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红灯亮了,天空要下雨了。
“今天下午城区有局部暴雨,你没带伞,别在外面瞎晃了,没事就赶紧回家。”电话那一头传来母亲不耐烦的声音,催促着她早些回家。在电话那头,抽油烟机的声音很大,她猜母亲又一边做饭一边夹着手机给她打电话了,都说了好几遍了,这样并不安全,可是母亲却总是听不进去。
“好啦,好啦,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在回家的路上了。”她和母亲通完电话后,路口的红灯也已经开始倒计时了。
还有十秒,绿灯就要亮起……
还有八秒,雨滴已经落在了她的肩上……
还有五秒,她抬起手挡在头上……
还有三秒,她看了看马路对面能躲雨的地方……
还有一秒,她迈开了步子,雨越来越大。
她穿过了他的身体,在他转身无力的那一眼中,向着死亡走去了。
1
林息穿着那条灰色的长裙,向着奈何桥走去。
上一次黑色阎王令事件回来之后,白一维和黑泽就拿着那张八阵图去复命了,然后就好几天没出现过。反正走之前,黑泽就让林息别乱跑,说有新任务随时要喊她。结果呢,整整一周,林息都没收到半点消息。
半个小时前,林息躺在床上思考着此前发生的事情时,一只白色的纸鹤忽然从窗外飞了进来停在她的床头,然乎幻化成了一段文字:“林息,新任务,一个时辰后,奈何桥见。”
看到白一维的消息纸鹤后,林息哪还坐等住,更别说等一个时辰了,马上迫不及待就出了门,向着奈何桥走去。
远远地,林息又再次看到了那千百年来始终无风无浪的忘川河,血红色的河水静静地流淌在其中,而多少思念的目光无声无息地从河底望向了奈何桥上。
走到桥上时,还能看到许许多多魂魄正逐一排着队向着桥上走来向着孟婆讨要一碗汤喝,当然,也有不少魂魄在得知饮用过那汤水的代价之后变得惊慌失措,然后转身逃离。
传闻中,那些个逃跑的魂魄,最终都会被牛头马面缉拿而归。但是面对这些逃过一次的魂魄,孟婆都会给他们多一个选择,一个委身于忘川之中,默默煎熬千年的选择。
“孟婆大人,好久不见呀~”林息走上奈何桥,向着孟婆大人作揖。在地府,打招呼依然保留着作揖的习惯。
“恩?小丫头这么早就来了?你那两个师傅呢?”孟婆一边从身前案上抬起一空碗,随手递给了眼前的魂魄。只见下一秒,那空碗碗底忽然凭空冒出了汤水,水满七分,然后便不再增加。林息有些恍惚,印象中,当初孟婆递给她的那一碗孟婆汤中,汤水可是满到将要溢出来的。
“嘿,丫头,怎么魂不守舍的。”孟婆见林息盯着孟婆汤出神,不禁出声提醒她。
“啊,没什么,一维师傅和黑泽师傅应该还在路上,是我提前出门了,想着闲坐无事,便早些过来等着。”林息挠了挠头,笑着说道。
“原来是这样啊,行,那你自己坐吧。”孟婆回头看了眼身后的木凳,示意林息。
林息也没有过于拘谨,谢过孟婆之后就径直地走向了木凳,坐下后安安静静地看着这些游魂一个一个地走上前来喝下孟婆汤。
半个时辰后,林息发现了一个有趣的规律。孟婆的碗抬起来的瞬间,里面的汤水能溢出多少,其实是不定的。在这半个时辰中,林息见过汤水占碗三分的、五分的、七分的、也有满满一碗的,而碗中汤水的多寡似乎与魂魄喝下孟婆汤的几率成正比。三分五分者,听到喝下孟婆汤的代价后只是稍作迟疑便果断饮下,而七分者常犹豫不决,最后无奈饮下。至于满满一碗的,则十分抵触,拒绝饮下孟婆汤,甚至当场就果断逃跑。
在这半个时辰中,林息就恰好见到一个当场逃离的魂魄,孟婆见他逃走也不着急,似乎早已见怪不怪,只是慢悠悠地通知了牛头马面,让他们前去缉拿逃魂。如此以来,林息心里也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就在这时,白一维和黑泽也已经到了。他们一眼看到坐在木凳上,双手托着下巴的林息时,都有些懵了。
“林息,还不起来,那是孟婆大人休息的地方。”黑泽赶忙跑到林息身旁,敲了敲林息的脑袋,轻声说道。
“无妨,是我让她坐在那的。”孟婆没有回头,依然一碗接一碗地递过孟婆汤。
