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基兰小站的腊八夜: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2022-07-08 12:00:47

传奇

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布基兰是个林区小镇,大约有两三千人口。这儿的火车站,是个四等小站,每日上行和下行的客运列车各有两列。

老齐是车站的信号员,他在这个岗位上,干了二十多年了。

出了火车站,下二十几级台阶,向右一转,就到了顺吉客店,周围来的旅客,一般在这里歇脚。客店是一对夫妻在经营,男主人叫刘泉,顺吉则是女主人的名字。

今天是腊八,老齐约了派出所的老刘在顺吉客店吃酒。

老齐一进客店,就看见了云娘。她一身黑衣,包一块紫头巾,坐在靠近火炉的方桌前,守着一碟肉干,弓着背喝酒。八十岁后,云娘每喝一顿酒,都要打两三回盹。

老齐发现云娘对面的椅子上,搭着装神偶的鹿皮口袋。云娘说过,她的神偶口袋能盛春风,盛月亮光,盛百合花的香气,盛鸟儿的叫声,盛炊烟。她盛的那些东西,都神,你用不着往坏处想!

老齐迎着老刘进客店的时候,云娘打盹醒了,咯咯笑着。常来顺吉客店的人都知道,自云娘下山后,她习惯下午三四点钟,从滴拉恰山脚下的木屋出来,横穿铁道,到顺吉客店喝酒。晚上九点多钟,嘎乌会准时来接她回去。

布基兰小镇大约有六十多个鄂伦春人。鄂伦春的猎民,三十年前就下山定居了,只有云娘,一直坚守在山里。十一年前,因为衰老,被迫下山。不过她不喜欢住在镇子里,而是在滴恰拉山脚造了木屋,带着嘎乌住在那里。嘎乌市云娘心爱的猎犬,云娘上年纪之后眼神不济,在山中游猎时全仗着嘎乌追捕猎物。

嘎乌是云娘捡到的,当时云娘在潮旺河游猎,在草颗中发现了三只狗崽,其中两只已经没了气息,活着的这只就是嘎乌。嘎乌长到两岁时,云娘才看出了他不是一般的猎犬,它的父亲是一条狼。嘎乌是猎犬与狼生下的。云娘想起自己的丈夫乌鲁达就是死在狼的手下,便动了抛弃嘎乌的念头。她先后三次,把嘎乌带到山谷里,用铁丝把它的腿绑在树上,然后转身离去。前两次嘎乌不出半小时就挣脱铁锁追上主人。第三次云娘狠心绑上她一前一后两条腿,那天晚上嘎乌果然没有回来。但第二天黄昏,它就回来了,被绑过的腿伤痕累累。云娘终于决定把嘎乌留在身边。

嘎乌不仅仅是一条优秀的猎犬,它还救过云娘和顺吉的命,它曾死死咬住过云娘的裤脚不松口,让云娘逃过化身谷底幽魂,也在跟着顺吉打猎时扑向黑熊让顺吉得以脱身。所以顺吉跟云娘一样,把嘎乌当作生命中的至爱。云娘每次来吃酒,嘎乌总在九点多来接它的主人,嘎乌一挠门,顺吉会把特意准备的吃食拿出来款待它,她从不把客人吃剩的饭菜给它,觉得那样对嘎乌是不敬的。只是近几年,嘎乌身手不如从前敏捷了,毕竟,它已经十九岁了。

云娘本名叫孟善云,只因她无儿无女,爱戴她的鄂伦春儿女们,都唤她“云娘。”云娘的父亲是萨满,部落的神,他们穿上神衣,通过做法,可以上天入地,为人出病消灾,脱离苦难。云娘每日必做的事情,就是把父亲留下来的装神偶的鹿皮口袋打开,说上一些别人都听不懂的话。

