用细细的笔迹写着:相思似海深,旧事如天远。
02可以啊壮士
很快,江迟迟就再一次亲身体会到,果然有一种人叫“从来不可信”。而这种人,以唐岸为首。
周六天气总算晴朗起来,天空碧蓝如洗,莹莹清透,江迟迟一大早就赶到约好的梧桐树下,可等待她的只有挂在树枝上迎风乱颤的卡片。
江迟迟一把扯下卡片,看着上面龙飞凤舞的字迹气得直咬牙。之前说好接她一起去,没想到唐岸变脸比变天还快,留下一张卡片权当交代,树下只丢给她两个钢镚儿的车费和相框,自己却脚底抹油先走一步去布置展台。
为了蹭他租来的展台,江迟迟忍辱负重,多亏她力大无穷,当个苦力也应付得来。她抱着两个半人多高的相框去挤公交车,又吭哧吭哧地一路拖到展台,终于赶在展览开始前和正往展板上贴照片的唐岸会合。
“可以啊壮士,”唐岸挑眉,接过江迟迟手中的相框放在一边,按了按她的肩膀赞叹道,“不愧是出身武林,有肱二头肌的人!”
江迟迟打掉唐岸的手,恨不得把他一脚踹飞。
这是南城第一次举办猫展,偌大的展厅里七十个展台全部租了出去,放眼望去,全是和“猫”主题相关的东西——加菲猫、Kitty猫、叮当猫……各式各类数不胜数,厅里人来人往,非常热闹。
唐岸摆出的是三个系列的环境猫像照片,江迟迟最喜欢咖啡馆系列。那些咖啡馆里的猫或蜷于红木小桌,或坐在窗台上,暖灯昏黄,葱绿的植物相映点缀,整个气氛优雅中又有几分懒倦。
不得不承认,唐岸除了摄影天赋外还有那么一点生意头脑,他把照片印制成几套精致的明信片和海报,居然也频有人光顾,销售额还不错。
江迟迟的画也顺利卖出去两幅。
有了小跟班替他打理,没多久唐岸就溜达去别家展台打探情况了。她蹲下来把被人翻乱的明信片整理好,余光一瞥,突然被邻边的人吸引住目光。
邻边展台是一个年轻女孩子,素白长裙,尖下巴,长发温柔,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只是眼睛空洞无神——江迟迟猜测她大概患有眼疾。
女生面前摆着大小不等的布艺玩具猫,姿态各异,憨态可掬。现在她正接过一张百元大钞,准备找零钱给面前的顾客。
顾客是个吊儿郎当的小伙子,头发色彩缤纷,但凡稍微有点动作,挂在脖子上的粗链子就叮当作响。他嚼着口香糖,眯着眼睛神色鬼祟,从女生手里接过一大把零钱,乐滋滋地打算离开。
“慢着!”江迟迟一个箭步冲出来,紧紧攥住小伙子粗壮的手腕,厉声说,“你刚才那张钱有问题。”
五彩头发的小伙子本来心虚不已,可定睛一看拦住自己的居然是个瘦小的毛丫头,顿时有了底气,嚷嚷道:“诬赖谁呢你,小丫头不学好,编瞎话还挺有一套。”
他挣了一下手腕,竟然没有挣脱,眼看有看热闹的人要围上来,他就靠近江迟迟恶狠狠地低声威胁:“又不是你的钱,少多管闲事。”
江迟迟原本只是试探,没想到对方不打自招,她手上又加了两分力气,两人一时陷入僵持。
唐岸终于发现这边的动静,马上凑过来,拿着刚才那张百元钞票仔细研究了下,就冲江迟迟挥舞,义愤填膺地说:“迟迟,果然是假钞,光天化日欺负弱势群体,摔他!”