林息见孟婆大人都这么说了,便没有起身,甚至吐着舌头,对着黑泽比了一个鬼脸。
“好了,别贫了,老婆子我有件事想拜托你们三。”孟婆一边说着,一边分出一个分身向着林息他们走来。
“孟婆大人无需多言,但凡我们三人能够帮的上忙,必定不留余力。”白一维微微躬身,对着孟婆作揖,说道。
“这一次并不是什么地府的任务,而是老婆子我的一个私人委托,是关于白林的。”孟婆挥了挥手,示意白一维不必行礼。
“白林,就是那个专属无常吗?”黑泽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
“是的,就是那个孩子。”孟婆点了点头。
“专属无常?什么专属无常?”似乎在场的只有林息仍一脸摸不清状况的样子。
“专属无常其实是我们地府中人对白林的称呼,因为千百年来,白林作为一个无常,却始终都只为一人引渡。”白一维对着林息耐心解释道。
“但是,怎么说呢,其实白林在我们无常里口碑不是很好,因为大家都是无常,都在勾魂引渡,但他始终只渡一人,太过特殊的个体在哪都不受欢迎。”黑泽怂了怂肩。
“啊,那这个叫白林的,为什么可以只渡一人啊?”林息不解地问道。
这一问,白一维和黑泽反而都沉默了,但他们下意识地看向了孟婆。
“因为是我特许的。”孟婆看着他们都不说话了,缓缓开口说道。
林息见状,不由得有些尴尬,毕竟顺着黑泽的话理解的她,在刚才的语气中难免有些质问和埋怨。林息偷偷地看向黑泽,竟然发现黑泽眼中竟有一丝幸灾乐祸,这下子林息可在心里把黑泽骂了半天。
“那孟婆大人需要我们做些什么呢?”白一维见状,无奈地笑了笑,连忙开口转移了话题。
“今天,白林会带着那个人来过第九次奈何桥,但是我感觉白林这些年来的精神状态不太好,第九世了,若是那个女子还是没有想起白林,我怕他会做什么傻事。所以,希望到时候,你们可以随机应变,阻止意外情况的发生。”孟婆说完,视线一一扫过白一维和黑泽,最后落在了林息身上。
“明白了,我们会全力以赴。”白一维和黑泽一抬手,齐齐回复到。
林息见状,也连忙用力点了点头。
2
天空下着大雨,女孩倒在血泊中。
他站在原地面无表情,雨水好像穿过了他虚无的身体,又好似顺着他的脸庞一点一滴地滑落。
那辆肇事的车没有停下,一路向着远方火急火燎地跑了。他可以看清车牌号的,但是他没有,因为他知道一切没有意义。雨声、风声、人声,嘈杂入耳。人们举着雨伞纷纷向着这边聚集过来,而救护车已然在路上。
她倒在地上,意识模糊,侧着头无神地望着他。他忽然明白,她好像渐渐能看到自己了,于是他转身走了,他还不想在这里就见到她,毕竟他们马上又会相见的。
其实她什么都不记得了。救护车车灯红蓝两色的光交替着打在她的侧脸上,雨水则穿过人们为她撑起的雨伞,无孔不入地打湿了她的衣角和裤脚,她觉得有些冷了。睡过去之前,她满脑子想着的是母亲说过的最后那句话。
“今天下午城区有局部暴雨,你没带伞,别在外面瞎晃了,没事就赶紧回家。”母亲一边打电话一边炒菜的样子出现在她漆黑的意识里,然后又淡淡模糊。在意识完全陷入黑暗之前,她好像看到了一个身穿白衣微微笑着的男子,是吧,好像是……
他站在远处的高楼上,看着救护车上跳下来的医生把她抬上了担架,看着救护车的轮胎在大雨中激荡起阵阵水花,看着那些人群一个接着一个散去了。
这个插曲快结束了,人们回到自己的生活线上,在往后的茶余饭后中谈论着这天傍晚那个不幸的女孩,然后在一声声不够悲伤的叹息里无声无息地把她遗忘。
那一天,那个女孩,死了。
3
“为什么呢?”林息坐在忘川河畔,看着平静的河水自言自语。
“什么为什么?你自己一个人在这嘀咕什么呢?”黑泽站在一旁,看着魂不守舍的林息出声问道。
还有半个时辰吧,那个白林就会带着那个他一直守护着的魂魄来到地府,所以白一维和黑泽带着林息在忘川河畔等待着。
“为什么孟婆大人会允许那个白林成为专属无常呢?”林息抬头看向黑泽。
“其实吧,关于这件事,我还是有些耳闻的,想听吗?”黑泽好像想起了什么,忽然贱贱地问着林息。
“你要说就说嘛!”黑泽总是喜欢吊着林息的胃口,这个老顽童!
