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内漪兰
第一节
炊烟袅袅,水声潺潺。
正值当春时节,春燕北回,绿叶破芽。点点红花点缀着绿意盎然的村子,一条小河围绕着村子流向远方。
小河对岸是一座用篱笆包围的小院,小院内开满兰花,白的,黄的,朵朵片片。一旁的小塘里,条条鱼儿在水下起伏游动,摆尾之间带起的阵阵涟漪惊动了喝水的飞鸟,它们扑扇着翅膀飞上天空。
一辆公共汽车在村口停下,车门打开,一个背着背包的人走下车。
这是我,刘予辰。这个院子是我小叔刘沐云的家,也是我们家人这次聚会的地方。
院门口贴着一副对联:轻风拂玉萼,疏雨浴银花。出自小叔之手的一手好字铁画银钩。
小叔现在发展得多才多艺,也让我时常怀疑小时和我一起捅马蜂窝的人是不是他,当然,我后来也开始有些内敛。
这倒有段故事,小时候我和小叔是村子里最调皮的两个人。没错,我家的辈分倒也不算奇特,我现在26岁,小叔只比我大一岁。
我们两人是经常在家长会被点名批评的主,家长们也没少为我们头疼。打骂对我们丝毫不起作用:四五岁时咬紧牙关不哭,七八岁时被追得满街跑,十岁不哭不跑说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没有儿子了!
然后我妈一寻思,第二年我就有了个妹妹。从那时开始,我知道了我爸妈的决心,从此不敢再调皮捣蛋。
但小叔依旧我行我素,因为他是独生子。直到现在,我还对自己的这个想法深信不疑。
调皮归调皮,但丝毫不影响他成为村子里大人们最喜欢的小孩,尤其深得十三爷爷的喜爱。十三爷爷是村子里最德高望重的长者,他的故事暂且不表,后面再提。
小学时的孩子王,中学时的问题少年,这些令家长头疼的问题在十三爷爷眼中却不是问题。他曾断言小叔总有一天会发生截然不同的变化,而这个变化的瞬间,可能只有我自己曾清楚地看到。
那是他二十岁生日的那天。我们在同一所大学就读,约好了晚上给他庆祝生日,但在给他买礼物的路上,我却看到了这辈子都无法忘记的一幕。
在一个超市门口,他和他的女朋友在吵架,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小叔好像气急了一样,泄愤般地冲着他女朋友嚷嚷着:“不就是给你钱了吗?他除了钱还能给你啥!”
好像吃了苍蝇一样,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现场,小叔就这么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她彻底消失在视线中。然后小叔趴到超市栏杆上哭起来,一边哭一边呜咽着:“不就是钱吗,我才二十岁啊,再过二十年我也会有钱啊……”
我走了,没有让他看到我。当天晚上小叔自己来赴约,潇洒地挥着手说自己恢复单身了,大家都不解,只有我知道是为什么。但没想到他这一恢复单身,就直到现在。
但这样的女孩毕竟还是少数,我也很庆幸我的女朋友不是这样,我和她从大学开始,现在已经准备结婚。
总之,十三爷爷一语中的,第二天小叔就变了个人,极其内敛不再张扬。现在有一份非常不错的工作,正在稳步上升。
感情上分不清谁对谁错,我们这些局外人便不再多加讨论,但生活还是要继续,小叔的感情也应该要重新开始,单身七年的小叔遇到了一个自己真心喜欢的人,已经非常内敛的小叔鼓足勇气准备今天就向她表白。
小叔的笑声把我拉回现实:“站着干嘛?赶紧进来,今天谁也不准搭手,等着吃好吃的就行。”
他把我迎到院子里,自己继续去厨房忙碌着。
一阵汽笛声传来,两个活泼的身影跳进院子,一个是小我十岁的妹妹刘予希,另一个是我的表弟方予鸣。
方予鸣比刘予希大两岁,去年高考落榜,现在在妹妹的学校复读。其实以方予鸣之前的成绩来看,名校不好说,但好的二本还是没问题的,那为什么他会落榜呢?
