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漠孤烟直(中)

2019-01-23 16:08:27

古风

11

两个月后,我在勇冠候府诊断出身孕,这多少在我的预料之中,毕竟当初和裴纶相聚才几日,就怀上了。

侍女阿碧告诉我,从前后院也有颜妃送来的几个美人伺候过侯爷,但事后都被灌下避子汤。像我这种不用喝避子汤的,还是她见的第一个。

“那些美人呢?”我问。

阿碧笑盈盈回道:“侯爷总是出征打仗,一年到头难得有空闲,便全都打发走了,送人的送人,出府的出府,唯有夫人您长宠不衰。”

我觉得可笑,让贺殷云召幸一月余,没有正式名分的姬妾,竟能算长宠?

她手持梳篦轻轻往下,一梳梳到尾,感慨:“夫人的头发可真长啊,又密又细,等夫人诞下了小公子,一切就都好了。”

我轻轻抚上肚子,贺殷云若想要人给他生个孩子,就生下来吧!这里曾经也有过一个听话的孩子,可惜被人加害而惨死。我白天想梦里想,想起它是如何血肉模糊地从身子里掉出来,那种感受可真是想忘都忘不了!

金色兽纹炉鼎内的熏烟袅袅腾升,芙蓉帐暖,我躺在贺殷云的怀里神游天外。他伸指撩拨我垂落在他胸膛的青丝,浑浊的气息拂在耳畔:“在想什么?”

我抬眸望向他,这一眼却惹得他握紧我的腰,翻身将我压下。我从缠绵的热吻中清醒过来,假意嗔怪:“侯爷,妾有了身孕。”

贺殷云浅笑着,点点我的鼻梁:“好,今夜放过你。”

我勾上他的肩膀,笑问:“侯爷,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自然是男孩,将来能和本侯一样建功立业,大杀四方。不过……”顿了顿,补充道,“若是你给我生的,女孩我也喜欢。”

我依偎向那温热的怀抱,哀求:“侯爷,无论妾生男还是生女,以后都万不可抛下我们,不然妾会害怕。”

贺殷云细细探究我的面容,眸色深沉:“有本侯护着你,你怕什么?”

我内心酸楚,涩然道:“红颜未老恩先断。”

他闻言却哈哈大笑起来:“我又不是陛下,你怎么像姨母一般学起了后宫的那套?本侯向来不受拘束,爱宠幸谁就宠幸谁,连陛下都管不着。”

我听他爽朗的笑声,感慨,真是恣意任性的人啊,可世事哪有如此简单?

汉朝的司马大将军兼万户侯,繁华的长安,如云的美人,过往那些地位卑贱的姬妾都被他不留情面地遣散打发了,对我的恩宠又能持续多久?

阿碧说得没错,只有生下属于贺殷云的孩子,我才能在侯府站稳脚跟,继续在这世间苟延残喘。

自从汉军的铁骑摧毁原本平静的生活,这一路我背叛了母族的仇恨,背叛了恋人的感情,背叛了腹中的骨肉,只为了三个字:活下去。

这三个字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难如登天。

我若真如父亲所教的,有些汉人的“气节”,或许早就死了。

肚子渐渐显怀的时候,贺殷云四度奉旨出征。我服侍他换上金甲戎装,佩挂好宝剑,微微一笑,柔声叮嘱:“你要回来。”

贺殷云将我拥入怀里:“你要平安生下他,这样我一回来就能看见你们了。”

我目送他离开重门深深的侯府,怅然若失:假戏真做,入戏已深。想不到我竟真心希望他能活着回来。

一个人为了生存当真可以卑劣到这般地步。

裴纶,对不起。

由此便好似我背叛了你,由身至心,彻彻底底。

前线战事进行得如火如荼,管家有时会递给我送回长安的私笺,里面寥寥几句写得匆忙潦草,是贺殷云的字迹。

管家念叨:“侯爷一切皆好,夫人不必挂怀。”

汉军横扫漠北王庭,大单于在几路势力默契配合和强烈攻击下,丢盔弃甲,败兵而,自此匈奴部众失都失根,逐西流亡。

寒冬腊月,鹅毛大雪飞落之际,我在勇冠候府顺利产下一名男婴。初为人母的喜悦使我不顾身子的孱弱,提笔写下一封报喜信,信中提及让贺殷云给他的孩子取名。回函很快来了,他高兴地语无伦次,并言战事即将结束,不日就回长安。

