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解连环

2020-04-22 14:47:16

世情

莽解连环

云娘二十三岁,乌云盘髻,面如桃花,身材矮小却也匀称。

行在街上,耳垂上戴着明晃晃的两对铜环,手里常捏着一个精致的小钱袋子。

“十里八村寻不见,大街小巷步常行,也是城里公子爷少看的颜色。”卖果品饮子、糯米腐子的贩子常如此说,又点上一支卷烟,擦了根火柴,贪婪地吸了起来。

一年前,云娘乘着骡子车搬到此处,行李搁下,忙不迭去饮子摊那里要了碗喝什。

“你从哪搬来,姑娘家。”贩子边舀饮子边说。

“乡底下,管什么石头堆、烂井前,总之乡底下。”

“牵骡子的是你娘?”

“是的,种惯庄稼的娘。”

“你爹爹。”

“打仗死去了,在去年,一枪过去穿破了肚肠。”

“所以你家得了抚恤的款子,搬到城里的巷子里来住。”

云娘愠生生地望着贩子,两颗葡萄眼睛睁圆,贩子便不多说,又往饮子里掷了点橘子、山楂,赔了个粗糙的傻笑,或说,赔了个不是。

“一巷子通到底,是邻居,您常光顾。”贩子招呼了下,便扇起芭蕉来。

此后,云娘每次出门时都会给铜钿要一碗饮子来吃,夏吃冷,冬吃暖。

贩子喜欢看她吃时的模样,小家子气,府里的贵太太似的。

“一杯桂花甜酿,一杯水梨饮子。”云娘从布袄里掏出钱袋子。

“给您打上。”贩子扯长嗓子,一声应来。

云娘在贩子的马扎上坐下,小口吃着。

当梨花纷纷落下,春日算是残存,又待六七月份结了果子,才算宜人心意。时间也是如此流逝着,贩子摆着小摊,风和日丽时哼着小曲,雨水袭来时又狼狈收拾。

云娘母亲在面粉厂里做工,这是临时补上的,她牵着云娘的手央求老板再收个女儿上班,老板望着云娘,不经垂涎,这时恰巧老板娘抱着婴儿走来,给他使了个狠狠的眼色。

“不了,人的确不能再招了。”老板红着脸应道。

云娘在这条街上从东走到西,从西走到东,敲了府邸的铜环,又问了茶馆的掌柜。

“府上缺用人?”

“茶馆少茶房?”

府邸管家和店小二都摇了摇头,连连推辞,最后觅甘居的掌柜却收了下。

觅甘居是个酒楼,牌匾据说是袁世凯公子袁克文用隶书题写的,金漆赫然。除此,它有着三层清调木楼,在当地生意红火,食客们往来不绝,常将木楼梯踩得嘎吱嘎吱响。

楼上有个拉弦卖唱的独眼刘,嗓子清脆,但卖脸打赏的人少如牛毛,除了掌柜可怜他给他一些小钱外,那些食客们往往掠过他去,视若无睹。

云娘四处碰壁后,来到觅甘居楼下谋工作,几声央求也没能换得掌柜应允,拉弦的独眼刘讨茶水时恰巧望见。

“掌柜的,这姑娘我也望见多时了,一条大街东西走了几百遭,行个好,让他在这里谋个生计,常言道:积善人家庆有余!”

掌柜本就对独眼刘没什么好脸色,再加上如此干涉他的决定,正想驳他时,却被独眼刘连忙拉过去了,小声说道:

“这以后啊,您也不用嫌我可怜赏我那点钱了,您呐,就看好了,收了她,准没错。”

“你天大的本事,没我那点钱你喝西北风?还有工钱又不是你出,你倒说来轻巧。”

“别说别说,你看她长怎么样?”

“长得是标致,可这在饭馆子里不能当饭吃,店小二能端汤倒茶,就那姑娘家恐怕不行,一大盆子鱼辣汤端上去,她能吃得消?”

“谁叫他端汤倒茶了,我走南闯北在此落脚,想讨碗饭吃,食客们却不赏光,这是因为我拉得难听么还是唱得不好么?我觉得不然,是我独眼刘长相丑陋,像个庄稼汉。如果是个亭亭玉立的姑娘家搁这唱那大不同了!他们还有心情在一旁谈天论地、喝酒吃菜吗?”

掌柜思量了下,点了点头道:

“你老刘恐怕要盆满钵满,脱旧换新了!”

