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孩子

2020-04-14 14:48:14

世情

瞧,路的那头走来一个孩子,蹦蹦跳跳,背着小书包,约莫只有七八岁大,读着两年级。

他的步子真是轻快!两条短而结实的小腿裸露着,一前一后地交替。他的一双眼睛真是澄澈。眼珠大而乌亮,映着行道树的挺拔身姿,与绿化带里交织的蔷薇与牵牛。啊,他走到马路上了,钻进了车流中。犹如一叶小舟闯入了夹杂着泥与石的湍急水流。他怎么没有一位家长陪伴呢?小舟为何没有舰艇的领航呢?

然而这小舟却在风浪里行得稳妥。瞧,他的步伐看似轻灵,实际上却很是扎实,他丝毫不慌张,也见不得一点儿调皮。这孩子的一双眼睛盯牢了来往的车辆,狡黠地穿梭其间,须臾便出现在了路的另一边。他又继续蹦跳起来了,像一只兔子一样,蹿到柏油的小路上,又掠过小区花园的石子路。

他停下来了,为花丛里斑斓的芬芳所吸引。他如同一只好奇的小兽物,瞪大了眼睛,东嗅嗅西闻闻,似是在寻找什么。是何物教他驻足?这孩子对着几株不到拳头大的紫色抑或黄色的花儿,瞪大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哟,是三色堇呢!他在这一小片不高的花草前蹲下身去,对着花儿的正中心深吸一口气,似是要将芬芳悉数吸去一般。他对着那些花儿笑了,眯起眼睛,如同两枚弯弯的小月亮。他狡黠的眼神儿扫过周围,见身边似是没什么人,便将他的小手悄悄靠近了花茎。哟,被他啃咬过的指甲总是那么不整齐,坑坑洼洼锋利得很,只一掐,便叫一朵花儿落入了他的掌心。他将这偷来的一抹颜色拢进怀里,小心翼翼地护着,这才站起身来,一溜烟跑向老旧的居民楼。

这房屋从外边看着老而旧,斑驳外墙早已剥落一片白灰。然而内里的陈设倒还挺新,男孩噔噔蹬跑上楼道,呼哧呼哧地站在一户人家的门前喘着气。他抿唇,凝视着那房门上贴着的福字和春联儿——那户人家自打新年将这些物事贴上以后,便不再把它们撤下,一挂便是一整年。

男孩儿在那里立了一会儿,似是忽然回神,想起自己手里还捻着的花,连忙转身去,走到另一扇光秃秃的门前,一手仍捏着花茎,另一只手往外套口袋里摸索。悉悉索索地搜寻了许久,终于从口袋底下摸出了一把亮晶晶的小钥匙来。接着,楼道里传出钥匙插入锁孔的声音,门锁咔嗒一下弹开的声音。接着是随意的、迅速的,开关门的声音。

这临海的城市是多少人的家乡,又是多少劳工们的栖息之处呀!白天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辆是这般着急与繁忙,夜间的万家灯火如此的繁华而璀璨。自诩明珠的她张开双臂迎接着涌入她怀抱的人流,然而她的怀里并非总是温暖的。每当寒风刮过她钢筋水泥铸成的血肉,总有落魄的人儿黯然乘上回乡的列车。年复一年,她迎来一波又一波心怀梦想的人们,又送走些思乡心切的、抑或时运不济的旅人。他们有的会在春暖花开的时节回来,就像城市上空的那些飞鸟一样;还有的则一去不回,不知道他们是否是被家乡挽留,还是投入了其他城市的怀抱。总之,这临海的城市总是伫立在这里,守着澎湃怒涛拍打的入海口,也凝视着广阔无垠的内陆。