婴儿躺在塌边咿呀儿语,我摸摸他的脸蛋,将信展开,摊在他眼前:“上面的字看得懂吗?你额吉要回来见你了。”

他兴奋地拍手,似乎笑了起来。

我将他抱在怀里,嘴角也不自觉上扬。知我喜,知我悲,我儿果然是有灵性和慧根的。

汉军班师回朝,抵达长安的那日,侯府上下打理妥当,等待主人的驾临。我坐在一桌家宴前,身后的奶娘抱着孩子,沉默地等啊等,最后等来管家的消息:陛下召贺殷云入宫,无须再候。

我点头,食不知味地吃几口,撤下筵席。

屋室寂静如死,我拍着孩子的背哄他入睡。烛火高烧,光影摇曳,帐外映出一个颀长的身影。我回头,恰那人撩开纱帐,与我对视,静默无话。

我吐落声音,喉咙不知为何竟有些发紧:“侯爷。”

贺殷云一笑,不顾满身风霜与尘土,坐在榻前,将我紧紧拥入怀抱。

我被他搂得有些窒息,作势挣脱开:“你不看看孩子?”

贺殷云的目光这才瞥向襁褓中的小不点,仔细打量。

我笑道:“侯爷在回信里还没给他取名字呢,他是你的长子,妾不敢擅作主张。”

贺殷云闻言,淡淡一点头:“他有名字了,叫贺嬗,是陛下今日亲口说的。”

皇帝赐名,何其大的荣幸!可对嬗儿而言,终究是福是祸?

我心惊肉跳:“陛下他怎会……”

贺殷云笑着打断我:“这有什么?我的名字也是陛下取的。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我还很小,有次被姨母带入宫中玩耍,偶然遇见陛下。那时陛下才刚刚及冠,比舅舅还年轻呢。”

“陛下今日见到我非常高兴,聊了很多从前的事,他说大汉臣子虽多,但唯有我的性子最像他。若不是姨母在旁劝诫,只怕定要放下天子体统,与我来个一醉方休。”

“现在我终于帮助陛下彻底铲除匈奴这个心腹大患。我太高兴了,你知道吗?在我心中,陛下不仅是英明神武的君王,他还是这个世上器重我,护佑我的长辈,甚至连亲生父亲都及不上他对我万分之一的好。”

我听贺殷云魔怔般地呢喃出深深埋藏的心事,想起他原系宫婢的私生子,若不是圣眷在身,又怎能率军杀上战场,一跃封为将军?

不问出身,知人善用,乃明君所为。

汉朝的皇帝确是一个野心勃勃,宏图伟业的明君。

12

严冬去了,早春将临。暖阳透过曳曳横斜的细竹帘,筛割成斑驳碎裂的纹路。贺嬗在地上学习爬行,我用一根长羽点他的鼻子,逗弄得他咯咯直笑,小手毫无章法地抓弄。

阿碧在外禀报:“夫人,侯爷归府了。”

我放下羽毛,好奇问:“今日下朝怎如此早?”

如今战事休憩,天下太平,司马大将军正职虚设,贺殷云倒像成了个无所事事,坐收“万户”的田舍翁。

阿碧自小为奴,很懂得察言观色:“夫人,侯爷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我刚起身,贺殷云已举起竹帘,走了进来,虽是神色淡淡,眉头却还未彻底舒展。

“你怎么了,生什么气?”

贺殷云一把抓住我的袖子:“走,这几日,我带你去颍阳散散心。”

我笑问:“颍阳,为什么去那儿?你明天难道不用上朝吗?”

贺殷云不待回答我,吩咐:“阿碧,去将夫人和小公子的东西准备妥当。”

阿碧敬畏领命:“诺。”

一辆刻有勇冠侯府印的华贵马车停在门口,做足远行的准备。

我的手被贺殷云紧握住,一路推搡着塞进马车。他旋即跳入车厢,我的心慌乱不已,还是问:“侯爷,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去颍阳?

贺殷云嘴角紧抿,下巴的弧线坚毅冷刻。他仍旧不答,只揭开车帘,沉声道:“走。”

马车晃悠悠地驶出街口,猛然刹住。宽旷的街市里突然涌现无数御林军,个个披甲持剑,挡在路的前头。

我骇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侯爷!”

