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为一只野生野长的石妖，我早已受够了寂寞。如果灵智不开，无论如何我都安然接受。
然而，很久以前有一个人把不知名的水误洒到了我身上，我开始触到不停留的风，和无常的阳光；再后来听到路过的人言兽语，嗅到轮回的花香。
但我一直长不出眼睛，所以从不知自己所在何处。
只记得那一天，又有人在附近大动干戈。斗了一段时间后，赢家把输家收入了一只蓝色葫芦。
我似乎本不该知道这么详细，但我还是知晓了，不是我突然灵窍骤通，而是因为我作为他们附近的杂物，也被一并囫囵收了进去。
那个战败者，他告诉我这是一只葫芦。怕我恐惧，还安慰着我，说葫芦是靛蓝色的，像天又像海，很好看。
我没法接他的话，因为我既没见过天也没见过海，也不会害怕。
在我们受困的短暂时光里，他竟兴致勃然，还给我讲了个故事：
（一）
从前，小镇上有个无家可归的流浪者，名为龙尼桑果，然而大家从来都叫不全他的名字。他成天在街上和乡野游荡，有时做个短工，有时也用破麻布铺个小摊，吆喝些不知哪来的小玩意，勉强度日。
一天夜里，睡不着的他爬到人家墙头上看纷繁的星星，思索月色如何温柔了千万个梦却不肯多一个他。忽然，龙尼看到远方的西北天穹下飞落一个庞然大物。借漫天月光为衬，他看着那轮廓，恍惚间觉得它就是一座山。
次日，他到处与人说，大家却都嗤笑着撵开了他。
龙尼决定孤身前往以证其说。
他紧盯着几十里外山峰落下的方位，出了小镇，穿过田野，跨过山坳，从秋分走到了立冬，终于倒下了。蜷在枯树下，望着怎么也走不到的远山，他觉得自己很冤枉。
他领悟到，人总有些想法，是需要用生命来验证的；但这该是伟人的使命，在这一点上龙尼桑果还是十分清醒。所以他愈加苦闷，在地上抓了一把细雪，一下子拍到自己的脸上，希望这场雪能把他整个人就此埋没。
然而，就在这一瞬中，他的眼前陡现一片阴影。
那座山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十余丈开外，仿佛已在此多年。
他渐渐地，竟感到身上力量充沛，轻飘飘地登上了山。山上有座简单的殿宇，里面住着九个老人，每人都守着一只炉鼎；殿前是一片明澈池水，水池通向山体两侧，两侧流出一上一下的两条瀑布，仿佛银河截断，落入人间，不经意间搭在了山头。
九老是兄弟，发白色衰，不知年龄，九个人总共十八只眼睛，都瞎了。他们在山上修行日久，已近于道。池中养了十条鲤鱼，十条鱼从一侧逆流而下，在山底的深穴中游过一遭，再从另一侧逆流而上，日日反复，不知疲倦。
九老赞许龙尼桑果跋涉多月的意志，也因了那夜他得窥机缘，便收了他做唯一的徒弟。
他对许多事情好奇，师傅们皆尽心解惑。
有一天他问师傅们：“天地至数终于九。上有九天，下有九泉。今师傅九人，为何却在池中豢养了第十条鲤鱼？”
无人愿答，仅有最小的九师傅简短地回了一句：“九为天理，十为人理。”
“何谓人理？”龙尼不明，再问，众人皆缄默。
山上不知岁月，且龙尼天资出色，跟随九位师傅修行，终入佳境。他预想着日后神游天地、扶正世道。
故乡小镇上的人们不知老了几轮。
师傅们告诉龙尼，他们下一步就该得道飞升，当下只缺一个契机，便可了却红尘，一举登天。
又过了数年，师傅们飞升的日子终于到来。得知消息的龙尼比任何人都要兴奋，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飞升前夜，龙尼跟着大师傅来到池边。大师傅的眼睛瞎得最久，紧闭的眼皮几乎长在了一块，他的眼周圆凸，银色眉须相及；在风与朗月的岸边，衣袂斜逸，清池倒影中，一尾黑白鲤鱼静静滞留其间。
它身上的黑与白分布十分玄妙，合乎道意。师傅们通常管它叫：阴阳二气鱼。
大师傅说：
“当依法修炼，八十一日后，将其吞食。虽不能飞升，却也足窥大道。”
飞升当夜，月明星稀。嵌在近空的巨大白玉盘光洁厚重，照得山头亮如白昼。九老从各自丹鼎中取出一枚元丹，挥袖投向池中。水面圈圈皱纹激荡不止，气泡咕噜噜地往外冒，池水短暂地沸腾起来。紧接着，一头金蛟破水腾空；接着是赤蛟、紫蛟、碧蛟、橙蛟、青蛟、赭蛟、绿蛟、灰蛟。九蛟在月前乘风穿舞，水光百转相映，遍洒云间，明月竟越发细腻润泽。又听群蛟互啸，昂越悠长，一啸泯，一啸又起，如玉磬残响，阔沉辽远，萦山绕月，不绝不尽。