“你知道孟婆汤的量是因人而异的吗?”在黑泽开口前,白一维淡淡地说道。
白一维这么一问,林息忽然想起来自己此前在孟婆身后坐着等待时发现的规律,于是便将自己的发现向着白一维和黑泽说了一遍。
“哇,没想到你居然发现了!”听林息说完,黑泽有些惊讶,他没想到林息竟然观察得如此细微。
“你说的不错,孟婆汤的分量其实是和亡魂对人世的情感来区分的。”白一维点了点头。
“情感?”林息好像想到了什么。
“是的,当一个人端起孟婆汤的碗,汤水占碗三分的生前大多为薄情寡义之人,他们对人世的情感与记忆看得稀薄,大多会选择痛快地喝下孟婆汤。汤水占碗五分者,对待凡尘世俗也大多无所恋,即便犹豫,最终也基本会选择喝下孟婆汤。”白一维继续耐心地解释道。
“这么说,那些不愿喝下孟婆汤的人……”林息恍然大悟。
“是的,汤水占碗七分者,对人间的情感已经看得重了,面临忘却,他们大多已经开始有了抵触的心理。而那些汤水满满一碗的人,十有八九都是重情的主,也大多都没有离开地府而选择忘却今生重新投胎。”
“他们都去了那吧。”林息听后,看着无风无浪平静如常的忘川河面淡淡地说道。
“是的,其实孟婆汤的多寡即代表了一个人对人世情感的留恋,也代表了这个人不愿忘却的记忆。有个说法是,孟婆汤是用你这一生流下的泪水熬制而成,而那些泪水恐怕大多是为不愿忘记的人或事所流。”白一维一边说着,一边不免地想起自己当年抬起那碗孟婆汤的光景。
“你还记得你自己当初那碗孟婆汤吗?”黑泽凑到林息身旁,好奇地问道。
“我没印象了,毕竟当时你们都提醒我了,我自然没有考虑过喝孟婆汤。”林息是真的忘了,当时经白一维和黑泽提醒,她满脑子想得都是忘川河下究竟有什么,根本没注意到她的那碗孟婆汤。
“你那碗孟婆汤吧,自然也是满的。”黑泽笑嘻嘻地说着。
“但是这和白林与专属无常有什么关系呢?”林息还是不解。
“我听说,白林的那一碗孟婆汤不仅是满的,而且汤水还从碗底一直源源不断地溢出来。”黑泽其实对这件事也大多是道听途说,毕竟白林可比他先来到地府。
“孟婆大人曾经和我说过,白林当年的爱人死后,他请了阳间的术士作法,硬生生把他的魂魄逼离了体外。灵魂出窍的白林一路追到了地府,可惜终究慢了一步,他的爱人已经喝下了孟婆汤投胎去了。为了逃避轮回,也为了不忘记他一生所爱,白林便留在地府做了专属无常,此后每一世只为引渡他曾经的爱人。”白一维缓缓说道。
“可是……拒绝轮回的选择不应该是进入忘川接受千年煎熬吗?这白林怎么还有特殊待遇呢?”
