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月度微光
文/章青定
有星星跃上山林上空,是等他们并肩去看的人间壮阔。
【1】
因为名字,褚随心觉得自己也是被疼爱过的。
被父母抱在膝头,斟酌着,小心地选着字,表达对她一生的美好祝愿——悠游自在,顺心遂意。
那场景她当然不会记得了,实际上,她对母亲最深的印象,是带她坐在玉兰花树底下,看由厨子郭伯返乡探亲后带回来的一只小鸭子。
她记得更清楚的,是近五岁时,保姆陶妈带着她,还是站在那株花树下,远远看着继母从车上下来。褚随心记得那日继母披了长长的头纱,她对那身衣服颇有兴趣,要跑去近看,但陶妈将她拉了回来,轻轻按住她的肩说:“我们两个今天都不能过去,老爷看见会不高兴。”
随心尚不知,生活会自那天起发生几乎翻天覆地的变化。
陶妈被打发走了,因为她在花园里跑时跌了一跤,继母生了好大的气,末了,说陶妈年纪大了,照顾不好随心。
新请的鲁妈年轻、壮健,能一把捉住在园子里跑的随心,或是将她从躲着发呆的储物间角落里找出来,让她“听太太的话”。那只鸭子被捆了翅膀,宰了。见随心哭得厉害,父亲劝慰她:“你母亲有小宝宝了,怕鸭子乱跑惊着她,随心,你要做姐姐了,该比从前懂事些,少哭点鼻子。”
后来自然还是哭过鼻子,哭过几次?褚随心自己也记不分明。只记得头一次听到父亲说“你这孩子性格果然越来越古怪”时哭了一大场,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古怪”传言褚随心知道,继母开口,再加鲁妈佐证,父亲自然没有不信的,哪怕那些话里夹着三分编造、六分夸张,只一分是真。她刚被送去教会女中时,也哭过一场,学校管理严格,两周才许回一次家,平时只允许亲属每周探望一次,其他同学都有家人来,只她没有,打了电话到父亲办公室,那头说先生提前下了班,今天二小姐生日。
再后来,似乎就再没那样哭过了。自那个电话开始,褚随心当真渐渐成为了个被其他同学评价为“性格有些怪”的人。
她没什么表情,成日捧着书,不是在教室就是在图书馆埋头苦读,并不参加学校里的文艺活动,也没什么要好的同学,有人背地里说,她套着深蓝制服,抱着书低头匆匆走过的样子,远看真像修女。
【2】
中学毕业,随心考进圣约翰大学医学部,同学们说,她那冷冰冰的样子倒真适合拿手术刀。
继母对随心这选择颇有微词,她对褚父说:“我就说这孩子有些怪,和血啊肚肠那些打交道也就罢了,偏还要学当接生婆。”
“什么接生婆,是妇产科。”褚先生难得替大女儿辩一句。
“是,你说得是,那又值得花七年去学么?等她学成,好的年轻人都成了家立了业,到时别人少不得说我这个做后母的放任不管,耽误了她。”
“随心是个有脾气的大家都知道,谁会怪你?”褚先生笑道,“她小时候,你连保姆都亲自仔细替她挑,别人不知道,我是知道的。”
谈话声变成调笑,顺着楼梯从客厅盘旋升上二楼去,钻进褚随心耳朵里,她伏在房间阳台的栏杆上仔细看一本病例合集,恍若未闻。幸好一早练就这项技能,医学部读至最后一年,学生都去同仁医院实习,因时间不如上课时规律,且医院离家也近,她回家住的时间多了许多。
家中大半时间是热闹得过分的,二妹从心才升大学,对念书兴趣缺缺,但在交际上却有无限热情。年轻人们在家中进进出出,底楼的音乐常响至半夜,从心有些娇纵,常让追求者站在花园里等,烈日下雨都不许进屋,但也可爱,那些年轻人要是有谁等生了气,她说笑几句总有办法将他们逗开心。
不过随心对她并无什么分感情,既无亲近也不厌憎,只希望她吸引的年轻人能稍稍安静些,比如背肿瘤学那段时间常来的那位年轻人就很好,静悄悄地站着等,温习“切碎术”模型那几天的那个就有点吵,隔几分钟就要大声喊:“从心,你好了没有?”