二人一拍即合,云娘也被拉到了独眼刘那边,自此,独眼刘上半天教她唱曲子,下半天回到觅甘居继续清寒。

姑娘家对唱词敏锐,师父几句词念给她听,她便能跟着弦泠泠吟唱。云娘在独眼刘那唱,回家路上也唱。

坐在饮子摊旁也不禁唱。

“大姑娘,可饱了我的耳福,今天这碗饮子不收你钱!”贩子豪气地说。

“那我天天冲你唱,你就不许再收我钱了。”云娘俏皮应道。

这应算是云娘的一句玩笑话,却好像在贩子的心池里掷了个石子般,泛起了涟漪。

他笑呵呵地回道:

“好呀!”

贩子摆摊时也会想起:“天天冲我唱,天天冲我唱,一载三百六十日,她与我说话不成,又唱给我听……云娘的声音是甜的,比我做的饮子还甜。”

觅甘居后面的院子空荡荡,用来囤菜囤肉,独眼刘搬了个破椅子过去坐在那里为云娘拉弦。

“《苏三起解》要学,《女驸马》要学,《骂曹》也要学,往后还有《惊变》《游园》,你好好唱我好好教,说实在的我就靠你谋碗饭吃,想必你也要用它生计,唱窄了你待在这觅甘居也有碗饭吃,唱宽咯哪个府邸阔公邀你去也能赚来不少。”

“谋碗饭吃便行了,哪仔细那么多事情。”

春秋相易,时间过去不少了,云娘渐渐唱得有了模样,独眼刘一看气候初成,就让她上了台阶为食客解乏,一坐一立,一拉弦一唱词。

“南来的,北往的,穿厌了丝绸面料,吃腻了山珍海味,臭皮囊靠衣裳撑,瘪肚皮靠酒饭喂,你在这觅甘居喝酒吃菜,却不学那古人吟诗答对,我说可惜您别介意,怎要求人人咂摸山家风味?诸位稍稍停顿碗筷,让我俩为在座将唇齿费。”

独眼刘吆喝一段拉场词,底下零零星星几阵子掌声,个别人却抬头向云娘望去,在底下议论开来。

“你看这姑娘有些俊俏。”

“咦!怎还有这么个姑娘,我从未得知。”

议论声中,突然有一人大喊一声好,于是又扬起了掌声。

云娘怯怯地唱来,有几句唱断,有几句唱错,台下食客浑然不觉。只顾拍手叫好,这时候雅间的老爷被下人搀扶着走了下来,忙不过来的小二也投眼望去,厨房里的灶下养拿起铁锅也睁大着眼望外看,觅甘居就好似逢年过节一样。

“你看这姑娘唱得是真好看,这张脸就好比……哎……就好比……罢了,我说不上来,反正他娘的是漂亮。”

“这独眼刘祖坟冒青烟了,得了这么个姑娘?”

楼内喧哗声一阵盖过一阵,即便云娘不唱了底下还是拍手叫绝,楼外的路人本以为是酒楼内起了口角打了起来,也不禁进门看热闹,才发现是一个姑娘家站在那里,最终流连忘返。

名声打开了以后,觅甘居愈加红火,独眼刘也喝上了小酒,吃起了荤菜,一身行头在下九流中算是显眼。

公子爷,官老爷渐渐成为觅甘居常客,掌柜也伺机抬了抬菜价,并且靠近云娘的桌子要收取按时辰计算的钱财。这当中就有一个戴着金丝眼镜、太阳穴上贴了个狗皮膏药的少爷,他坐在云娘旁边,不时闭目故作咂摸,不时打开一道眼缝朝云娘望去。

“余音绕梁,三日不绝,山鸟善歌,而卿有韵。”少爷文绉绉地评价道,身后也跟着一群人拍手,喊着有韵味之类的话。

云娘收拾回家后,还剩独眼刘在吃菜,少爷望见了他,便吩咐人将他请过来。

“按理说,先生的弦拉得是好,可那姑娘家的唱功却不如意。”

“呀,公子真乃明白人。”

“可你家姑娘姿色非凡,俏丽迷人。”

“这倒是的。”

“家父还在家中,我不便在外停留了,这有一枚洋元,你且收下。改日我再邀你共谈宫商。”

“这……这怎么好意思。”

“何必客气,你我都是明白人。”

独眼刘与少爷相视一笑,继而各自分手告别,此后这几日云娘回家后,少爷便将独眼刘拉到自己桌子上,一同饮酒,偶尔谈谈戏曲名目,偶尔谈谈云娘家境。

“她是个可怜姑娘,母亲在面粉厂,父亲为国捐躯了。”

“绝代有佳人,幽居在陋巷,可怜。”

独眼刘那只眼渐渐闪烁了光芒,面颊褶皱,一口黄牙从苍白的嘴唇里透了出来。

“可惜,这姑娘还没个男人,独自一人辛苦着。”

“他还没嫁男人家?”少爷也颇为惊喜,然而很快的收敛了起来。“这的确是辛苦的,光靠娘不好过日子的。”

“这样吧,时候不早了,我也得赶回家了,明早我在后院教云娘词时您可过来看看,看看有哪里是不足的,您好指点一二,莫让这姑娘走误入歧途,日后无人捧场!”