林息说完以后,只见白一维和黑泽都愣愣地看着她……黑泽更是走上前来对着林息的脑门弹了一下。
“你还好意思说别人呢,你不也是特殊待遇吗?这位实习无常小同志。”黑泽鄙夷地看了林息一眼。
“啊!对哦,我忘了……”揉着被黑泽弹过的脑门,林息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当年孟婆大人把碗递给白林时,发现白林的那碗孟婆汤是源源不断地溢出来的,要知道,这种事在地府的历史长河里也只发生过两次。所以,白林也算是一个特殊之人吧。”白一维继续说着。
“两次?那上一个是?”这一次好奇的是黑泽,毕竟这些地府秘闻就连他也知道的不多。
“这个啊……那得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白一维抬头重新看向奈何桥上,在那里,孟婆正端起一碗新的孟婆汤。
4
“卖红豆汤喽~”那姑娘一声吆喝,引得城门口来来往往的行人纷纷看了过来。
“孟娘,老样子,来碗红豆汤。”晒得浑身黝黑的中年男子把锄头一放,一边擦着汗一边说着。
树下的那姑娘穿着灰色的麻布衣裳,缓缓地从身前的一个罐中盛出了一碗红豆汤,然后递给了身前那擦汗的男子。
“咕咚~咕咚~”那男子端起碗,大口大口地饮下。
“哈~孟娘,你这冰镇红豆汤的味道越来越好了,这干完活喝上一碗,真是死而无憾了。”男子把碗递还给孟娘,用手背擦了擦嘴。
“周大哥过奖了。”名叫孟娘的女子笑意盈盈地接过碗。
“像你这般手艺,找媒人说道说道,必定也能找个好人家。可惜啊,你还在在等陈家那小子,那小子一走就是七年,是死是活也不来个音信,真是苦了你了。”男子一边放下几个铜板,一边摇着头,满脸惋惜地说道。
“我相信,他会回来的。”孟娘苦笑着说,这句话她已经说了太多次。
“那我先回去了,家里孩子等着吃饭呢。”那男子拾起锄头,往着城里的方向走去。
“周大哥慢走。”
看着周大哥匆匆远去的背影,孟娘心想,他之所以走得那么快,想必是不愿家里的妻子和孩子等得太久吧。然而,她孟娘等的人,却已经让她等了七年了,或许还有下一个七年。七年前,他进京赶考的时候,答应孟娘会在两年内回来。他和孟娘约定好了,等他衣锦还乡,一定要第一个看到她……
落寞地低头,看着碗中红豆汤里倒映出的容颜,孟娘叹了一口气,这七年,他又变成什么样了呢。下一秒,孟娘举起碗,饮下了一口红豆汤……
“此物最相思呀~”孟娘苦笑着,收拾了东西,也回家去了。
寒来暑往,春去冬来,孟娘已经忘了到底过了多少个七年了。她只记得,村口的柳树还是年年翠绿盎然,学堂的娃儿们一批又一批地拉着纸鸢从她窗前跑过,而她还是一年又一年地在城门处摆下几张桌椅,给过往的行人递去一碗又一碗红豆甜汤。只是,孟娘再也吆喝不动了。
是的,孟娘老了,再也没人叫她孟娘了,人们都改口叫她孟婆。
城门的砖瓦落了又添,拉车的伙夫娶了城西的裁缝女,而当年的周大哥再也不用出城干农活了。他呀,在家逗着小孙,偶尔和老伴拌嘴的声音还让邻里偷笑着。很多事都变了,变了,除了孟婆……她还是一天又一天去到城门口,卖上几碗红豆甜汤。
孟婆无数次想过,这辈子,或许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吧。
她等了他一辈子,不恨、不恼、不悔、不怨……