想起这件事情很有意思,现在他的爸爸也就是我舅舅还经常被家人数落。高考前一天晚上方予鸣还在复习,我舅舅担心他太紧张会失眠,就给他倒了杯放了安眠药的水。但没想到他复习完之后直接睡下,一晚上都没喝水,第二天早上来不及吃早餐,直接喝了杯水就去了考场。
后来发生的故事估计大家也能猜到了,但现在大家反而不再担心表弟的学业问题,因为哪怕你成绩再好,摊上这样一个爸爸也是白搭,这是大家共同得出的结论。
旁边的我的妹妹刘予希,就是前面说的让我不敢再调皮捣蛋的原因。她比我小十岁,同辈中最小,自然也深受大家的宠爱。
小叔一直觉得非常不公,因为他也是他们那一辈最小的,但却因为只比我大一岁,所以被归到了和我们同辈,自然也被当成了典型。大人们经常会说你跟你小叔比比,看看你小叔怎样怎样,或者就是千万不能跟你小叔学等等……
现在他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你侄子都快结婚了,你看看你,连个女朋友都没有!”每每这个时候,小叔都欲哭无泪,悲愤欲绝。
两人把背包往屋里的床上一扔,表弟去小池塘捞鱼,妹妹去厨房里美名其曰地帮忙,实则偷吃。她经常在厨房偷吃个半饱,在大家坐到一起吃饭时简单吃两口就说自己吃饱要减肥,然后数落大家吃的多将来肯定会长胖。
妹妹最崇拜的人就是小叔,主要是因为小叔的职业——剧组现场工作。这个工作和我们的日常基本是两个世界,常常一出去就是三五个月才回来,所以我们也把小叔回来的日子定为我们家人聚会的日子。
追星是年轻小女孩们必不可少的话题,我妹妹自然也是,小叔的工作让她在学校挣了很大的面子,只是却苦了小叔每个剧组都少不了向演员们要签名照。妹妹声称是锻炼小叔的交际能力,谁让他现在那么腼腆,一点儿都不像一个奔三的中年人。
小叔默默无语两行泪,报复一般地拉着我一起去打印店打印照片。
有一次,我忍不住替小叔反驳,其实也是为自己伸冤:“小叔停止交际的时候你才刚上小学!”
妹妹敲着桌子道:“奔三的中年人还这么腼腆,你说要不要改?中年男人!”
奔三的中年男人?这是把我也包括里面了,绝对不能忍!
“人家比你成熟,而且人家长得年轻,看起来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妹妹打断我:“但还是没有女朋友!”
这是一万点暴击……
一时间鸦雀无声,所有人都看着小叔,小叔默默地收拾起背包,默默地出门。不一会儿,他背着鼓鼓囊囊的背包回来,把满满一背包的照片全倒在桌子上。
小叔摸了摸妹妹的头:“予希啊,这是所有你喜欢的明星的照片,下次我进组,只要有照片里的人,你想要多少签名照就有多少。”
小叔又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知道,你一直对我拉着你去打印照片不开心,没事,以后我自己去,你自己好好休息,犯不着这么拐弯抹角的……”
于是我连请他吃了三天小龙虾,并包下了一年的照片。
祸从口出,言多必失,直言贾祸,祸发齿牙,还有多少一个意思的成语,我全包了。
“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大笑,我回头一看,大姐刘予烟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站在我身后指着面前的一堆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有这事儿啊?我怎么都不知道,太有意思了,哈哈。”
这是小时候和我们一起捅马蜂窝的女强人,比我大一个月,成功占据了同辈年龄的至高点。
介绍下我姐吧,这是我叔叔家的女儿,平辈中只有我和小叔,其他人都要小好几岁,玩不到一块儿。所以小时候能和她在一起玩的只有我和小叔,她养成这么女汉子的风格其实跟我俩也有些关系。
她挂在嘴边的口头禅就是:是你俩毁了我这一生!经常以嫁不出去就折腾的我俩也以没法结婚的理由做威胁,但到我快要结婚的事上,她跑得比谁都勤。
这是个背运的漂亮女汉子,摊上我俩把她带成这样是她倒霉,刚和自己参与赌球的男朋友分手也是倒霉。欧冠期间跟风买球这个不评价,连输好几万扬言天台见还继续赌的其中就有他,姐也是够直接,说分就分。
说个最有意思的吧,姐和我们不在同一所大学,当时填报志愿她选了服从调剂,被调剂到了宇宙语言学专业。
她看着这个专业的名称震惊了很久,但去了学校之后才发现,这个专业所有学科的最终论点都是证明外星生物的存在。
最令她愤愤不平的是,临终关怀专业[什么意思]都有三个人,但她的专业,全学校就她一个独苗。据说在她入学之后,学校就关闭了这个专业的招生,她也就成为这个专业最后的一个学生,而这个专业从开办到关闭其实也只有她一个人。
各科老师们对她也是关怀备至,补其他专业课是小意思,帮她过四级也是小意思,奖学金什么的就更不用说。
曾经因为在食堂,一个男生不小心把汤洒在她身上被一个老师看见,不到五分钟,十几个老师包围了食堂扬言让那个男生挂科。
当时姐已经拿着饭回到宿舍,硬是被夺命连环Call下楼接受那个男生的道歉,老师给出的理由是洒汤的时候没有听到男生道歉。
从此她成为学校里的风云人物,一举一动都备受关注,以至于称得上美女的姐姐直到大学毕业都没有男朋友,可望而不可及也……
学校至今都在流传着她的故事,人不在江湖,但江湖上仍有她的传说。
“开饭啦!”一听就是妹妹在嚷嚷。
我收起满桌的照片,支起地桌又把摞在墙边的马扎拿过来,妹妹和表弟一人端了一盘菜进来。
“小叔呢?”我问道。
表弟把菜放到地桌上:“我刚捞了条鱼,他正炖鱼呢。”
妹妹立刻插话道:“哎,先说好,等会儿谁也不许催我多吃,我可要减肥!”说着还比划了个胜利的手势,被表弟拉出门。
姐姐直接大咧咧地坐下,看着地桌上的菜两眼放光:“糖醋里脊,地三鲜。哇,都是我爱吃的。”
说实话,我还真不知道小叔是什么时候学会做菜的,本以为我已经够了解他,但没想到他还是背着我学会这么个技能。虽然都是一些家常菜,但还是香气四溢,让人食指大动。
“来啦,白煮秋葵,鲮鱼油麦。”两人又端着两盘菜进来。
秋葵是这次小叔从南方带回来的,刚刚出冬,这个时节还是南方的秋葵更饱满一些。从小叔第一次带秋葵回来时,这就成了姐姐最喜欢吃的菜。
“哎,干嘛呢!”妹妹指着姐姐。
姐姐已经等不及直接上手,我一把打掉:“拿筷子!”