“这是定然,定然!”少爷喜出望外,又从兜里掏出两枚雪亮的银元递到独眼刘手心窝子里。

“你我二人相见恨晚,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独眼刘回道。

这几日的驻台卖唱让云娘的日子也渐渐好过,独眼刘要给掌柜一点场地钱也要给云娘一些辛苦钱,她半晌在此虽说唱得并不算好,但招来了不少食客瞩目。云娘去了绸缎庄买了几块布匹,又请了好裁缝做了衣裳,手腕上也佩了个翠绿的镯子,连布鞋都是缀着花的。她走路轻慢,也好看,换古人的好词说那就叫凌波微步。

她耳垂上两个铜耳环仍然戴着,不舍得换,人们都以为这是金的,在太阳底下有着黄淡淡的光色。而她手里那个捏了许久的钱袋子颇让人议论,有人说这是她父亲留给她的,也有人说这是某个意中人在小布品摊子为她买的,总之她是极为珍爱这个小玩意,毕竟别人姑娘家唱词时手里捏着柄题词的团扇,婀娜多姿,而他手里单单捏着个粉黛的钱袋子,却让人看得她纤纤的指头。

“你近来阔绰,打扮漂亮,怎么这个小钱袋子用了这么长时间都不换,边边角角已经生了洗不掉的乌黑了。”贩子在为她盛饮子的时候搭了一句。

“你懂什么,这叫敝帚自珍,这物件对我来说是意义非常的。”

“呦,我为你打个饮子,你给我说说,我倒要明白明白这是什么来历。”

“它呐叫梅臭囊,这东西却不是什么名工巧匠做出来的,凡你见到的卖布鞋的摊子小店,都会有小小的一个柜台售卖。其他的店铺老板会算计生意,有的在钱袋子里喷点西洋香水,有的在里面塞点喷香的花瓣,当然这也仅仅在北平上海可以见到这么做的。”

“这有什么。”

“但梅不一样,梅的气味淡,闻不出来,有老板故意给自己的钱囊打上告示:梅臭难知,雅客自知。这天底下谁不愿意承认自己有雅致呢。”

“会做生意……但,但这也不至于让你这姑娘如此珍惜。”

“你可知送我这梅臭囊的人是谁,我知道你会听,他是上海商人家的桓公子,家境富裕,模样俊秀。我送父亲当兵时,他作为大学生志愿进行征召工作,在那会儿便认识了,也就在那会儿送了我这个梅臭囊。”

“那他这会儿人呢?”

“他念完书就去结婚了,我本以为无缘重逢,兀自伤心,今年初却遥遥地寄来了一封书信,写着:家妻病故,无遗子嗣,父母每怨尤之,告之以再妻,桓三复白。这意思就是他要娶我,桓公子要娶我。我日夜高兴着,闭上眼是桓公子,睁开眼就是这封书信。”

“那你这姑娘家恐怕是要远离这个腌臜的小县城了,远走高飞,吃好的穿好的。”

“八字还没一撇,煮熟的鸭子都能再飞了,这话可别说这么早。”

饮子摊的贩子就望着云娘轻步离开,眼里空落落的。但他也明白,云娘是瞧不上他的,他失落一阵便继续生计了。

他生意好,觅甘居的掌柜有时也要让他送饮子带给食客,来来往往的路人常在这里买饮子吃,这其中当然也不乏是觅甘居的食客们儿,大鱼大肉吃多了犯腻,总需要一杯清凉的饮子来清清五脏六腑,食客们也得知云娘的家就在小巷子底,不时和贩子打听打听云娘种种。

贩子常常回道:“声音好、长相好、哪哪都好,对你们来说就一样不好!”

“哪不好?”

“她要嫁人了,嫁的可是上海巨贾,虽说是二婚头,可人家少爷前妻病故了,这接了上去可不是正房太太?”

这消息便如洪流般传了开来,传到人力夫的耳根子里,也传到上流客人的茶桌上。最后自然而然地被当地的少爷和独眼刘得知。

独眼刘为此也烦忧着,因为云娘近几日的听众落得和自己往日一样多,打赏的客人一大茬一大茬的离开,觅甘居的掌柜也是冷冷地对待着这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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