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旭刚来将军府的时候，还是个十三岁的小丫头。将军府特别气派，连大门上朱红色的漆都亮闪闪的发光，尤其是厨房，总是冒着热腾腾的香气，迷迷蒙蒙地在空气中飘散。
正是长身体的年纪，白日里弥漫的香气实在是勾人的很，到了夜里，连梦里都是细细的香味，叫人着实不好受。啥时候尝上一口，是不是跟神仙似的快活哩。
闻着这样的香气勉勉强强熬过了暖融融的春日，夏日里的菜系好像更加诱人。“府里好像新进了几个厨子，原乔告诉我，师傅做的酥可是一绝咧，把奶油加热至半融化，裹进蜜糖，翻滚几下，再抓起滴在冰盘上……白白圆圆的，像极了咱们冬天看的雪团子。”丫头们凑在一起手舞足蹈地比划着，“可惜啊，咱们尝不到啊。”有旭默默地咽口水。
就看一眼吧，不偷吃。夜里，有旭悄悄地溜下床，跟贼似的。“阿旭，你干嘛呢？”对床的立鸽迷糊嘟囔。“没，没啥，我起夜呢，你快睡吧。”有旭含糊地摸出门。厨房里空荡荡的没有人，没有白日里的烟火气，只有淡淡的柴木味混合着一点点檀香。酥糕，在哪呢？小心翼翼地揭开锅，啥也没有；小心翼翼掀开菜篮，啥也没有；小心翼翼……？这是谁啊？有旭抬头一看，措不及防撞进一双眼睛里。是个十五六岁的小少年，嘴角噙着笑，夜晚好像一下子就被点亮了。
有旭呆了呆，一时说不出话来。“来偷吃的？”那人歪歪脑袋，眼底有揶揄的笑意。“呃，不，不是，我就是来看看明天的菜准备好没有。”
“嗯，来看看明天的菜啊。”眼底的笑意愈发灿烂，有旭不安地拉拉裙摆，心里发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个音节。“我饿了，想吃面。你会煮面吗？给我煮面我就不告诉别人你来这里偷吃。”少年扬扬手，转头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手撑着头朝有旭笑。
“我，我没有……”有旭心虚辩解，挪到灶边小心地揭开锅，抓了把面开始煮。凭着记忆里阿娘做饭的手法，笨手笨脚地放了点葱花下去，再切几片生姜，稀里糊涂地做了一碗清汤白水面，端到那少年面前。
那人敲敲桌子，低头尝了一口，倒是没立即评价，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我叫有旭。”
“有旭？有太阳吗？”
……“是。”
“你阿娘一定很爱你吧，不像我，我都没见过我阿娘。”有旭一时说不出话来，拽着裙角沉默。“叫我阿莫吧。”
阿莫吃了口面忽地又笑了，颊边的酒窝漾开，暖洋洋的。“面不错，谢了。”
有旭盯着空空的碗，觉得自己有点亏。酥糕没见着，还给人做了碗面。
偷偷摸摸溜回去，看到大家都睡着没人发现自己，有旭松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重新躺下，合着众人浅浅的呼吸入睡。
翌日清晨，立鸽摇醒有旭：“快起来，今天老爷和小少爷要出征了，管家交代了今天要送行的。”“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马上。”有旭晃着脑袋歪歪扭扭地爬下床，洗漱后跟着众人一同去送行。隐隐约约的远处好像有个眼熟的身影，有旭打了个哈欠没甚在意，低头不知道在看哪。
翌日清晨，立鸽摇醒有旭：“快起来，今天老爷和小少爷要出征了，管家交代了今天要送行的。”“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马上。”有旭晃着脑袋歪歪扭扭地爬下床，洗漱后跟着众人一同去送行。隐隐约约的远处好像有个眼熟的身影，有旭打了个哈欠没甚在意，低头不知道在看哪。
生活又归于平静，每日打扫庭院，闲时与其他丫头们唠唠嗑，嗅嗅厨房的香气，晚间补补衣服，生活平淡却安心。
冬日里雪花飞扬，院里白茫茫的一片，走在上面嘎吱嘎吱地响，有旭在院里慢慢地扫雪，有丫鬟跑来告诉她，老爷和少爷凯旋归来了，城里上下都在迎接他们。
有旭吸吸鼻子，怪不得今日厨房的香气更浓郁了，挠的她心里痒痒。
又过了几日，管家叫有旭上街去采买。老人家把要买的东西细细地交代了一遍，才放她出门。街上热闹极了，小孩们举着手里风车兴高采烈地向前跑，小商贩卖力地叫卖，吸引孩子们东看西瞧。
