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牙泉(上)

2022-07-28 18:01:34

传奇

1

大唐天宝十六年七月上旬,傍晚。

护卫队的帐篷扎成一圈,将商队围在中间,汉子们围坐在一簇跳动的篝火四周,用着最粗野的语句,说着最不着边际的话题。

遮阳罩袍下,露出了仟仟被晒得通红,并有些肮脏的脸,和凌乱的留海。

此刻仟仟有些紧张,她缩在阿肆的身后,听到他的呼吸声越来越粗重,显然这个大男孩已经被汉子们的话题激怒,仟仟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阿肆盘膝坐在人群的最外面,横刀搁在双腿上,灰色的亚麻兜帽遮住了他涨的通红,又略显稚嫩的脸,捏住刀柄的右手,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高仙芝将军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

阿肆的声音不大,但他喊出这句话后,几乎所有的目光都望向了他。

此刻阿肆的模样愤怒且压抑,护卫队的汉子们虽不担心少年会暴起伤人,却对他的反应感到吃惊。

只听有人发出一声轻嗤,然后说道:

“高仙芝惧战后撤,安禄山这王八蛋不费一兵一卒前进百里,占领陕郡,万岁爷将其赐死,难道错了?”

“当然错了!”

阿肆很想喊出这句话,这不仅代表着他对面前这群人的态度,更代表了他此时对大唐的态度。

只不过少年终究没有喊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只因一只手,在他即将发作时,偷偷放在了他的后背上,然后紧紧抓住了衣服。

阿肆没有回头,但他能想象得到仟仟此刻紧张的神情。于是硬生生地将话语憋进了肚里,默不作声地将刀柄捏了又捏,直到指关节已经发白。

不知道阿肆已经是第几次这样败下阵来,护卫领队老刀半眯着眼睛,目光扫过阿肆的制式横刀,以及他身后紧张得如同小鹿的仟仟——

就凭阿肆的佩刀和对高仙芝的态度这两点,任谁都能猜到少年的出身究竟来自哪里。

只不过老刀不在乎,在这乱世里,阿肆的身份,可能会为这趟西域之行,增加些许方便。更为重要的是,尽管他们只来了不到一个月,但为了仟仟不被整个商队当做累赘区别对待,这个叫阿肆的少年,愿意承担任何最苦最累的活儿。

这就够了。

老刀不在乎他们背后隐藏的故事,因为每个人都有秘密,包括老刀自己。

似乎为了缓解略显压抑的气氛,老刀扯起破锣般的嗓子,对着半坡上一处凸起的石头处喊到:

“老八,有情况吗?”

随着老刀的询问,一张长年被风沙吹得如同榆树皮的脸从石头上冒了出来,漫不经心地说道:

“没有特别情况。那个不良人,在大约半里外的树下扎营休息。”

“呸!晦气!”

老刀吐了口唾沫。这趟出差,被这个不良人,像条尾巴一般跟了快一个月,或许是前往安西地区,于是找了老刀这种中型队伍跟着,只不过做公差做到这个份上,属实有些丢人。

阿肆心中憋闷,他从地上站起身,将横刀别在腰间,嗡声说道:

“我去巡场!”

也不管老刀说什么,少年抓着仟仟的衣袖,就往半山上走去,直到走了很久,篝火变成一团火光,阿肆才生气地道:

“他们错了,大唐也错了!高仙芝将军避叛军锋芒,主动后撤到潼关,让叛军再也不得寸进,也避免了自身更大的伤亡,他哪里做错了?”

仟仟不懂这些,但阿肆的激动让她抬起头,眼睛里似乎蒙了一层雾气:

“阿肆,我知道让你委屈了,但是我真的很害怕……”

仟仟的话让阿肆顿时冷静了下来,他深吸了一口气,喃喃说道:“大唐真的错了,前有高仙芝将军,后有你的家族……”

说到这里,少年惊觉失言,他慌忙摆手道:“可不许哭,小心别他们觉得你好欺负。”

仟仟见阿肆不再生气,用指肚揉了揉眼睛,脸上挂起一抹微笑:“阿肆哥,我不哭。”

这里除了阿肆和满地的黄沙,她能哭给谁看?