一位年青的人便是在某一年,如一只鸟儿一样飞来了这座临海的城市。他长得端正,收拾得倒也齐整。年轻人带着不高的学历与一双能干的手,在城市的某间屋子里找到了一份工作。他在钢筋混凝土的束缚中勤勤恳恳地工作了接近一个春夏秋冬。一年于一位年迈的长者来讲,兴许只是漫漫回忆中的一点碎片。然而,对于这年青的人来说,这一年真是显得尤为漫长!辛苦的活儿让老茧爬上了指节,却没有予以他足够的财富——他连购买回乡的车票都得考虑再三。这可怜的旅人便打定主意,在这片陌生的地方度过一个孤孤单单的春节。

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住着一户人家。好些年前,城市的这个角落还是农田,后来农家的房子拆了迁,这家人便住进了高楼去。当初年过半百的人儿已然成为了如今的老夫妻,家里的两位女儿也到了适婚的年龄。大的那个顺顺利利嫁了人,从这小公寓里头搬了出去。小的那个却因为儿时落下一点儿残疾,寻不着一位好郎君。

那一年,距离两位年轻人见面、交往,然后迈入婚姻的殿堂,还有几个年头。

当年轻的旅人拥有足够的财富在毗邻的小城里扎根,那小公寓里的姑娘因年岁渐长而有些愁嫁的时候,一位不知名的媒人便将这二人生命的红线交缠起来了。旅人羞于提及自己微薄的积蓄,姑娘不愿说出落下残疾的事实,然而他们二人之间互相又是清楚的。他们并非仅仅是看上对方的什么物质财富,这段甜蜜在刚刚开始时,他们的确是切切实实地为对方的性格所吸引。买不起这座城市里的房子,又不愿委屈姑娘离开父母,跟着他跑去毗邻的城镇,旅人便去了那姑娘家里头,作了上门女婿。他那“土生土长”的妻所拥有或将继承的房产,他在这片土地上打三辈子工也未必舍得购置。丈人与丈母娘对他算不得热情,也不至于冷漠,只是张罗着帮这对儿夫妇张罗了新房,又催着抱个孙儿。他的妻似乎没有抚育孩子的想法,却还是拗不过她的父母亲,听话地照做了去。待又一个年头过去,她腹里的小生命便在花儿盛开的日子里降生了。

他的妻对三色堇喜欢得很,淡黄抑或浅紫,纯白抑或花色,她一概喜爱。他们住的小屋位于一栋不新也不旧的居民楼里头,仿佛一只小小的鸽子窝。他便如同朝夕向外飞出的鸟儿,在日出时出门去,日落前飞回来,时常衔着街角花店里头的几朵花儿,交由他的妻子,看她把花儿插进瓶里,任由芬芳从室内的一个角落漫布整间小屋。向屋外延伸的小铁架子上,摆着盆栽,种的自然是各色的三色堇。那孩子便悄悄地在这芬芳中成长起来了。那是多伶俐的一个男孩子呀,幼儿园里就数他样样会。他大胆在纸上涂鸦,却教这铅画纸上的色彩相得益彰;随意地叠着彩纸,却无意间揉出了一朵皱巴巴的小花儿,带回去赠与了他的母亲。这孩子没一刻消停,直教他母亲耳朵边上嗡嗡地响。“烦得很哪!”她说。这孩子却随他的父亲,天生的一副笑面皮,当即便嘻嘻笑笑,只道母亲是嗔怪。

这孩子终归是爱笑的,哪怕哭闹,也仅是闷闷地哼唧几声,又小声地抽噎几下,须臾便被别的什么事物扰了心神,转移注意了。他哭得顶凶的一回,却是刚刚进小学的那会儿。他的祖母已于前一年去世,他的祖父便成了孤单一人。见两个闺女都有着自己的小家庭需要操持,这老人便决心孤零零地住在那公寓里头。然而清闲的日子并不合老人的意,于是打给两户人家的电话便多了起来。这孩子的父亲在那个年头将要过去的时候,终于决定与他的妻离婚了。不知究竟是何缘故,兴许是耐不住絮絮叨叨的叮咛,又或许是迫于养家糊口的压力,无论如何,他又变回了旅人,没过多久便不知了去向,或许是回了家乡的怀抱,又或许是奔向了另一座城市。总之,在那临海的城市里,那刚刚离了婚的女人是寻不着她曾经的丈夫了。而那可怜的孩子则度过了第一个没有父亲的春天。

