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落

2019-08-31 13:03:11

爱情

雨落

1

梧桐雨落。

三月底,城里下了一场接一场的雨,蒙在树上。

梧桐浅浅地结了果子,满树上像是挂满了青色的小铃铛,使人联想起圣诞夜松树上毛茸茸的饰品。

“叮铃铃——叮铃铃——”

“让一让!让一让!”

汪希透过大大的玻璃橱窗,百无聊赖地望过去。

她不禁微微皱了皱眉头,额头小山似的拱起来,一个不太明显的“川”字。

现如今城里都不得安静,这两天好容易事情淡下去,又闹起来了。

汪希挑出一根手指,按住那个“川”字。

圣玛丽医院里的MissLucy交代过,皱眉容易长皱纹。

她年纪轻轻的,可不愿过早地掉了价钱。

一辆自行车倒在了街上,是那个男人太不注意,急急慌慌的,又撞着了人。

汪希从手提袋里掏出金丝眼镜,略放在了眼上,瞧了瞧,就站起来扯了扯旗袍,信步走过去。

细跟的鞋踩在灰石马路上,“咔哒”作响。

她的腰肢很软,只是自自然然地走着,就叫后面的男人看直了眼睛。

“Hai,misslucy.侬这是怎么啦?”她的问话虽是对着Lucy的,可是眼里的刀枪火焰偏向于那个男人。

苏宁生穿着一身漆黑的制服夹克,铜纽扣锃亮得可以装进汪希整个眉眼。

他穿的料子,眼下也是十分奢侈了。

他十分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发,高高的个子突兀地站在乱哄哄的街上。

开口,声音清亮,炸在这条街道上,“那您看这样好吗?我赔钱,多少都成。”

他急于走开,这样的女人,他不愿过多的纠缠。

汪希细细的眉趟开来,手里提着手提袋的铜链子,抱手,默然微笑着看着他手掌摊开的那一叠红花浅绿色的钞票。

冲Lucy点了一下头,坦然自若地接过,塞到包里。

“这下我可以走了吗?”苏宁生两只手扶住单车,肃然地瞧着挡在他面前的女人。

“当然没问题。”汪希笑着,优雅地侧了侧身子,一抹西柚色的唇红最后印在他的眼里。

2

“呶,你的这份。”她把钱一分为二,递了一半给Lucy。

她笑道,“你下次记得找个开汽车的阔佬。”两排贝齿,笑得狷狂跋扈。

“哟,还挑呐!这年头被开汽车的轧死了可不偿命,何苦坑我来!”Lucy飞了个眼风,手上跟着拍子,一甩一甩的擦着侧腰扭到黄包车上。

“劳驾,圣玛丽医院。”

汪希看着她,不禁微笑起来,都快三十的人了,还要别人喊她missLucy,却也不害臊。

小巷子里静谧悠长,青石板路上积了昨天的雨,她小心翼翼地避过,唯恐沾湿了新做的鞋。

满堂里跑过湿润的煦风,掀起她旗袍上开得高高的叉,飘脚像一只铃铛飞到空中。

背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她心里一紧,回过头去。

冷不防和那人撞了个满怀。

怎么又是他?她想到刚刚的事,不由得把手提包捏紧了。

苏宁生恶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拽着她的胳膊肘子,极快地将她扯到暗处的门凹里。

搂住她的腰,按着头,对着她的嘴狠命地吻起来。

你干什么?!她几乎要大叫起来,回应她的只有更加粗暴的动作。

这不是她第一次和一个陌生男子靠得这么近。

可是,她还是不甘心被这么毫无尊严可言地残忍对待。

苏宁生眼角瞥了一下,刚刚的两个人只在他们前边停了一下就跑到另一个胡同口去了。

他松了一口气,慢慢地把手放开,澄澈的双目盯着汪希。

也许他自己需要一个女人替他避开怀疑了。

这个女人不能太过麻烦,欺骗感情,让人家真心错付,未免有些使他良心不安。

他看着汪希那团酒红色的旗袍,开到大腿根上的叉,又调回眼,饶有兴趣地瞧着她手腕上,那只水头极差的翠绿镯子。

嘴角边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只手撑着墙,把她堵在墙角里,道,“我很喜欢你,你愿意做我女朋友吗?”

汪希明显愣了一下,不等她反应过来,他又接着说道,“跟我住,伙食衣料你全不用担心。你要是还想出去挣点零钱,我也不会干涉。”

他的调子平缓,一字一句打在青砖黛瓦上。

不过是初次见面,这个人就敢这样侮辱她!

