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千辛万苦结束了毕业答辩后，我迅速地和一家公司签约。
正想趁着实习期之前的这段时日好好休息，调整好状态，结果却被一通异国来电搞得心神不宁。
电话那头，是大洋彼岸的张妈绝望的呼喊。她哽咽地说：“你姐她……她已经不在了。”
听罢，我一下子瘫坐在地。脑海里的过往云烟如同黑白默片，持续上演。
“到底是怎么了？张妈！”我难过得几近流泪。
“哎，大火烧了整座宅子啊。所有的东西，一下子都没咯。没咯。”她长长地叹息，话语里多是无奈与苍凉。
我甚至能够想象瘦骨嶙峋的张妈对着那座被烧毁的老宅、手中拿着婆婆的黑白照片所展露出的那一脸绝望。
末了，她才对我缓缓道：“节哀。”
我一下子所有情绪一并爆发，歇斯底里地哭泣，第一次感到身处异国的无能为力。
我告诉张妈：“我明天就赶回去。”
挂了电话，我发现，在一天前，也有一通来自中国的电话打过来。只是最近实在是繁忙，我没注意到。
我疲惫地闭上双眼，关上了公寓里的灯。落地窗外，墨尔本繁华的夜景如同我年少的梦。
2
我是一个孤儿。这个事实从小到大我都没想过要隐瞒。
9岁那年，我被婆婆收养。那时候除了我之外，婆婆还收养了一对小孩。里面有一位姐姐，叫陆乔。
我第一次见到陆乔时，就对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有一双好看的眼睛，留着一头干净利落的短发——她是我离开孤儿院后第一个对我微笑的人。
张妈是婆婆家的佣人。我也正是从张妈口中得知了一些关于陆乔的事情。
张妈说，陆乔是婆婆收养的第一个孩子，小时候就体弱多病，看了六七个医生都不见好。最后镇上有位算命先生帮她来了一卦，说她是命里缺阳，需要找个7月出生的男孩子，早日成婚，方可违逆早夭的宿命。
婆婆信以为真，又去了一趟孤儿院，未果。后来听说隔壁镇有位收破烂的夫妻生了个男孩，却无力抚养，婆婆当即叫张妈赶过去，留下了一笔数目庞大的钱，当晚就接回了那位尚未懂事的男孩。
之后又几年，陆乔的病成功痊愈，原本病怏怏的身子骨如今也渐渐硬朗起来。
不过这些都是我后来从张妈口中听到的事了。我来到这座宅子时，陆乔已经十六岁了。
站在她旁边的男生是李冀北，那位当初张妈从隔壁镇接回来的男孩。他已经长得很高了，足足大了我有一个头，这时我不禁想，想必张妈跟我说的那些事情已经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了。
陆乔非常地人来熟，见到李冀北就同他介绍我：“这位是婆婆最近带回来的小孩，陆宇知。”
我看着陆乔一脸的青春洋溢，看着她笑着称呼我为“小孩”，又看向李冀北的那一脸冷漠，我就想：这就是另一座孤儿院，没有什么不同的。
3
大概是因为孤儿这层身份的关系，我从小就比别人敏感。我没有机会对着父母撒娇要气球、要糖果，我唯一能够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尽量表现得乖巧一点，我不会向其他孤儿院的小孩那样遇到大人就哭个不停，将自己的脆弱展现得一览无余。
我知道，我不能够一辈子都待着孤儿院。我不能哭，不能闹。我只能安安静静地吃饭睡觉，最好能够长出一副好看的脸蛋，这样就会有人把我领养走了。
可是被领养走后又能怎样呢？我天生就是一个注定不能拥有太多爱的人。我父母生下我后就残忍地把我送往孤儿院，所以，这一切从一开始就是注定的。
我还会过着像孤儿院的生活，只不过，我被爱的可能性更大了一点。
我第一次感觉到自己被人关爱是因为陆乔。在8月的午后，她招呼我去老宅的中厅唱卡拉OK。
那时候小镇里的电视和固话已经慢慢开始普及，但是像卡拉OK这种新潮的娱乐形式却是很罕见的。老宅里木藤椅边有一台笨重的点唱机，还有一个连着长线的话筒。