有一年大旱,云娘背着神偶口袋来到河边,取出两件神偶开始祈雨。说来也怪,那天本来晴空万里,可傍晚时分大雨倾盆而下。还有一回,镇委书记的儿子来到顺吉客店想分文不付拿走两只野兔,还要挟顺吉如果不从就要把她押到派出所,以非法打猎来治她的罪。云娘推门而入,肩上背着她的神偶口袋,取出一件神偶,拱手拜了三下,眯起眼念叨了几句,镇委书记的儿子就像抽了羊角风一样,嘴歪眼斜,浑身颤抖起来。最后他撇下野兔,落荒而逃。

一般来说,云娘鹿皮口袋里装的神偶,只有她拿出来,别人才有幸看到它们,否则,那个口袋是不能碰的。所以那里面究竟装着多少神,没人知道。

刚七点钟,店里除了他们就没有什么人了,老齐邀请老板刘泉一起喝一杯。云娘在几个男人的笑声里睁开眼睛,打了个呵欠。三个男人连忙起身,给云娘敬酒。顺吉也换了一身鹿皮长袍,羞羞答答的出来。

“呀,顺吉,今儿外面没有月亮,我在屋里却见着了!”云娘畅快得喝了一口酒,得意自己做的袍子把顺吉打扮成了月亮的模样。

先前云娘有些沉郁,顺吉穿上袍子后她变得快活起来。端起酒菜也跟大家坐在了一起。

十几盅落肚,顺吉离座跳起了舞,边舞边唱着鄂伦春族萨满在春祭时唱的神歌。顺吉的歌声刚落,云娘的就起来了,她拍着巴掌,唱得动情。

唱完歌,云娘咳嗽几声,问老齐老刘几点了。

“八点多了。”老齐说。

“该来了。”云娘说。

“云娘是说嘎乌吗?”老刘问。

“该来了。”云娘只是重复这句话,并不回答。

客店的门,在这个腊八夜,又一次开了。来人一男一女,五十上下的样子,身上都挂着雪。除了斜挎的包,男的手还提着一只齐膝的水桶。从后面的交谈中,大家知道这是一对要去山东的老夫妻,想从布基兰坐十点钟的快车去哈尔滨,从那儿倒车去烟台,再从烟台坐汽车到威海。

老齐告诉他们,这趟车现在提速了,九点多就到布基兰了,但是不在这里停了。

这突如其来的消息让男人泄了气,女人眼泪也哗哗流下来,说是都算计好了,初十晚上到威海,第二天早晨就给儿子办婚事的。

几个人凑过去一看,水桶里竟然游着一条约一尺长、二三斤重的红鱼,俊美异常。

女人摸着眼泪说:“喜凤去不了,海龙的婚怎么结?”

老齐问:“这鱼怎么叫着个姑娘的名字?”

“俺儿子叫海龙,她是他的新娘,就得叫喜凤啊,龙配凤嘛。”女人说完,大家呆立在那儿,看着那对男女,有点害怕,以为撞见了鬼。

男人赶紧解释说,腊月十一是我儿子海龙一周年的忌日,我们想在这一天给他操办个婚礼,是阴魂。

“他二十二岁从海里走的,对吧?”云娘突然问。

“是啊,您怎么知道他是二十二岁啊?”女人湿着眼睛看着云娘。

云娘说:“为了救一个女人?”

女人的儿子在威海当兵,去年的这个时候,救起了一个捞海螺的女人,自己却被海浪卷走,葬身大海,失踪之后部队派出三艘船打捞了三天三夜,也没见着尸首。要是不出事,今年就该复员了。

孩子出事后,部队上给他开追悼会,邀请他们去,说是给报销往返路费。男人觉得去了也见不到儿子,只能看着空落落的海,糟蹋了人家的钱,就没去。在春节的时候,部队给老两口汇了五千块钱。

那个被救起的女人四十来岁,离婚带着个有癫痫病的孩子。她给老两口汇来了一万块钱,老两口一听她家的情况,觉得揪心,把钱给女人退了回去。钱退回去后,她给他们邮来了一大包海货,老两口收下了这个。