还没等众人反应过来,江迟迟就深吸一口气,抓住得意洋洋的骗子猛一使劲,来了一记重重的过肩摔。骗子毫无防备,被摔得七荤八素躺在地上,半晌都动弹不得。然后,唐岸从他手里扒拉出刚刚的零钱,还顺便补踢了两脚。
围观的人掌声热烈,骗子不敢再造次,一爬起来就赶紧灰溜溜地跑了。渐渐人散去,只留江迟迟保持刚才的动作,站在原地纹丝不动。
“女侠,观众都散了,还摆pose呢。”唐岸双手插兜,懒洋洋地围着她转了个圈。
江迟迟没了刚才的飒爽英姿,她脸色发白,语气颤巍巍的:“唐岸,我好像扭到脚了……”
闻言,他收起刚才的玩世不恭,表情很快变得严肃起来。
03年少时的我们总觉得自己无畏
“见义勇为的功劳簿上请给我记一笔,上面就写‘江迟迟:人美英勇又善良’。”江迟迟慢慢挪动了一下右脚,立刻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久没有练习过肩摔,果然变柔弱不少,江迟迟沮丧地想,伤敌一万自损八千,这场拔刀相助结束得实在不怎么漂亮。
“你啊,”唐岸丢给江迟迟一记白眼,懒得再斥责她,他蹲在江迟迟面前,小心翼翼地卷起她的裤脚,仔细看了看已经肿起来的脚腕,叹气道,“总这么莽撞,是不是要到八十岁才能学会照顾自己。”
这一刻的气氛很微妙,他的话里有一点埋怨,又暗含不易察觉的关切,那种语气像是被晒化的蜂蜜,浓稠的一滴,晕开在她耳膜上。
明明四周嘈杂,江迟迟却觉得天地寂静,唐岸被一层薄淡的光罩住,清俊的棱角愈加分明,他微微一抬眼,似乎全世界都倾覆。
她稳了稳怦怦乱跳的心脏,扁扁嘴有些委屈:“不是你让我摔他的吗?”
“你是不是傻?”唐岸站起来,他个子很高,右手随意搭在她头顶上,冷冷一笑,“量力而行懂不懂,我让你摔你就摔啊,我还让你少向我爸告状呢,你可一句没少说。”
“那是为你好。”江迟迟脱口而出。
唐岸睁大眼睛:“哪里为我好?”
江迟迟赶紧转换话题,可怜巴巴地说:“唐岸,我的脚好疼啊!”
别看他平时总喜欢和她作对,但关键时候一点也不含糊,特别拎得清。
唐岸不再废话,动作非常干脆利落,迅速把剩下的东西收拾好,交给相熟的朋友保管,接着不由分说地抓住江迟迟的胳膊,稍微用力,她就趴在了他背上。
“哎哎哎,占谁便宜呢……”江迟迟双臂乱挥,吱呀怪叫。
“别动,”唐岸把她背起来,拍了下她的手背,坏笑着逗她,“江迟迟,你该减肥了。”
江迟迟紧张起来:“真的吗?都怪我妈的营养食谱,双下巴都快出来了。”
“不行不行,”她懊恼地甩甩脑袋,“明天就开始减肥。”
听着江迟迟喃喃自语,唐岸乐不可支。他微微弯腰,把她向上托了托,背得更牢稳,笑声在胸腔里震动:“放心吧,就算你再胖二十斤,本少也能背着你健步如飞,保证即使跨栏也只比刘翔慢一点。”
“再说,”他偏过脸来,表情是难得的郑重,看起来很真诚,“你还是胖一点好看。”
江迟迟横眉,揪住他的头发,放轻语气循循善诱:“胡说,难道我有不好看的时候?”
“我不想说实话,太残忍了。”
两个人插科打诨,时间如涓涓流泉,静谧安稳。出了喧闹的展厅,唐岸背着江迟迟去医院。他步伐迈得不急不缓,她看到他瘦削的肩胛骨轮廓突出,可她却觉得,天底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宽厚的肩膀,也不会再有谁,能让她如此轻易地心生美好。
从第一次见到他开始,那些隐秘的欢喜就如同苔藓,在不为人知的角落纠缠生长。
可是,她说不出口。
大概啊,年少时的我们总觉得自己无畏,但悄悄喜欢上一个人,就会变得口是心非,明明倾慕他似万里山川如画,却偏偏说最喜欢沙漠眷恋雪花。
04哪怕世界就此停滞,也甘愿
医院里是常年不变的消毒水味道,江迟迟坐在走廊的长椅上,看唐岸跑前跑后帮她拿检查结果,还认真询问医生注意事项。
经过检查,她的脚腕并无大碍,只是软组织挫伤。唐岸遵照医嘱拿了口服的药剂和云南白药喷雾,就准备送她回家。
江迟迟坚决拒绝唐岸想要打车的提议,他没办法,只好背她去坐公交车。
长长的一条马路,两侧挺拔的绿树筛过点点夕阳,江迟迟两手松松地环上唐岸的脖颈,把头靠在他肩膀上,他们像一尾鱼闲游在四合的暮色里。秋风吹过脸颊,唐岸突然觉得晚风轻拂落花,将他的心也吹得软成一团。
终于到了站牌,唐岸搀扶着江迟迟好不容易才挤上车——这班公交车正好赶上晚高峰,车上人满为患,大家乱糟糟地挤在一起。江迟迟倔得很,宁愿单脚站着,也不肯让唐岸请求别人让个座位给她。唐岸知道她的脾气,也不再坚持,只是默默用长臂为她圈出一方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