然而掌控不幸的神明似乎不愿放过这个小家,似是铁了心要掀起巨浪,来把这港湾折腾得支离破碎一般。那读着一年级的孩子,满心以为母亲能在春天带他去看看花儿,却未曾料想他的母亲会在父亲离去的几个月后,突然拾掇了行李不知所踪,如虚无缥缈的云儿一般,谁也不知她会行到哪儿,又会在哪里飘散。那孩子的大姨,他母亲的姐姐,那段时日刚添了第二个孩子,无暇腾出时间与精力来顾及他。他便只剩下他的祖父了。

那孤独的老人与被遗弃的孩子便搬到了一块儿,住进了曾经的鸽子窝里。祖父仅是个退休的农人,退休金仅能勉强养着这孩子。这孩子的大姨听闻妹妹不知去向,只得摇首叹息,又与丈夫促膝长谈,商量了一番,最终因为忙里着实抽不出闲,便将自己的积蓄取出一部分来,每月给那二人打一点儿过去,权当作是力所能及的帮助。这孩子便是在祖父的养育下读完了一年级。老人身子弱,当初肆意挥动锄头与铁锹的双臂,如今已握不住锅铲,琢磨许久烧出的饭菜,味道却与付出的时间不对等,着实难教人满意。这孩子年纪尚幼,只有约莫六七岁的年纪,他却在许多同伴们没心没肺地挑食的时候,显出些成熟来了。祖父的饭菜不合胃口,这孩子却老实地吞下。不仅是明白了祖父早已是唯一的依靠,更是因为他除了主食,并无零嘴与点心来满足他的小小馋意。

那老人又何尝不知道他的孙儿呢!饶是当年一家子住在农田里头,给孩子的零嘴与玩意儿也是少不了的。然而当初能上树摘果、下河捞鱼来逗孩子们一乐的壮年人早已瘦骨嶙峋,肩不能挑,手也提不得了。况且,这临海的城市早已从泥土味的城镇脱胎换骨,如今的她以钢铁作骨,水泥为肉,绿植与河流已是被围起的公用绿地,哪还有路边随处可采撷的野果可吃?哪还有活蹦乱跳的鲤鱼于溪流间往来翕忽?城市的孩子得不到乡间的乐趣,如今的所需所求仅有金钱可以换得。老人在百般郁闷、孤独与自责中,愈发地珍惜身边的小孙子来了。每当那孩子背着书包回家来,必会蹬掉鞋子,跑来和他讲学校里头的事儿,连拖鞋也来不及换。

“爷爷爷爷,你知道‘模’这个字在‘模样’和‘模型’当中发音不一样么?”

“爷爷爷爷,看我在数学书上画的坦克!”

老人大半辈子没读几年书,也不曾学过画画、唱歌这等事儿。他将年青的光阴全部奉献给了土地,孙儿讲的事儿,他听也听不懂。然而他也知道,自己时日剩下多少,谁也说不清,孙儿此时正懵懂着,能多与他讲讲话,自然是好事儿。

那孩子知道他爷爷不明白,见老人总是面露迷茫神色,他便哈哈笑着,手舞足蹈地解释一回。那老人也便顺着他的意思,时而迷迷糊糊地点一点头,假装听懂了他稍显含糊却无比认真的解释。然而这不懂装懂,于一个机灵的孩子而言,是很容易看穿的。这爷孙俩便顺着对方的意思,每日进行着这么一回聊天。那时的屋子里头,是淡淡的药的苦味,而非花香。屋外的小支架上,花儿枯萎了一半。