而眼前这个,又傻得过份了些,就站在夏天正午的大太阳下,也不知避到几步外的树影里去。褚从心在室内量新装尺寸,中途出来站在门廊下喊说要吃冰激凌,待那人买回来,她又说不要了,那人只得捧了站在院内继续等。
褚随心的病例已背完三个,翻页时一抬眼,瞥见冰激凌已经化了,顺着那人的手指滴在裤角、皮鞋上,但他仍那么站着,没有弯腰去擦的意思。褚随心的目光终于落到他的脸上,苍白的一张脸,额上已沁出大颗大颗的汗珠,眼皮耷下来,刚才那双眼还闪光含笑地看向从心,现在似蒙了雾,黯而无神。
中暑了。褚随心反应过来,如果此刻搭一搭他的手腕,他的手腕一定是黏湿冰凉的。这一瞬,她已经在心里给自己套上了白大褂,不再是冷眼看着妹妹追求者的大姐,而是医术尚浅但医者心已有的褚医生。她来不及多想二妹一会儿会不会闹脾气,鲁妈又会去继母那里搬弄什么是非,已一路跑至院中,将那人拖进底楼的盥洗室,拧湿一块毛巾搭在他额头。忽然看见他仍拿着那盒化了的冰激凌,她劈手夺过扔了,道:“先空出两只手扶住毛巾,表衷心的事留待好了再做吧。”
随心又扶他走到浴缸前,说:“躺下去。”那人从额上湿淋淋淌下的水珠子里诧异地抬眼看她。
随心取出一块毛巾替他垫住脖子,语气却还是硬梆梆:“看什么?中暑了是要躺平休息的,你先躺在这儿,等我去厨房给你化碗盐水,再去杂物间找张轻便点的折叠椅下来。”
“褚小姐。”那人低低地叫了她一声,手在空中虚虚一指,“有劳你了,我左边口袋里有一瓶霍香正气水,你看用不用得上。”
褚随心探过手去,当真从他的裤兜里掏出一小瓶。随心心中已经明白,他是万事俱备来演苦肉计的,只是被她多事演砸了。她有些想笑,又有些鄙夷,要转身走开,但他中暑又是真的,略略踌躇,还是坐了下来看顾他。
随心的病例再读完两个,那人终于稍缓过来,从躺椅上抬起头看随心,跟她说“谢谢”。
他既已好了,对于随心来讲也就不再是个病人,悲悯仁爱统统可以收起来,藏在心底的那点不屑也可以流露出来。她看着这个好手好脚,却花大把时间来讨小姐欢心的年轻人,问:“苦肉计?年轻女孩子会吃这一套吗?”
“为什么不?”那人反问。
“爱人应当强大,两人并肩,不该柔弱到需要女性来照顾。”
“谁都有需要被照顾的时候。”大概是听出了随心的轻视,他故意抬杠似地问她,“难道当褚小姐的爱人不再强大时,你就会放弃他吗?”
从心的声音此时自客厅响起,她一叠声地叫着“叶绍临”,问鲁妈叶绍临去了何处,鲁妈答“刚才还在院子里,转了个身院子就空了,想来是太阳太大,叶少爷顶不住”。
盥洗室里的两个人都噤了声,苦肉计唱成眼前这不伦不类的场面,博不了半分同情,还少不了一番解释,倒不如不答应。随心靠墙坐着,一室的光,像一汪幽而静的湖,他们是坐在湖底的两个人。
“叶先生,你今天这一番心思真是白费了,看来从心还以为你不耐烦,走掉了。”待从心放弃寻找,走上楼去后,随心开口道,“是我多事,坏了你的计划,下次你再使这一招,我一定只看着。”本来是满心轻视,但话出口,语气却缓和许多,只是仍能听出其中的讥讽。
叶绍临却不似刚才那样回击,他抬头看着随心,恍若不闻,静默半晌才突然说道:“褚小姐说得不错,我这下乘招数原不管用,若不是你相助,我倒在院子里要到此时才会被人发现。多谢你,我先告辞。”
【3】
一连月余,这位叶少爷再没出现在褚家。随心在饭桌上听见继母问从心:“叶家少爷怎么不见来了?”