有旭提着篮子寻找管家交代的东西，迎面看到阿莫骑着马，意气风发地街上穿梭，乌黑的头发高高束起，月白的衣袍在阳光在闪着柔和的光泽。像是太阳一样耀眼。有旭默默地想，看看自己皱巴巴的衣服，她低头挑选小贩的菜。
“有旭？又见面了。”有旭一转头就看到阿莫招牌笑容，亮晶晶的眼眸，仿佛是夏夜的星空。有旭点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她大概知道阿莫是谁了。
将军府的小少爷，洛子乌。那个十六岁上战场一战成名的少年将军，洛子乌。
有旭不知道该怎么说话，他太耀眼了，让她黯然失色，不知该如何作答。大概洛子乌也知道了些什么，“管家让你来采买的吗？”有旭点点头，紧紧抓着菜篮：“谢谢你没告发我。”
洛子乌皱皱眉，点点头。他翻身上了马，朝远处的街道离开。有旭一路抱着篮子回府，立鸽飞也似的跑上前来朝她惊叫：“阿旭你升职了升职了，不用再打杂了，你调到少爷院里做二等丫鬟了！”
有旭没见过几次少爷。每天很早就出了门，夜里才风尘仆仆地回来，留给府里的人几乎是匆匆忙忙的背影。听说是去了校场，如今边地的形势不大好了，指不定什么时候就又要上战场了。有旭叹口气，和其他丫头们一起织着布，跃动的烛火把大家的脸映的红通通的。
屋里暖融融的，烛火照得温暖，许是窝在这里有些久了，有些憋闷，有旭站起来想到外面透透气。她轻轻推开门，踏进院里，却看到有个人影背对着坐在台阶上，手边有一壶酒，似有若有若无的酒气钻入鼻子，有旭不小心打了个喷嚏。
洛子乌回过头，看到是有旭，笑了笑，拍了拍身边的台阶，朝她扬扬眉，眼里像是藏着一颗星星：“陪我待一会吧。”有旭呆了呆，而后挪到台阶边坐下，抱着膝盖盯着房梁上立着的鸟。
“你知道什么是国吗？就是那种千千万万个家庭组成的国。就是那个你最爱的大家庭，就是那个永远无法割舍，无法放弃的家庭，你愿意为它献上你全部的热血。”洛子乌扬首喝了口，“我愿意为它献上全部的热血。”有旭偏头，看到少爷的眼睛亮的像是满天的星辰，她又呆呆地点点头。
洛子乌笑出声来。“虽然呆呆傻傻的，但是你愿意听我说话，挺好的，这几天都来这儿陪我说说话吧。过不了多久，又要上战场啦。”又沉默了一会，“你一定想知道为什么我叫阿莫。我娘姓莫，虽然没见过她，但我想，她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
此后三四天，有旭都会来小院里待上一阵儿，哆嗦地缩缩脖子，听少爷讲他保家卫国的志向。不过有时候，少爷也会沉默不语好一会，说不出什么话来。有旭坐在那里，内心说不出的安宁。
出征的前一天傍晚，少爷递给有旭一块小木牌，上面刻着“莫”字。有旭拽紧了木牌，像是拽紧了什么宝贵的东西。少爷又是一个暖洋洋的笑脸。他什么也没说。
清早，阳光还没照进来，少爷就走了。城里的人都在说，洛小将军要给他们争口气了。有旭看着木牌，觉得少爷像是去了他最向往的地方。
冬天很快就过去，春日的阳光温暖了冰封的土地，夏日的日头火辣辣的，照的人睁不开眼，转眼又是冬日，雪花纷纷扬扬，终于有消息说，将军打了胜仗要回来了，那小将军怎么样？小将军也要回来了吗？
有旭没等回少爷。
她拽着小木牌，看着上面刻的深邃苍劲的“莫”字，觉得少爷会回来的。或许是有事耽搁，或许是公务缠身，但要不了多久，少爷会回来的。就像厨房里的香味一样，香味始终存在，少爷也一定会回来。他是那样好的人，那样一个爱笑的人。
一年一年的，时间转眼就过去，夫人将她嫁了人。离开的那天她望望四周，没有看到那个暖暖的笑容。有旭看着手里的小木牌，小心用手帕裹起来，放在裙兜里，离开了府。那是个春暖花开的季节，阳光慵懒地散下几缕，恰到好处的温暖。
有旭叹口气，想伸手去触碰那几缕阳光，阳光却从手中穿过，怎么也抓不住。
再后来，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的夜晚，有旭带着饿了的小孙子去厨房，像很多年很多年前一样下了面，放些葱花，然后把面捞起来盛了两碗，轻轻地放在小木桌上。小孙子笑的很是开心，接过面就吃，随后脸上有点苦巴巴的：“阿婆阿婆，没有味道。”
有旭笑了笑，替小孙子加上一些酱，自己吃了一口那白面，原来，从前的那碗面，是这个味道啊。
“有旭，是有太阳吗？”
是啊，是有太阳，有耀眼的太阳。有旭拽着有些老旧的小木牌，上面的字和从前一样，深邃苍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