也只有现在我能吆喝两声,算是过把瘾,其他时候我要是敢这么说话,早被她拧耳朵了。
“大盘鸡来啦!”小叔端着一个大盘子放到地桌上:“鱼正炖着呢,烤箱里还烤着菠萝派,这次大家放心,不是死面的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顿时让大家想起他上次做的,像烙饼一样的苹果派。
“十三爷爷呢?”一直安安静静的表弟突然问道。
小叔一边给大家夹菜一边说:“去纪念碑了,和他几个还在世的战友叙叙旧。”
是的,十三爷爷生于动乱的上世纪三十年代,曾参加过解放战争和50年代的抗美援朝战争。
十三爷爷叫陈若旭,在他们家族排行第十三,也是唯一活下来的独苗,和我们并没有血缘关系,否则按辈分来算的话,我们应该叫他曾爷爷。
十三爷爷在入伍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女友,是她支撑着十三爷爷一次又一次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
建国之后,十三爷爷被留在北京捍卫首都,在来往的电报中,十三爷爷已经和她约定好两年之后还乡成亲,但没想到刚过一年,十三爷爷就被调派到东北,跨过鸭绿江开始了为期近十年的抗美援朝战争。
走之前只来得及给根本不识字的她发了六个字的电报:去朝鲜打美帝。
期间,十三爷爷失去了与她的所有联系,直到1958年,才跟随最后一批撤离的部队回到祖国。等他马不停蹄地赶回家,才得知一个发生了很久的消息:他去朝鲜的第二年,她就因思念成疾而去世了。
她剩下的一家人搬离了村子,现在这个院子也为十三爷爷留了下来。十三爷爷不敢经常来这里,就将其交给了我和小叔来打点。
院子里的兰花是十三爷爷亲手培育起来,由小叔栽到院子里的。从我们在外上学时起,十三爷爷就开始每天早上来这里浇水,跟这些花说说话。
家里有几件女孩的衣服没有带走,十三爷爷将它们收了起来,时时晾晒。有时候破洞了,他就找一模一样的布料重新修补。十三爷爷开始自己练习画画,他想要画下她的样子。小时候我们来偷看,每次都会被十三爷爷发现,轰出门。
战友们虽然都在一个省,但距离却实在不近,他们约定了撤出汉城的日子就是战友们聚会的日子。没有任何人陪同,一起去省城纪念碑叙叙旧,缅怀下从前,再说说最近发生的事情。
但小叔的父亲,也就是我的四爷爷刘允莫,每次都悄悄地跟在他后面,再悄悄地跟回家。
四爷爷五十出头,身体还算硬朗。他的兄弟们都已去世,包括我的爷爷刘允修。
二爷爷刘允珅早夭,三爷爷刘允言,也就是姐姐刘予烟的爷爷,在前年去世。家族的长辈,只剩下了小叔的父亲。
战友们都已经儿孙满堂,但十三爷爷却仍旧孤身一身。村民们说她被家人安葬到了外地,十三爷爷没有重新为她立衣冠冢,这个院子就是他寄托哀思的地方。
因感自己命不久矣,在两年前,十三爷爷把院子送给了小叔。十三爷爷找我们谈过,我们也都知道,小叔是最好的人选。
每次聚会,十三爷爷总是很晚才回来,这次一直等到了天色渐暗都没有看到他的身影。
菠萝派被吃了个精光,鱼却一点儿没动被姐姐打包,说要带回去,让自己合租的没见过世面的室友尝尝小叔的手艺,万一能拐走一个,那就是意外的收获。
我们坐上了最后一班去城里的公共汽车,小叔自己留了下来。
小叔最终还是没有向那个女孩表白,这是我早已猜到的,却仍期盼着另一个结果的现实。
回到家,工作也开始忙碌起来,我或许没有太多时间来讲述这些故事,但我仍然期望着能见证小叔的美好结局。
至于姐姐,我丝毫不担心她,追她的人多得数不过来,哪轮得着她去顾影自怜。
第七天
在下列选项中,你会选择哪一项来做心情的调剂呢?
出去散散步,回来的时候给自己买朵花;听喜欢的音乐,然后沉醉在自己的幻想里;用一大盆水把整颗头沉下去,然后静静憋气,再“嗦”的一下抬起头,急促呼吸;条件允许的话,出去旅行一趟,最好到有大海的地方;和自己最亲近的人聚在一起,尽情欢闹。
这是谢清竹从一个朋友的朋友圈动态里看到的,她截取了其中的一部分,分别问了江雪、刘予辰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