从心不以为意地答:“许久不见来了,大概有事在忙吧。”反正她还有其他舞伴,少一位也不见得怎样。
随心倒是碰见过叶绍临一回,是在咖啡馆。叶绍临跟几个朋友坐在角落桌旁,看见随心,他起身走过来,将小小一只瓷罐放在桌上,道:“我跟几个朋友去乡下寻到了一种好茶,很香,褚小姐你尝尝。”
随心向来不爱喝茶,但为免叶绍临以为自己仍在为上次拌的两句嘴生气,又见他一脸热情,于是接了。茶拿回学校,在病案讨论结束后顺手送给了非得喝口茶才能上手术台的教授。
随心倒没想到,教授很喜欢这茶,小小一罐半月喝完,还问随心自何处买来。随心只得说地方难找,为免教授跑冤枉路,她去替他买。
当然得找叶绍临。随心犹豫再三,还是要向从心开口。她本已做足准备要如何简短地向从心说清原委,谁料从心并不问,她自电话机旁拿起一本玫红皮面的簿子,翻了许久,从后半本的一页右下角找到一串号码。
“大姐,我着急出门,来不及帮你打了,得麻烦你自己来。”从心笑嘻嘻地摆摆手,绿色跳舞裙子沙沙作响。
随心吸一口气,拨通那个号码。那头说完“我叫少爷来听”后就将听筒悬在一旁,随心隐隐听到那边有模糊的人声,有人在说话,有小女孩的笑嚷,还有木头楼梯发出一串“咚咚”声,随心忽然觉得自己像闯进了叶绍临的家,窥得他生活的一角。
在这些声音里,那头叶绍临的声音也显得近切起来。
“褚小姐?”有微微的诧异。听随心说完,叶绍临说茶叶是他和朋友一起去乡下寻的,带回一小批,原是想试试,如果茶好就会向茶农大批购来卖,“到时候我多给你留一些。”
“你们什么时候再去?”
“再等等看吧,还得多等几位朋友的意见。”
随心略一犹豫,问:“能不能将茶农的地址告诉我?后天我有假,我自己去。”
叶绍临说去那儿的路并不好走,随心一个人去只怕不容易。
“路途艰难一事就不劳叶先生操心,你们能去,那么我也能。”或许不该这种语气同他说话,随心心中想着,该好好同他解释,她是怕等他们不知要等到几时,也怕其他人觉得不好喝,他们就不会再去。可她不惯,也不会坦白跟人讲出心里所想,反正最后并无人帮她,仍得自己硬梆梆向前闯。
叶绍临在那头愣了愣,想是一时被她噎住,过了片刻,他在听筒里轻轻笑了一声:“你可真倔。”很轻的气流,像是顺着听筒过来,拂了拂随心的耳朵。
4
去丰林乡的路果真难行,直到下午随心才终于到达丰林乡。待她找到那户茶农,装好茶叶要返程时,已是傍晚。
天突然下起了雨,这种天气没有车出村去,茶农为难地说,家里没有空房子了,离得不远有间庙,因每日都有人去拜,打扫得也算干净。他撑了一柄破油布伞,拿上一盏煤油灯,送随心过去。
随心向来不信神佛,因此并不认得庙里那尊是观音如来还是土地公,只觉得是大而呆滞的泥塑,脸上红红白白的颜料涂得僵硬,外面一道闪电打过来,照得那脸明明暗暗,更加可怖。随心有些怕了,上一回觉得怕还是大学一年级头一回看见解剖用的尸体。
噼啪的雨声里,随心听见门外有响动,趁着一道闪电下来,看见门外有个人影,高高大大的,勾着头,像是要开门进来。随心摸到香案上的烛台,抄在手里,等门一开便立时脱手砸出去。那人抬手来挡,烛台正好砸在他右手上,准头十足。
“褚小姐。”那人抬头,湿漉漉的脸上挂满哭笑不得,“你这欢迎未免也太隆重了。”
“叶先生。”随心站起来,因为那场未遂的苦肉计,她并不喜欢他,甚至带着隐隐的轻视,但在这雷电交加里看到他,心像落进眼看要灭又仍有余烬的灰堆里,轻软地落下去,扬起一阵灰,那点余火露出头来,又燃起来,有温度的一点暖。
“我刚才去过李叔家,他们在准备晚饭。”他从手帕里掏出几只洋芋放在香案上,“这在他们家可算是好东西了,褚小姐要不要来两只?”