贺殷云依旧波澜不惊,只眼神灼灼地盯向车外。他轻拍我的手安慰:“别怕。”

一句话就使我将要跃出喉咙的心稍稍安定,目送他走出马车。

那处洪亮的声音传来:“陛下有令,勇冠侯公然抗旨,当留府思过,不得离开长安。”

抗旨?!

贺殷云好大的胆子,可他平生最敬重佩服的人便是汉朝皇帝,事事马首是瞻,为何要触怒龙颜?

不等我细想,有两人抬着一顶精巧的宫轿,步出威严的御林军。他们在马车前停下,轿旁的公公不卑不亢道:“王姬,颜妃娘娘有请。”

贺殷云立马护住我,怒斥:“本侯不准!”

我的心“咯哒”坠落,看来遇上真正的大麻烦了。普天之下,莫非皇土,不去又能如何?

“无妨,就让我入宫吧。”

贺殷云闻言与我对望,脸色沉地似乎将要发怒。最后,他叹一口气,解下腰际的某物递过。

“切记万事小心,若姨母为难你,你把这块玉佩交给她,她会懂这个意思的。”

我捏紧那枚玉,坐进轿子。拐过街市,揭开帘子往后望最后一眼,贺殷云仍站在原地注视着我,流露的分明是担忧。

我被紫服内侍指引着入殿,上首端坐那位美艳倾国,宠冠六宫的颜妃。

我一眼不敢多看,跪下磕头:“贱妾见过颜妃娘娘。”

“抬起头来。”

我低眉顺眼,依言照做。

颜妃轻笑一句,笑声清脆悦耳,却渗透丝丝冷意:“你跟着殷云几年了?”

“启禀娘娘,一年多了。”

她颔首:“我知你为贺家诞下长子,功不可没。但殷云年纪不小了,是时候娶亲了。本宫有意让长公主下嫁侯府,可殷云执意不受,甚至连陛下的天威都敢藐视,拒接圣旨,你瞧如何是好?”

眼前忽地蒙上一片大雾,好像瞬间掉进了冰窟窿,冻得我浑身打摆子。将头用力磕碰在地,“咚”一声响,发出宛若死到临头时的哀鸣:“贱妾惶恐。”

颜妃又笑了,笑得温柔和婉,慈眉善目:“自小我就很疼殷云这个孩子,陛下也很喜欢他。十七岁统帅六军出征大漠,二十岁官拜大司马,封万户侯,他是陛下苦心磨出的插向匈奴人心脏最锋利的匕首。可惜过犹不及,是陛下的偏爱和本宫的纵容,惯出他现在这样无法无天的性子。”

我绝望地闭眼,冷汗濡湿鸦青的鬓角,心里不全是对贺殷云此番情意的感激,只在暗暗怨怼,你真是害苦我了。

不管怎么样,保命要紧。

“娘娘,”我掏出怀中的玉佩,双手呈上,“此物乃侯爷临行前交予贱妾的,还请娘娘过目。”

颜妃见到玉佩神情大变,仰天笑道:“好一个亲外甥!本宫实在想不到他竟然会为了一个女人,动用这块御赐的珩玉。”

“十多年前他随姐姐入宫探望本宫,恰遇上皇帝。一个黄口小儿得见天颜丝毫不惧,与皇帝一见如故,对答如流。天子那时问了他的志向,他回道‘收复边城十三州’。

皇帝再问他该如何收复?他便分析地头头是道,目前形势如何,战术又该如何云云,比那些在朝为将的老臣们还深知灼见。龙颜大悦,他却面露难色说,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他立志驱逐匈奴却还想再讨要一块免死金牌。皇帝哈哈大笑,随手就把自己的贴身玉佩赐给他作为见面礼,金口玉言地立下承诺。”

“本宫出身低贱,那时还只是皇帝身边一个小小的美人,倒占了这个外甥的光,分得更多恩宠,从此步步高升。他也不负圣望,打的全是胜仗,连一次败绩都没有。现在他把唯一免死的机会让给你,连皇帝都不能伤你分毫,更别说本宫了。”

叙到最后,颜妃花颜震怒,疾言厉色:“你走吧,永世不得再入皇宫。”

我将玉佩重新收回怀里,内心既惊喜又诧异,但求生欲使我斩断一切纷杂的念头,躬身退出殿外。

相关阅读

手机读故事网©20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