说罢仟仟拉着阿肆的衣袖,在四周转了一圈,停在山壁前一间亮着烛火的洞窟前。

仟仟虽然曾经是足不出户的官家大小姐,但经过耳濡目染,熟读古往文人墨客的文字,却对商路上的一切异常熟悉。

亮灯的洞窟里简陋得只有一张石床,一个面容枯槁的老和尚,正盘膝在石床上打坐。

阿肆不止一次来过榆林寺,就在一年前换防时路过这里,也远没有现在如此的萧索。

暗自叹息时,仟仟对和尚行了个礼,问道:“别人都离开了,大和尚为何还在这里?”

和尚起身还了礼,叹了口气道:“世间大乱,在哪里不是无间修行?”

对和尚的这套说辞,阿肆很是嗤之以鼻,不管怎样的生活,总是要亲手去打拼的,如此的说法分明就是消极待命,蛊惑人心。这要放在军队里,早就被砍了脑袋了。

于是本来就憋闷的阿肆,皱着眉头忍不住哼了一声。

和尚看了看阿肆,喧了声佛号,躬身说道:“嗔者,恶行所依为业,施主还请多行善业。”

和尚的话让阿肆大怒,自身却有杀孽,但那是为大唐,怎么会说到多行善业?

还未等阿肆有所表示,那和尚竟然站立不稳,又一屁股坐回了石床上。显然因为商队减少,这里香火断绝,和尚已经久未进食了。

仟仟颦着眉,转头望了阿肆一眼,随既从袋里拿出两个馕饼,放在了和尚的面前。

阿肆刚想阻止,但见到仟仟的神情,话到嘴边又无奈地咽了回去。

护卫的干粮是定时定量分配的,仟仟这个曾经的千金小姐,似乎并没有这方面的觉悟。

总之在明天,两个人之间,有一个人会要饿肚子了。

2

阿肆没有姓。

作为安西都护府老兵收养的弃婴,阿肆在挥得动刀的年龄,就作为军人参加了不少的战斗。

直到怛罗斯之战失利后作为伤员换防,直到高仙芝被杀,直到以侍卫身份,见证了仟仟全家被捕。

大唐,没有给阿肆心里留下哪怕一丁点善意。

所以带走仟仟,不管是赌气也好,报恩也好,亦或是其他一些原因,阿肆觉得这就是他的反抗——对大唐的反抗。

……

清晨。

少年起得最早,先将所有马匹和骆驼喂食后,在仟仟并不熟练的配合下,帮助所有人收起了营帐。

所有人都觉得理所当然,因为这是收留阿肆,并容忍仟仟存在的交换。

收拾完一切,阿肆照例先将仟仟送上马背,然后翻身上马,让仟仟坐在自己身前。

接近一个月的赶路,身前的少女,除了熟悉的体香,竟然也出现了些许汗味。

水在商队是极其重要的物资。

因为前方的道路将会是连绵的沙漠。

仟仟无法容忍现在自己的肮脏,忍不住抱怨道:

“阿肆,你说商队真的会经过月牙泉吗?”

少年似乎明白仟仟的意思,皱眉道:“看商队的意思,并不需要经过敦煌补给,只是……只是……”

阿肆停顿了一下道:“可这里全是男人。”

“那我们私下去一趟敦煌城好不好?”仟仟接着问道。

“不成。”阿肆摇了摇头:“通缉令或许已经到了这里,太冒险了。”

仟仟早已经习惯了这一路上的“不允许”,如果换做是以前的自己,那简直是不可想象的。

她默默转过头望向阿肆,少年身躯挺直,眼睛直视着前方,就根本不与自己装出来的,楚楚可怜眼神有任何交集。

这让仟仟有些憋屈,但阿肆迎着朝阳的脸,却让她微微失神。

“可惜阿肆只是一个陪戎副尉。”仟仟在心里暗叹一声:

“如果父亲还在,断然不会允许阿肆这样身份的人接近我的。可是,阿肆把我从不良人手里抢出来,是为了什么呢?”

想到这里,仟仟的目光越过商队,落在了远处的不良人身上。

他骑着一匹枣红色马,像是盲无目的般远远缀在商队身后,成了一条甩不掉的尾巴。

可是,这样一个恐怖的人,当时阿肆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摆脱掉他的追踪,为什么会成现在这样诡异的情况。

也不知是阳光刺眼,还是因为想到了这一路的委屈,仟仟转过头,眼眶有些微红。

马匹在前,后面跟着骆驼。商队排成长长的一队,在一望无际的沙丘间穿梭。

一路无话,也不知道走了多久,老刀派出去的探子,卷着一路黄沙狂奔而回,嘴里兀自喊着一个词:“沙盗!”