在爷孙俩住到一块儿去之后的夏天,一朵飘渺的薄云奇迹般地飘回来了。这孩子在开门瞧见他的母亲时,几乎是惊喜地叫出声。

那门口立着的女人进了屋子,闻着淡淡的药味,似乎不动声色,却还是微微蹙眉。她的儿子倒是毫无察觉。这孩子被母亲归来的大消息高兴坏了,只顾着将母亲领过去,带她与老人见上一面。

老人见了他的小女儿,还没说上几句,这归家的女子便先将孩子推出房间去,显是要与她的父亲商量什么大事儿,不让孩子听着。那孩子却不明白为何如此,便焦灼地在门口候着,时而如一只小兽,急躁地抓挠着门板。

他趴在门上,耳朵贴着门缝,默不做声地悄悄听着。须臾便有几句声音传出来了。他的母亲似是气极了,愤愤地掷出一句“又不是我要生的!”

这一句便是指他了。这机灵的孩子怎会听不懂。他的母亲并不想养他,连生他都未必是遂她意愿的事。倘若飞鸟还乡如此无情,不如当她是天边云彩一去不返。

那女人回来后,倒是惊起不少的波澜来了。她的父亲、姊妹,以及其他的亲戚,能劝上几句的,都苦口婆心地劝了。然而话语怎能束缚飘渺的野云呢?她一心登上旅途,又有什么能叫她驻足呢?她终究还是走了,带着她的行李,却留下她的孩子。与上回相比,唯一的区别便是这孩子收到了一部手机。他的母亲去了别的地方务工了,也许是城市的另一个角落,也许是离开了这座城的怀抱。总之,每月总有一笔数目不多也不少的钱打过来。

“妈妈,你在吗?”

这孩子给他的母亲发消息,一天一条,却鲜有回音。

外面的世界花开花谢,小屋里栽的花儿却始终焉着,经不起风和雨的摧残。那孩子想到他的爷爷了。他的祖父已是风烛残年,这次他的母亲回来一遭,叫老人消受的打击又多了一分。祖孙俩表面上未曾说过什么,心底却各自清楚了。那孩子隐隐料到会有那么一天,却不曾料想那一天来得那般快。他上二年级的那个冬天,那个阴冷而漫长的冬天,他祖父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只能在外买粥与饭来解决三餐。他的祖父在即将艰难地即将熬过严冬的时候,还是没能再呼出一口气来。

母亲在送葬的时候短暂地回来了一趟,他却不再抱什么奢望。

孩子开始一个人住。一个人点外卖作晚饭,一个人去超市屯干粮,一个人照顾屋子里的一小盆花——原先的几朵在冬天便枯死殆尽了,他便买了两小包花籽种上。这可怜的孩子不识得花朵的姓名,居然买成了牵牛。于是不少牵牛种子便在那个小花盆里头长出来了,白色的根须往泥土里头狠命地钻,浅绿的叶子一天一天长大又张开。在春天的时候,这些小生命要开始爬藤了。这孩子找不到合适的支架作为它们攀爬的工具,却惊异地发觉它们的细细藤条在向一个方向生长,似是有拧成一股的趋势。

这孩子一个人住着,身边的人们却没将他遗忘。他的大姨依旧操持事物忙得脱不开身,却始终欢迎他前去做客,也不忘给予些积蓄作支持。其余那些没怎么打过照面的亲戚,或多或少也给他打过几通电话,和他聊聊天。他时常能碰见住在对门的邻居姐姐,她常腼腆地出门去,买点糖葫芦或是板栗来,顺手分他一袋子。头发长了,街边理发店里头的年轻人常常会揉一把他的头发,笑着嚷一句“又来了啊?”

那位年轻人也是旅人罢——来自别的省城的年轻人。这孩子常常这般想着,然后在细细簌簌的剪子摩挲过发丝的声音里,在心里描摹起父亲的轮廓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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