如果他那天没有回来的话,她会一直这样。
陈老爷回来那一天,对,那一天他已经是个老爷了,他坐着马车停在孟婆身前。他手下的仆人奉命走上前来向孟婆讨了碗甜汤。
风吹起马车的帘幕时,孟婆看到了他。
他也老了,眼神不像当年那么清澈了,胡须有些泛白,和孟婆鬓角的颜色一样。
眼泪从孟婆的眼角一滴一滴地滚下来,落在了红豆汤里。
“你这老妪怎么回事,还不赶紧重新打一碗来!”那仆人见状,气急败坏地对着孟婆吼道。
“罢了罢了,我们进去吧。”他的声音从车厢里传来,低沉,敦厚,不似当年。
马车缓缓进了城,留下满头白发的孟婆站在原地,无声无息。
孟婆没有喊他,她怕惊扰到他身旁的夫人,怕惊扰到那个枕在他膝上酣睡的孩子。孟婆什么都没有说,她的眼泪一滴一滴地继续落在手中的那碗红豆甜汤里,直到那个碗越来越重,越来越重……最后,孟婆拿不住了,那个碗就静静地掉在了地上,任红豆和眼泪掉了一地。
那一天,孟婆真的老了。
后来,陈老爷回乡的故事传了开来,而孟婆却早早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再也不出去了。
周大哥牵着孙儿的手停在孟婆门前,他敲门,却无人应答。
“孟婆,你在里面吗?“周大哥不死心地开口,但依旧没有回复。
周大哥没有离去,他不知道孟婆到底还在不在房中,但他还是站在门口,隔着木门,一五一十地把陈员外的故事讲了清楚。
原来,当年陈老爷进京赶考成功后,便立即踏上了返乡的路。然而,当年流寇作乱,陈老爷的车队被匪徒所劫。陈老爷虽最终逃过一劫,却被劫匪重击头部而失去了记忆。醒来以后,连家乡在哪都早已记不得的陈老爷不得已在仆人的帮助下回了京,任了官。
再接下来,就是几十年岁月弹指,他娶了妻,成了家,做了京城里的陈老爷。直到最近,年近花甲的他忽然想起了家乡的位置,于是便驱车队赶了回来……可是,大夫却说他依然没有拾回全部的记忆,所以,他或许依然不记得一些事一些人。
说完,周大哥叹了一口气,他抱起孙儿,静静地走了。
孟婆坐在房内,眼泪掉下来的时候,她苦苦地笑了,像是老了十几岁。
再后来,人们说,孟婆走了,孟婆疯了,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人们最后一次看到孟婆时,她正坐在城门口的柳树下,边哭边笑着,喊着陈老爷的名字。
5
黑泽愣在原地,嘴巴久久没有合上。
“没想到,孟婆大人竟然有这样的故事。”这也是黑泽第一次听闻关于孟婆大人的故事。
“他记起了一切却没记起她,而她忘了一切却又忘不掉最想忘的人。”林息鼻子一酸,低头擦了擦眼角。
“为什么,你会知道孟婆大人的故事?你应该也没有孟婆大人在地府待得久吧。”黑泽看向白一维。
“这是秘密。”白一维笑了笑,回答道。
“那,这和白林的关系是……?”林息吸了吸鼻子,眼睛微红地说道。
“当年,孟婆大人来到地府,抬起那个碗的时候,汤水源源不断地从碗底溢出,然后顺着碗沿一直流下。我们看孟婆大人给太多人递过孟婆汤了,却从没见过她抬起自己的那一碗。其实,孟婆大人的第一碗孟婆汤便是属于她自己的,满到溢出的一碗。”白一维继续说道。
“啊,原来是这样,那孟婆大人……”林息刚想说下去。
“她喝了。”白一维似乎知道林息想问什么,于是打断了她。
“啊?”