一队沙盗,追赶着一个残缺的商队,向这里跑来。

护卫队毕竟见多识广,所有人立刻下马,在沙丘高处,将商队的人聚拢在一起,然后把骆驼牵着首尾相连,将商队的人护在中央,做完这一切,老刀指挥着护卫队全体上马,挡在商队的前面。

凭着在安西都护府当兵的经历,阿肆对沙盗异常熟悉,这种乌合之众不知道被军队砍过多少脑袋,但对商队来说却是致命的威胁。

阿肆也把仟仟从马上扶下来,把她送到商队的人堆里,轻生嘱咐道:

“呆着别动,如果沙盗追过来,就抱着脑袋趴在沙里,千万别跑,因为根本跑不动,沙盗就指望着这种活靶子呢。”

沙盗能够冲上来杀商队的人,说明护卫队的都死光了,阿肆说得很严重,其实哪里有这么夸张。

其实之所以这么说,只是害怕万一仟仟的小姐脾气上来了,捅了什么篓子就糟糕了。

说完这些,阿肆又想了想,又从怀里摸出一把乌黑的匕首,塞到仟仟的手里。

“阿肆哥,你……你……”仟仟盯着匕首,像是掌心里放着烧红的铁块,有些不安得说到:“你吓到我了。”

阿肆微微有些得意这种恶作剧的成功,好整以暇地说道:“吓你的,不过从今以后,有它带在身上防身,总好过赤手空拳。”

仟仟看着阿肆如此从容,顿时心头平静了下来,当下点了点头,手伸进袍子,将匕首藏进了贴身的衣服里。

阿肆看着她做完这一切,才翻身上马,回到了护卫结成的防御阵型里。

他紧盯着远方渐渐出现的黑点,将横刀出鞘,左手拉着缰绳,右手自然地下垂,刀尖指向地面。

老刀看着阿肆坐在马背上毫不畏惧、挺拔的身躯,心中有那么一瞬发出了赞叹。

这个少年表现出来的成熟,远远不符合他的年龄。

但走神也只有一瞬,老刀就回到了正轨,因为很快就已经能看清二十多个沙盗的模样了。

这样规模的对手,只能在第一时间给予他们足够的教训,才会有后面谈判资格或者从容离开的资本。

等待逃跑的商队越过了集结的阵型,沙盗进入了冲锋的距离,尽管和军队已经大不同,但阿肆已经进入了异常专注的状态。

随着老刀的“冲锋”声响起,阿肆一夹马腹,就向沙盗冲了出去。

刀身举过头顶,在阳光下闪烁出刺目的光晕,刀柄似乎正在变得火热,最近的沙盗身着皮盔,嘴里疯狂呼喊着听不懂的,似乎是毫无意义的话,在错身而过的刹那,单刀就向阿肆的脑袋斩了过来。

快马加上利刀,就是战场上收割的利器,常年的战场厮杀,让阿肆早已预料到沙盗的动作,在低头躲过单刀的瞬间,横刀毫无花架地由下而上,挥过了对方的脖子,一颗嚎叫着的,怒目圆睁的脑袋,就这么腾空而起,余势不减地掉入了前方的人群,残躯则被马匹带出了老远,才重重翻落在地。

挥出的横刀带着鲜血,再次下劈格掉斩过来的弯刀,刀身一横,再顺势切过肩膀,紧握弯刀的手臂就打着转,落在了地面。

仅仅一个照面,沙盗就一死一伤。在呐喊声中,双方的马匹很快就撞在了一起,冲锋顺势就变成了混战。

喷溅的鲜血胡了阿肆一脸,猩甜而滚烫,但他的动作就像冷静的屠夫,每一刀都冲着猎物的要害,将其置于死地,每一次格挡后的劈砍,必然带来一声惨叫和哀嚎。

护卫队尽管也有死伤,但本来人数占优,每个人又都是刀口舔血,悍不畏死的亡命之徒,仅仅数息时间,沙盗就死伤小半。

这些在沙漠劫掠的投机分子,在吃了大亏后,随着一声长哨,丢下了还未咽气的同伴,喊叫着向四面八方疯狂逃散而去。

在护卫队大声的欢呼声中,阿肆转头望向不远处的商队,仟仟圆睁着眼睛吃惊的脸,在人群中显得异常显眼,而更显眼的是——

那个跟在队伍后的不良人,竟然选了一处沙丘高地,盘膝而坐地望向这边,竟然似在欣赏一场表演。

阿肆目不转睛的盯着他,仿佛看见一条随时会咬人的毒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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