1999年，王菲空灵的歌声穿过了那一阵闷热的风，传到我的耳边。那一年我也不过10岁。
八月盛夏，微风轻轻拂过。陆乔学着屏幕里的王菲随意地晃动着身体，唱“我没有坚强的防备，也没有后路可以退。”
李冀北对着话筒吼着beyond的歌，他告诉我，1993年黄家驹去世，他哭了整整一夜。
对于他的突然亲近，我只是微笑。我融不进他们的群体。我向来最害怕这种场合，我想我终其一辈子也只能一个人郁郁寡欢。
“来，一起唱啊！”陆乔一把拉起我的手，走到那台点唱机前。
“《童年》会不会？”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歌的前奏已经响起了。
“池塘边的榕树下，知了在声声叫着夏天，操场边的秋千上，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孤儿院每年都会有晚会，不过是自娱自乐罢了。很小的时候我就被逼着学会唱完一整首《童年》了。但是只有我自己最清楚——我是个没有童年的孩子。
4
婆婆开始帮我找老师学习最基本的拼音、汉字。我只用了一个月就翻透了那本《新华字典》。老师称赞我说我天资聪颖，叫婆婆要尽力栽培。
彼时的李冀北早就没读书了。在他15岁那年他那位隔壁镇的母亲就曾大老远跑过来要接走他。他们家用婆婆当年接济的那笔钱去开了间杂货店，这几年经济状况早已好转。
自从李冀北回到他父母身边后就鲜少再回到老宅。婆婆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经常会出一些小毛病。大宅子里除了张妈就只剩下我和陆乔。
后来，陆乔也退学了，她说自己不是块读书的料。我开始去上学，不过没有从最基础的一年级读起，我知道，我浪费不起时间。我直接跳去读五年级。当然了，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那时候陆乔已经去镇上的针织厂上班了，她领来第一份工资后就请我去梧桐街喝四果汤。夏日的夜晚，蝉鸣不止。卖四果汤的阿姨拿出一块正方形的冰砖，用刀磨出一片片碎碎的冰渣，然后倒入我们的四果汤里。
我突然想起我刚来这座宅子的时候，婆婆把我们三个人叫来，我们在她面前站成一排，婆婆语重心长道：“你们要用功读书，早早地走出这个小镇，去外面生活。”
当时陆乔突然眼眶就红了，说道：“我要一辈子陪着婆婆。“李冀北在一旁心不在焉，冷冷道：”我也是。“
在孤儿院待久了，我实在是害怕自己因为不讨人喜欢而被冷落，继而赶紧附和。
5
说来可笑，当初附和着说要陪婆婆一辈子的李冀北回他真正的家去了。而我的家在哪里呢？
正当我对着天空闷闷不乐的时候，陆乔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背。
“走，姐带你去唱卡拉OK！“
那时候我已经15岁了，读初三。我性格内向又早熟，一肚子的心事总是堆积在心底。
我和陆乔又来到老宅的中厅，唱卡拉OK。只不过再也听不到beyond的歌了——我们三个人里就只有李冀北会唱粤语歌。
那一年，乐坛出了位新人，叫周杰伦。陆乔很喜欢她的歌，跑老远去镇上的音像店里买他的CD。
那时候人们对于这位乐坛新秀褒贬不一，有人觉得他太的歌曲表达方式太古怪，故而预言他永远不会被人所接受。哪知道，这位当初被人议论着的歌手会在现在成为乐坛天王，并且长久不衰。
我最终以小镇第一名的好成绩收到了市一中的录取通知书。婆婆知道后，开心了好些天，连连夸耀我前途无量。
陆乔在那间针织厂打了4年的工，也攒了一笔小钱，她准备辞职去小镇租间店面开面馆。
婆婆的病越来越频繁，白天，张妈一个人在家里照顾着她，晚上陆乔就关上店面，回家陪张妈一起照顾婆婆。
