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见过人鱼。”
金葛听我这么说时笑了半天，而后拍拍我肩膀：“是在梦里吧。”又透出几分得意，“下次我出征猎杀人鱼时，给你抓条活的，长长见识。”
我便低头，用抹布擦着桌子，沉默不语。
人鱼穷凶极恶，常到边境侵犯。金葛的意思是，有边界专防人鱼的机关高墙围护，还有剿灭队日夜捕杀，我住城中是不可能见到的。就算看到，以我懦弱胆小的性格，也应是吓破了胆。
我十年前才搬到这里，天生残疾，性子更是沉闷。邻居金葛初见面时就拍着胸脯：“我刚失忆，你是我见到的第一个女孩子，蝾螈都是一家人，以后我罩着你！”
我当时就知道他是个好战的，后来他果然去了剿灭队，斩人鱼，夺鲛珠，直升坦途。
2
金葛的性子很张扬，在蝾螈族里也出名。
他没有从前记忆，但有一身武艺，参加剿灭队，一手银枪在猎杀人鱼时舞到了极致。
十几年前蝾螈战胜人鱼族，占据富饶之地。并在边界修了高墙，高墙上尽数是针对人鱼的机关。人鱼族无数次想从边界冲进来，夺回土地，可都无法突破高墙，无法突破蝾螈族固若金汤的防卫。
金葛就是在护卫中的一层，他时常和我说起人鱼族的恐怖：“听说人鱼皇族里有种药水，喝下去会完全改变模样，皇族危急时刻就用这个逃命。”
我知道他会扩大人鱼的危险神秘，来烘托他的勇敢。于是边擦桌子边点头应和：“是是是，我也听说过，听说这药水喝下去还能消除记忆。”
金葛听出来我是在笑他，索性坐我旁边：“说不好我没失忆前喜欢的都是漂亮的女孩，才不会看上你呢。”
我便笑笑，把裹着残疾处的布再扯紧点，我天生残疾的地方很丑陋，一直用布包裹着。我对金葛说：“我有一个妹妹，很漂亮。”
金葛擦着银枪：“和你一样胆小吗？”
我收拾碗筷，并不看金葛：“不，我的妹妹是个非常大胆且勇敢的人。”
金葛不在意：“哟，差别这样大吗？”
我回头盯着他：“你如果看到她，一定会喜欢上她。”
3
金葛竟真的抓了一条活的人鱼。
人鱼凶残，但眼前这条人鱼的美丽却让人目不能移。带着铁锈的笼子里，人鱼垂着脸，海藻般的湖色头发铺盖而下，遮住脸，绯色的尾巴被铁锁卡住，带着血污。
人鱼抬起头，湛蓝眸子透过乱发望向我。
我愣住，手有些发颤。
金葛搭着我的肩：“怎么样?我说到做到。”又在我耳边低语，“人鱼有魅惑能力，可别看她的眼睛。”
我咬咬唇，问他：“你不觉得她眼熟吗？”
金葛还沉浸在被当做英雄的荣誉中，他一直很享受这种骄傲感。
他低头：“当然不眼熟，我都说了，这是难得的绯色的人鱼。”他又嘲笑我，“难不成这就是你在梦里看到的人鱼?”金葛伸手在我眼间一拂，“别看她的眼睛了。”
我忙忙低头，可眼神还是经不住往那湛蓝处偷瞟。
族长说要当众斩首人鱼，扬我族威。
族长拄着拐杖，缓慢走上台阶：“十三年前，我们与人鱼族一场恶战，金甲大将失踪，数千战士战死。所幸，总将人鱼族丑恶的身躯赶出这神圣海域。今日，后起之秀金葛捕捉到活人鱼，我们就在此以人鱼血祭，以祭奠当日英灵！”
我在人鱼的眸子里，看到了她的愤恨不甘。她怒火含在海般的眸子里，瞪着族长，却说不出话。她嘴巴被利叉穿刺，沾着褐色的血。
我突然挥开金葛的怀抱，站到众人前，据理力争：“雌性人鱼根本没有战斗能力！为什么要连她们都屠杀！”
金葛慌了，忙忙上前拉我。族长却已看过来，眯了眼。
4
族长把我关到禁闭室等待发落。
是夜。金葛从窗边递给我饭。
金葛常笑我蠢，主张和人鱼族和谐相处：“你知不知道，海域就这么多，我们让了，他们就侵上来了，这些刚出生的蝾螈孩子，哪还有什么小鱼小虾海草吃，不被人鱼抓走就不错了。”
我便辩解：“倘若你是人鱼呢？你的土地被夺走了你不难过吗？也许还是卑劣手法夺走的！”
金葛不以为然：“人鱼除了魅惑还有什么能力?强者为王才是天地法则，弱者可没有资格在这海域说话。”
我当时便盯着他，沉默不敢言。
但是，我始终觉得，人鱼是高贵的生灵。
我透过小窗看金葛，他的胳膊前阵子被划伤，结疤，颜色却是奇异的绯色，我担心引起疑虑，用布条给他层层缠绕了一圈。
金葛当时就很奇怪：“这有什么可引疑的?不过是伤口颜色奇怪了点，干嘛缠这样丑的布条?”
我没有说话。今日我看着这布条，突然有种冲动。我透过窗户栏杆握住他的手：“别再杀人鱼了。别杀了，你会后悔的。”
金葛握住我的手，却只小声提醒我：“明天族长要审你，我先前不是告诉过你吗，按照惯例，积极认错也就到宗庙里跪几天。你就说是人鱼魅惑的，嗯?”
金葛之前确实说过，宗庙是重要之地，也是惩罚族人反思的常用地。
我沉默，而后点点头。
我要先活着，活着才是所有事情的基础。
族长捻着灰白胡子：“你在哪里看到过的人鱼?”