“她喝了,据说她流着泪把那碗孟婆汤一饮而尽。然后汤继续从碗底冒出来,孟婆大人没有一丝犹豫便继续喝完,就这样……”白一维继续说道。
“孟婆汤,对鬼神也有效吗?”林息有些失落。
“自然是的。”白一维叹了一口气。
再次抬头看向孟婆大人时,黑泽的眼里早已充满了敬意,而林息的眼中还多出了一份心疼。
“好了,准备吧,白林快到了。”白一维拍了拍黑泽和林息的肩膀。
而此时的白林,正在医院牵引着他这一世的伴侣。
6
好久不见了。”白林歪着头,一边冲着她笑,一边轻轻挥了挥手。
“我们认识吗?”她坐在病床边,苍白的脸上,眉头邹成了一团。
“你可能不认识我,但我是你的专属无常。”他十分绅士地鞠躬,甚至左脚还往后撤了一步。
“无常?索命无常吗?”女孩的脸色更加苍白了。
白林看着女孩的神色,嘴角的笑容习惯性地变得苦涩。这早已不是第一次了,每次女孩知道他是无常的时候,脸色都像现在这样,满是藏不住的失落和害怕。
“对,索命无常,你出了车祸,阳寿已尽。”他把僵在空中的手缓缓收回,偷偷收拾了一下情绪,平静地说着。
她低下头,眼神失落,不知在想些什么。几秒后,似乎想起了什么,她猛然侧过身,回头看床头那台心电监测仪。然而,那条绿色的直线延伸着,连着那长长的“滴”声,把她最后的幻想也击碎。在确认了自己真的死亡后,她愣在原地,不知不觉竟掉下泪来。
白林转过身去,没有说一句话,一直等到女孩情绪稳定了下来,白林才带她离开了医院。
“我们要去哪?”她的灵魂很轻,跟在他身后,在大街上飘着。
“去黄泉,过奈何,然后帮你转世投胎。”他不时回过头看看她的表情,解释道。
“真的有黄泉奈何吗?”她看着两侧的高楼心不在焉,对人世恋恋不舍。
“有啊,你还得喝孟婆汤呢,我跟你说,可难喝了。”
“你喝过吗?”
“这倒没有。”
“那你是怎么知道很难喝的?”
“我猜的。那些喝孟婆汤的人,总是喝着喝着就掉下泪来,你说,这得有多难喝啊!”他做着夸张的表情,引得她微微一笑。
“我还以为那些都是民间传说。”
“传说大概就是没人信的东西吧,但没人信的东西不一定就不存在。”他摸着下巴,好像在思索什么。
“无常都这么有趣的吗,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看淡生死,毫无感情的呢。”
“我和其他无常不太一样,我是你的专属无常。”白林停下来,转过身,面对着她,笑了。
等到站在奈何桥前,看着一个个魂魄排着队走上前去,她莫名有些慌。
“我一定要喝孟婆汤吗?”她转过身来,试探着问他。
“恩,投胎之前,孟婆汤是一定要喝的。”
她失落地低下头。不再说话了。队伍继续缓缓地往前推进,还有几个就要轮到她了。
“对了,其实我想问你,为什么他们有些人会没有无常跟随呢?”她指着队伍里的某些亡魂,问道。
“会陪到这里的,都是专属无常,一般的无常送到阴间就算交差了,不会继续陪同。”
“那到底什么是专属无常呢?”
“这……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眼神躲闪,苦笑着摇摇头。
“我马上就要喝孟婆汤了,我会一切都忘记的,这也不能告诉我吗?”
“对不起。”沉默了许久,最后,他只留下这样一句。
端起孟婆汤的时候,她侧过头,对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你很亲切。再见了,无常。”说完,她仰头喝下孟婆汤。
喝孟婆汤的她,也掉下一滴眼泪,但白林不知道那是否为他而流。
走进轮回道的时候,她的眼神已经没有焦点了。白林知道,她总归又是把自己忘了。
“这是第九世了吧?”孟婆拄着杖,静静走到他身边,。
“是,第九世了。”白林回过神,苦笑着。
“听起来真是漫长啊,可对我们而言,却也不过是短短几百年。”孟婆摇摇头,叹道。
几百年前,她死去的时候,白林找了村里的神婆帮忙,逼魂离体,一路追到了阴间。可惜终究晚了一步,当她喝下孟婆汤的时候,他的心也就跟着死了。为了不忘记她,他主动留在阴间,做了她的专属无常。这样一来,即便只是在阴间,他却还是能见到她。
只不过,每一次的见面都必须等到那一世的她死去时,而他也只能静静地牵引她前去投胎,送她进入下一世。她,也再也没记起过他。