汪希抬起了右手对着他,擎在半空中,停了几秒就无声无息地又落了回去。

她明白自己的处境,物资紧缺的这个时候,她没有资格去谈什么品格。

“好。”她的声音寡淡而没有灵魂。

眼下的她连质疑他的本能都失去了。

“你的手很美。”苏宁生轻轻捏起她精瘦的手,长时间的饥饿和焦虑使她身上一点肉也没有了。

她还记得十八岁那年,她在黄浦江边照了张相,那时候的她银盆样的脸微微仰起,整个身子靠在那棵胖柳树上,满眼里都是岁月静好的温柔和富足。

可是现在呢?怎么成了这样?连她自己也不清楚。

一切都结束了,从父亲的纺织厂倒闭以后。

父亲母亲都是幸福的,就算是生病,也是在家境没有潦倒的时候。

家里寄存的那些钱,纳捐的纳捐、被亲戚借去的也有,最后的那点就用来请医生、吃药。

一场春雨使父亲的肺炎加重,加速了他的终结。

母亲在佛堂诵经,在一个雨水不绝的夜里,溘然长逝。

她开始哭泣,没有人来接济她,借出去的钱也像泼出去的水,一去不复返。

后来,她学会了笑,珠围翠绕间,她笑得千娇百媚、顾盼生姿。

上海滩是有钱人的世界,可有钱人不愿意把钱砸在一个穷人身上。

汪希苦笑着,看着黄埔江,潮生霞涌,江阔天青。

3

苏宁生漏了眼从茶色的窗户缝里看着楼下的街角。

街角上那个卖茶汤的男子是新来的,时不时用白毛巾擦着脸上并不存在的汗渍。

有客人来了,他也不甚热心。一个眼风扫过去,想要买一碗茶坐下来歇歇的人,也只得识相地走了。

斜对面有个拉黄包车的,停在那里一整天。这地本就僻静,也不揽客。

苏宁生笑了,他们根本就不怕他知道。

局里盯得越来越紧了,他苦恼着怎么把消息传出去。

汪希正在落地镜前一件件地试衣服,她拣了一件水绿色的旗袍,滚了镶边。

“这件你穿了显老。”苏宁生撑着头,脊背倚在白墙壁上,他藏灰色的西装上已经粉扑扑地粘了灰。

他冲着她轻巧的笑着,评价道。

汪希晃了一下神,恍然间很好地回应了他,将那件衣服又挂回橱柜里,重新挑了一件桃粉色,印了一团团桃花洇染的旗袍。

苏宁生摇了摇头,信步走过去,从后面环住她的腰,将头挨着她的脸。

轻轻地吹了一口气,“我来给你挑。”

那声音毛茸茸的拂在汪希的心尖上,像一只小猫爪子,汪希总是猝不及防地被他挠上两下。

晚上有一场舞会,不过是小团体组织的一次鉴定会,人们要看看青天洞日里的诚心。

汪希挑了件宝蓝色的旗袍笼在身上,苏宁生说她像剪了一块流云装在了自己身上。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子,他的身体生来是高大而且壮实的,不会产生禁不起她又掐又打的危险。

苏宁生拿了两只促狭的眼瞅着她,开腔道:“呐,小丫头,你瞧瞧我身上的这些痕迹叫人看见了可怎么说呢?”

她别过头去,背对着他看着窗棂上落的那条梧桐,细密的碎阳铺在她又黑又亮的长发上,镀起一阵轻淼的风景。

“怎么生气啦?是我不对行了吧?小丫头,真是难伺候。”苏宁生又是讨饶又是无可奈何的嗔怪。

汪希不答话,只是牢牢地握住了他的手,“你看。”她轻轻地吐道,像一只在水里慢吞吞吐着气泡的鱼。

柠檬色的窗沿积了一些灰尘,汪希指着它道,“好脏。那个佣人怕是每次都这样敷衍了。”

苏宁生穿着毛绒拖鞋趿拉到她边上,手指从她的发间划过,空气中满是暧昧的玫瑰花香。

他贪婪地吸着,好似一只永不满足的仓鼠。

“不要紧。”他温柔道。

“你看看窗子边的梧桐,在租界这样好的法桐也不多了。”苏宁生扳过她的脸来,同居了一年她脸上明显有了肉。

忽然之间,他被什么东西刺痛了,狠狠地皱了一下眉心。

汪希发觉了,自动体贴地给他揉着,他皱成一团的额头渐渐舒展开来。

转过三条街角的乱糟糟贴的大报里告诉他,今晚八点他务必得传来消息。

苏宁生任由眼前的女子为自己抚着,在他的心里组织是高于一切的,而且自他青年时出入了租界的青楼,他就不大瞧得上汪希这种女人。

他们之间不过是一场生意,物资是那么的节省,他好水好饭地喂着她。

打开她的橱柜门看一看吧,满当当许多的时新料子挂在那里,可曾把眼睛看花了?

苏宁生往她的手提包塞了一只口红,舞会结束的时候会有人过来无意拾走丢在水晶盆里的它,那里面的消息足以扰乱整个上海的通信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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