我瞥了眼那绯色的尾巴，人鱼的眸子深情而决然。
我又看眼金葛，他瞪大眼一脸焦急，在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经常见到。
我俯下身：“没有，只是昨天才第一次见。”
族长点点头：“想必是受到了魅惑，不怪孩子。小惩大诫，把她关到祖庙跪七夜。至于那条人鱼，剥皮腰斩了吧。”
金葛很开心，领了命：“多谢族长开恩！我愿意去帮忙斩杀人鱼！”
5
我在宗庙里，没有人给我送水，所幸还有金葛出征前递进来的几盒干粮。
还有一张人鱼皮，金葛说，这很是难得见到绯色的人鱼，族长赏给他了，可以日后娶我时用做装饰。
我千求万求金葛，一定要留给人鱼一条活路。金葛很不屑：“你看看你，总是对那样低等的生物抱有同情，我都不知道在战场上捕杀多少只了。”
但万幸，他还是手下留情，剥下鱼尾处最华丽的皮，瞒着组长给人鱼留了一口气，丢到了边界，也顺便杀一杀人鱼威风。
我捧着人鱼皮沉默不语，手却不自觉攥紧，嗓子里有喑哑嚎啕，咬牙却不敢哭出声。
金葛又出征了，这次不是去边界高墙，而是地理位置相反的荒野地，据说那里出现了人鱼。
这是我在宗庙的第五天。
我饿得头晕眼花，在牌位下找到了一个凸起，眯眯眼，昏沉着按了下去。
半夜，我听见外面崩溃呼喊尖叫声，说是人鱼族毁了高墙，冲进城里了。
外面看守的士兵也早已不知所踪。我起身，抱着人鱼皮，摇摇晃晃扶着柱子走了出去。
一片炼狱。人鱼被折磨打压多年，一朝翻身，夺回失地。蝾螈族的将士多去了荒野，无法赶回，这是一场复仇屠杀。
我站在街道中央，看着人鱼族的将士们杀进来，长舒一口气。
人鱼族越不过那道天堑高墙，想突破高墙击败蝾螈，只有里应外合之计。
金葛喝醉时和我说过，蝾螈族的族长多疑，本是攻打而得的土地，也担心日后这座城被别人占领，那高墙岂不就便宜了他人?于是将高墙设了毁坏机关。高墙的总开关，就在祖庙。我找了整整五天，终于在第五天的晚上，在牌位下找到了那微小的凸起。按下机关，高墙倾毁。
人鱼族埋伏在高墙外，时刻关注高墙，等待时机。少量人鱼去荒野，调虎离山。高墙一朝瓦解，杀蝾螈族措手不及。
我的妹妹进了城，绯色的尾巴从来都是人鱼皇族的象征。我锯掉人鱼特征埋伏蝾螈族前，也有这样的尾巴。妹妹的到来，有两个目的，其一是见不得不见之人，其二就是为告诉我最直接最真切的消息，十年忍辱，人鱼族的将士们已经准备好了，只待高墙崩塌。
有人鱼将士押着一个熟悉身影过来。人鱼向我行礼，将银叉下的人扔过来。
金葛的脸上有血污，他趴在地上，仰头问我：“我当初是不是不应该带她回来？成了大错?”
我摇摇头。
我说过，我见过人鱼，在镜子里。
6
我一层一层的揭下布条，多年前锯去人鱼特征时的伤口已然成了无法去掉的丑陋旧疤，正如多年前的记忆。
我扶起金葛：“你知道吗?人鱼族确实有药水，但只有一瓶。”
他的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脸上还有淤青，一片茫然看着我。
我又揭开缠在他手上的布条，伤口旁是一派绯色。
“我给你讲个故事。
很久很久以前，人鱼皇族有三个孩子，是两个公主和一个小皇子，其中小皇子备受宠爱。
可十三年前，突然来了一个年轻人，是蝾螈族潜伏的金甲将军，金甲将军骗走了二公主的感情，骗走了军队的符印。让人鱼族一朝失去土地，几乎族灭。
皇族准备逃亡，但是易容的药水只有一瓶。大家给了最受宠爱的，也最没有自保能力的小皇子。
但没想到，药水有着失忆的副作用，更不幸的是，兵荒马乱，小皇子改变模样后被蝾螈族带了回去，当成了族人培养，还成了护卫高墙的小将。
大公主非常自责，割去鱼尾鱼鳍，冒充蝾螈族人，一面潜伏，一面去寻小皇子，却发现小皇子已然将人鱼当成罪人，无法解释。”
我摸着金葛的伤痕，“你知道吗，就算有药水，皇族的绯色鱼鳞是怎么也改变不了的。”
金葛愣在那里，呆呆看着我，不发一言。
他似乎是在等着，等着别人对他说：“金葛，对的，你就是那条人鱼。被皇族拼了命保下来的人鱼，你还杀了那么多同胞呢。”
族人的眼神都朝他这里看过来，带着震惊，带着痛恨。
他颤着声问我：“那条被剥皮的是我的姐姐?”
我看着远方不说话。
7
有族人来报：“大公主！金葛自杀了！”
我合上书，抬眼看兴高采烈的族人：“死状如何？”
族人很解气，仰头兴奋答：“他信了那话，信了自己弑族人伤亲姐的罪，日日两眼无神似个呆子，时而撞墙嚎啕，今日终于疯了，拿刀割碎皮肤，血流尽了死的！”
我点点头，长舒一口气。
旁边一声笑，妹妹从阴影里扶着族人走出来，她的伤结成了疤，语调虽有着大病初愈的微弱，却也带着解气：”杀人诛心，不枉我，把自己都算上了。”
是有这样一个事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