“孟婆大人,你说,她有可能记起我吗?”看着她消失在轮回道的入口,白林平静地问道。
“真难说呢,第九世都结束了。”孟婆悄悄看了白林一眼,见他似乎情绪稳定,似乎是自己担心多余了。
“她每次见我,都好失落啊,我的出现于她而言满是悲伤。”他一屁股坐在地上,苦笑着。我不想再看她那么失落了。”说着,他又不争气地掉下泪来。
孟婆叹了一口气,没有劝说他什么,只是默默地走了回去,还有太多的魂魄在等她递上一碗孟婆汤。
然后,就在孟婆转身的一瞬间,白林忽然抬头看了一眼不远处桌上放着的孟婆汤。
“他要干嘛?“在桥下一直观察着这边情况的林息看到了白林那一眼,忽然觉得心里有些不安。
“不好,他要喝孟婆汤!“黑泽说着,已经和白一维冲了上去。
但是太晚了,白林端起汤碗,那空荡荡的碗里忽然有汤水盈满,然后溢出了碗沿。白林一饮而尽,即便是距离最近的孟婆都来不及出手阻止。
林息还愣在桥下,她远远看着,看着白林哭着笑着,头顶戴着的无常高帽就那样掉了下来……
7
饮下了第一碗孟婆汤的白林没有停下,碗中的汤水继续盈满,他继续一饮而尽。
黑泽和白一维已经围住了白林,但是孟婆大人轻轻摆了摆手,示意他们不用出手了。
白林周身开始散发着白色的光,他披头散发,肌肤开始渗出血珠,一身白衣被染得血红,吓坏了刚刚赶来的林息。
“没事了,不用管他。忘川千年煎熬都在这一瞬间,流点血也是正常的,此后,他都会忘记的。”孟婆摇了摇头,没有再说什么,回到了自己的工作上。那一瞬间,白一维和黑泽都感觉到孟婆大人对自己施了法,他们都不能清晰地看到孟婆大人那时的表情,
白林跪倒在地,时而哭时而笑,满身鲜血浸染,却始终没有叫过一声疼。
一个时辰后,白林晕死了过去,牛头马面奉孟婆大人的命令把他带了回去。
白一维、黑泽和林息也相继和孟婆大人告别,然后一同离去了。
“白一维,你说,白林真的什么都记不得了吗?”回去的路上,黑泽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你在地府呆这么久了,你听说孟婆汤什么时候失效过吗?”白一维瞥了黑泽一眼。
“可是,就不会有意外吗?”林息停了下来。
“这样真的好吗?”林息低着头。
“万一那个女孩下一世就记起来了呢?还有孟婆大人,她也曾受过那样的疼痛吗?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他们一直不愿意忘记的东西,最后却把他们伤成这样!不愿意忘记的为什么要逼着自己忘记呢!”林息抬起头,看着白一维和黑泽,带着哭腔一字一句,眼泪也从眼睛里不争气地溢了出来。
即便是平时玩世不恭的黑泽,此刻也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他沉默了。
林息哭得厉害,眼泪根本止不住,索性便蹲了下来,把头埋进了膝盖。
白一维见状,轻轻地走上前去,蹲下身来揉了揉林息的脑袋,安慰她说道:“有时候,忘记只是为了和过去告别,真的告别也好,假的告别也罢,大家总是要找借口让自己大哭一次,然后继续好好生活。其实,那些宝贵的记忆,没有人会真的忘记。“
“真的吗?”林息露出一双眼睛,看向白一维。
“当然是真的啦,人们会以梦的形式,或者忽然的熟悉感来记起那些始终不愿忘记的东西。你再想想,孟婆大人真的忘了吗?她之所以对白林的事如此上心……是不是……”白一维笑着说。
这一下,轮到黑泽和林息愣住了。
林息不再哭了,她站起来擦干了眼泪,向着白一维鞠了一躬,然后笑着继续往前走。
白一维见状,只得摇了摇头,然后向前走去。
只留下黑泽还愣在原地……
“靠,白一维,你下次早点提醒我们啊!“几秒后,黑泽气急败坏地从后面跑了上来……
8
林息不知道的是,在七十年以后的一天……
“你是谁?”老太太坐在床边,看着眼前的人,颤巍巍地问道。
“我是无常。”
“无常?阴间索命无常吗?”老太太突然安静下来,开口问道。
“走吧,你阳寿已尽。”那人说完,从角落里慢慢走出来。
老太太抬头看向他,突然开口,满是皱纹的脸上也咧开了一个笑容。
“好久不见。”
那名叫做白林的无常站在原地,不知为何,突然掉下了一滴眼泪。
“我们……我们认识吗?”
(《无常:孟婆汤》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