随后，龙尼见到天上密云匆匆来袭，渐渐遮了月亮；同时高空奔雷猝现，九蛟迅速折回山头，九老跃身而起，各御一条，四散飞出，闪转腾挪间，避天雷，穿黑云，最终迎着稀疏的月光，先后遁入深空。
只留下龙尼桑果和池中的最后一尾鱼，怔然许久。
从此，这座山便有了个俗世名号：九仙山。
龙尼时常回想大师傅的话，对修行一日不敢懈怠。终于等到了第八十一天，他脱掉衣服，扎进水里，没找到鱼，却在底处发现了一只被淤泥埋了小半截的完好青铜鼎。他试探性地推拉了几下，鼎纹丝未动，那条黑白参半的鲤鱼却自其中伸出了半截身子。龙尼眼疾手快，一把抓住它，那鱼却将身子扭动起来，一骨碌钻了出去。龙尼的另一只手早在前面等着，鱼儿正好钻来。
龙尼游出水面，先把它丢上了岸，自己跟着跃出。他落地后没看到鱼，举目四望，也未见踪迹。
便在此时，忽然脚上一阵剧痛，低头一看，左脚已成森然白骨。而那鱼，正用粗壮的鳍撑着身体，趴在脚骨上，用滴着血水的利齿一口咬断了他的脚踝。
龙尼重重地摔倒在地上，那一瞬间，他明白了，大师傅的话，并不是对他说的。
（二）
“然后呢？”见他停下了故事的话头，我问道。
“我们该出去了。”
我这才发现装我们的葫芦果然不动了。
“也不知道又到了什么鬼地方。”
他笑了笑，说：“到家了。辛苦他带我回来九仙山。”
我这才明白，龙尼桑果就是他。接着便听到一声崩裂异响，我被震向高处，翻了好几圈，又落到了熟悉而陌生的土地上。
一度很安静。
我听到一个陌生的男人开口说话，大概是收我进葫芦的那个人。
他叫了一句：好徒儿。
龙尼没理他，兀自回答我方才的问题：“我告诉你然后到底怎么了。”
“我在水底看到的鼎上，刻着与九位师傅同宗的陌生名字，虽然不认识，但是丝毫不阻碍我立即对这第十只鼎、第十条鱼产生了怀疑。”他顿了顿，“而现在，我的怀疑得到了证实。那鼎，那阴阳鱼，都是为了某个人的飞升而准备的。我猜的对吗？十师傅。”
十师傅语带轻蔑，道：“不对。除了丹鼎和阴阳二气鱼，你也是。既然葫芦你呆不住，那就来我的鼎里吧。”
我听到嘭的一声巨响，接着，哗啦啦的水涤遍了我的全身。我顿觉周心澄澈，浑身一震——从未开化眼目的我，误打误撞受山上福水涤荡，终于脱离了黑暗。我看到了所谓的光，看到了天与地，看到了一只硕大的鼎立于二人中间，鼎中一注水龙卷正急转不息。
而那位十师傅，不是瞎子，竟是个坐轮椅的瘸子。他操纵着水龙卷，正欲冲向龙尼。
“既是你的鼎，理当你自己进去。”龙尼说着，一个跟斗翻到水龙卷之上，发力一踏，将其压入鼎内，随后极速旋转，身化水龙之首，斗转之间一去一回，十师傅已被挟入鼎内，徒留残骨横乱其中。
但是在他身死道消之前，我看到他在震惊之余颓然望天，惨淡一笑，不断念叨三个字：
“都骗我。”
吃了师傅的龙尼看起来非常满足，打了个饱嗝儿，用染血的嘴脸得意地冲天大笑。
阳光很盛，我眼睛一花，瞥见他满嘴利齿。
我不明白，问他：“十师傅为什么要选与他们不同的道路？”
他冷笑道：“天地至数终于九。十人同修一途，满则招损，天道难成。所以我那九位神仙师傅，也不知用什么理由弃了他。”
他又继续说道：“不过，他们总算还有点人性，给他留了一手。“说到这，他长叹了一口气，”可是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该妄图牺牲我啊！”
我又问：“如你所说，他们不会不知你能通过种种迹象觉察到这个阴谋，却为何还是诱导你去捉阴阳二气鱼？命它悄悄吃掉你，把握岂非更大？”
龙尼桑果坐上十师傅的轮椅，自问着：“对啊，为什么呢？”可他想着想着，身体竟渐渐诡异起来——白与黑像水流分别在双眼中淌开去，黑白二色在双目中不断地互相切换。他闭上眼睛，脸上缓缓滑下了墨与白的两行泪，泪绵延不断，直渗入山土。
我一边恐惧地后退，一边颤颤地问他：
“你到底是龙尼桑果，还是那条阴阳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