男人又说,今早晨,太阳刚冒红,自己还睡着就被老婆推醒,说是梦见大海里有一条鱼,像小船那么大。那鱼有七八尺长,闪着银光,在湛蓝的海里游着,能像龙一样飞起来,嘴里吐出红线,红线越飘越长,最后落在了托哈特河。女人醒来后觉得那条大鱼肯定是儿子化身而成的,他念着家乡的山水,所以吐出红线,飞到这里,给他找这儿的媳妇。于是推醒男人,让他赶紧去拖哈特河溜网。

男人开始在冰口上提起的两片网,都是空的,第三次只听见冰眼里扑通扑通地响了几下,跟着一条红鱼就从冰眼里蹿里出来,跳到冰面上。

于是老两口一合计,腊月十一正是海龙一周年的忌日,看来他是想在这一天成亲啊。孩子有了归宿,老两口心里也有了着落。要不然晚上老是做噩梦,梦见他在海里漂,总也上不了案,怪难受的。

说完老两口捧出了一把花花绿绿的糖球,邀请大家来吃海龙河喜风的喜糖。

元娘缓缓站起来,努力直着腰,将左手放到胸口上,颤抖着嘴唇说:“我这辈子,最不愿意见的,就是拖哈特河啊。”

云娘九岁的那年秋天,跟着父母游猎。在林子里遇到了黑熊,云娘的母亲为了保护女儿脸被黑熊抓了几把,毁了容貌。还好那时候他们没有镜子,父女俩也不敢说实情,骗妈妈说只有几道疤痕,不碍事。第二年开春,他们一家游猎到了托哈特河,妈妈站在河边,看着水中的倒影吓得直打哆嗦,说是河里有鬼。

那个夜晚,妈妈失踪了。第二天中午,他们在河的下游找到了妈妈的尸首。原来这条河是没有名字的,云娘的爸爸成了萨满之后,把它命名为托哈特河。从那天以后,云娘和爸爸再也没有到过那河。

云娘踉跄着走向水桶,俯身说:“喜凤,我妈在林子里的时候,说她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一天能看见大海。喜凤,我妈妈那辈子没见着海,这辈子托你的福,能跟着看海去,你可得好好带着她啊。”

喜凤突然变得欢腾起来,一跃身差点跳出水桶。

九点一刻了,车站突然传来了汽笛声,一声之后又传来了一声,老齐霍地站了起来,冲老夫妻大声说:“快,这是紧急停车信号,带上喜凤,上站!”

就在大家涌向门口的时候,云娘忽然睁开眼睛,深情而悲凉地叫了一声“我的嘎乌——”,颤巍巍起身,穿上皮袄,一把扯过搭在椅背上的装神偶的鹿皮袋,抢先出了客店。

交道口那儿人影憧憧,老齐他们到达时,事故已经处理完了,当班的信号员对老齐说,是嘎乌过铁道口时,被撞死了。

老夫妻带着喜凤如愿踏上了列车。

嘎乌侧卧在站台上,似在熟睡。撒在它身上的,除了朦胧的灯影,还有像钱纸一样飞舞的雪花。云娘蹲下来,抚摸着嘎乌,轻声说:“嘎乌,云娘要背你回家了,你可听话啊。”她抖搂开鹿皮口袋,把嘎乌轻轻地装进去。

老齐说:“云娘,我帮您把嘎乌背回去吧。”

云娘摇摇头,说,:“我背得动。”

顺吉说:“今晚没月亮,我回去取个手电筒,帮你照着亮吧。”

云娘说:“嘎乌在我肩上,我眼里就有亮儿,再黑的夜也不怕啊。”

云娘背起嘎乌,慢慢越过交道口,朝滴拉恰山下的木屋去了。老齐要跟着,被顺吉拉住了。她说:“云娘想一个人和嘎乌回家啊。”。

顺吉知道,嘎乌不在了,云娘很快也会不在了。云娘说过,她是为嘎乌活着的。

这样有神的夜晚,以后再也不会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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