进入市一中后压力开始越来越大，因为基础不够扎实，我已经没有什么优势了。
不过也是来到这里才知道，城里的孩子也是没有童年的。在他们还小的时候就被父母逼迫着学习钢琴，除此之外还要坚持学习外语。他们也好不到哪去！
来高中后的第一场考试我就摔了个底朝天。我怎么也没想到我会一下子掉到班级的23名，这是我怎么也不愿意接受的结果。
经过一个阶段的努力后，我的成绩依然不见提升。信心一次次地建立又被摧毁，濒临放弃时总会想起那些过往的荣耀。
我一直都是婆婆和姐姐的骄傲，所以我不能够认输。绝对不能。
6
我高二那年，陆乔来到我们学校给我送她煲的鸡汤。他一直认为我是因为营养跟不上学习成绩才下滑的。
说来惭愧，当时我并不知道她要来，只是在晚自习回宿舍的路上看到她。
她穿着一件褪了色的蓝色羽绒服，脸上全是汗珠，头发很随意地绑起来，看来生活真的会把一个人弄得憔悴不堪。
“阿弟。”是那种闽南人特有的语音，非常黏糯的语气。我招呼着同学自己先回去，继而跑到她面前。
“你来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啊！”实际上我还是怕被同学误解，我怕他们会觉得我跟这位看起来非常年轻穿衣又显得老土的女人有什么关系。
“哎，我在你们教学楼下等了快一个小时。“当时这句话像是被我自动过滤掉一样，我没有什么回应。
我站在她面前，大口大口地喝着她带来的保温盒里的鸡汤，几分钟就全部解决。
她站在那棵榕树下，久久不肯离开。
“你先走。姐看着你走。”我因害怕宿管关了宿舍楼的门，而不得不大步离开。
回到宿舍，一群舍友便开始八卦，学生时代宿舍总会一堆毫无意义的夜谈会。
有人问：“刚刚那个女的，是你女朋友？看起来好像比你大啊。”
“我姐。”我早就知道会被他们误解，所以只好赶紧回答，好堵住他们的嘴。
7
陆乔第二次来到我们学校的时候，我已经高三了。
大概从高二开始我的成绩便开始有所起色，到现在已经可以稳居班级前三了。我知道，我一定可以成为他们的骄傲的。
“你姐在外面叫你呢。”当初那位八卦的朋友突然来叫我。
在教室走廊，我终究还是听到了我最不愿意听到的结果。
婆婆离开了我们。
那个和蔼可亲的、给了我家的温暖的婆婆，如今已经不在了。遗憾的是，最后一面都没能够见上。
我一下子嚎啕大哭。人到情绪激动的时候真的顾不了那么多，哪有什么自尊心可言。我是一个孤儿，我是从小镇考过来的贫穷学生，我哪需要什么尊严啊！我什么都不需要，我只要我的婆婆回来。我还需要给她一个证明，告诉她当初在孤儿院选择我是正确的，我真的能够成为她的骄傲。
然而现实总是残酷到无法言说。
再回到那个小镇，赶到医院，看见被白布覆盖着的婆婆，我已经没有勇气去掀开。
陆乔则镇定许多，她替我掀开了那块白布，让我得以如愿见到婆婆的最后一面。
“你看啊，这就是婆婆的一生。她真的很善良，美好。”我看着那位面色安详的老人，内心已是翻江倒海。
我跪在地上，长跪不起。
之前就从张妈的口中听说很多关于婆婆的事情。
张妈说，婆婆也是个孤儿。她年轻时靠着自己的手艺发家，虽然现在已经不做生意了，但是我依旧能从张妈的语气中领略出婆婆当年的风光无限。
她一生未嫁，却栽培了很多孩子。
8
张妈跟着婆婆已经快二十年了，婆婆死后，陆乔有问过张妈对于未来的打算。
“当初我穷困潦倒没有地方住时，就是你婆婆给我的住处，现在她离开了，我怎么能够也离开呢？我至少要看着你们都长大。”
李冀北是在婆婆去世一个礼拜后再次来到老宅的，当然，那时候我已经去学校了。之后的事情都是张妈说的。
张妈说，李冀北变坏了，跟那些不学无术的小镇青年一样，抽烟喝酒谈恋爱。并且将他当作反面教材来教育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