“叶先生怎么也来了?”
“早上那两位朋友给了意见,说茶很不错,我想那便不用再等,抓紧来和李叔谈谈大宗进货的事。”
接下去两人便无话,只是面对面坐着,沉默地剥着洋芋皮,沉默地吃着,庄重得近乎滑稽。
夜深了,叶绍临问随心困吗,随心摇头。叶绍临也并不多说些劝她休息的话,只将香案上的香炉锡盘顺到一边,躺了下去。不知在叶绍临睡着多久之后,煤油燃尽,灯灭了,雷电雨声里,随心有点怕。她喊了一声“叶绍临”,他很快应了一声,但随心却不肯说出害怕。静了两秒,叶绍临起身,从香案滑坐到地上,离着随心两拳远,说:“我昨天下午在茶楼听见有人说书,故事挺好玩,我讲给你听听?”
是个侠盗劫富济贫的故事,虽然打打杀杀的招式来回被叶绍临讲得十分精彩,随心却听不出故事有什么出奇之处,可是空荡荡的雨声里突然有了人声,就不那么可怕了。一则完了,叶绍临问:“前天还听了一个,你听不听?”不等随心答话,他又讲开了,负心的落第书生和痴心错付的小狐狸,乱世里的夫妻离散又重遇。
几则故事讲下来,随心明白了,他并没有什么精彩得不得了的故事要与人分享,他是听出来了她害怕,全不熟悉的两个人没什么话可说,只得讲故事发出些声音,是告诉随心还有个人同在的意思。
雨声渐渐小下去,她就能听出来叶绍临嗓子里的那点哑,略一犹豫,她说:“该我来讲了。”
很久远的故事记忆,久到故事后半截她已记不太清,断断续续地圆不上来。叶绍临笑起来:“褚小姐现编的?那倒很厉害。”
是从前陶妈讲的。后来随心在教会女中的图书馆看过许多本故事书,但每每提到故事,想起来的还是陶妈搂着她在玉兰树底下讲的那些,善恶有报或天地轮回,模糊的,蒙着陈旧和淡淡的愚昧,却是另一个人对她付出过时间和耐心的证明。
“陶妈是?”叶绍临疑惑。
陶妈是谁?可以讲好长一篇呐,连带着那株已不开花的玉兰树、被宰的鸭子、在女中会客室里痛哭的少女褚随心。不,她当然不会和叶绍临说这么多,她只说了女中教室硬梆梆的凳子、一篇篇似乎永远也背不完的功课,并没有提起那场痛哭,可对于随心来说,讲得已经够多了。
叶绍临说功课自然是背不完的,他与随心的不同在于,随心仍然坚持背了下去,而他,在英国混到一张文凭就回来了。他说起在英国的生活,课业几乎记不起什么了,想起的只有英国的雾和雨,闪着微光的石子路,坐着马车沿着泰晤士河念诗,与学业毫不相关的诗。
“如今有些懊悔,白白浪费了许多钱,还有时间,如今身无长技,两手空空。”公子哥说自己两手空空未免好笑,但叶绍临却叹得情真意切。
随心醒来时,天已泛起了模糊的鸭蛋青,她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倚着香案的桌腿睡着了。一起身,一件黑色的西装马甲跌在地上,是被人叠了几叠,垫在她头下的。
马甲的主人推门进来,见她醒了,说:“我刚刚去看了,路上全是泥,得等到中午干些了才能走。如果你要给打电话到医院告假,我带你去村公所,那里有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