区宁弥留之际,看到一个黑瘦的影子来到他的跟前。
“跟我离开之前,你有一次机会,去报复这一辈子最恨的人。”那个黑瘦的影子这样说道。
区宁苍老凝滞的脑子瞬间清灵起来。
最恨的人啊,他首先想到那个女人——楼顶之上,她一头海藻般地乱发,糊了一脸的浓妆,黑的黑,红的红,比起小丑的脸半斤八两。撕破的纱裙露着一团惊人的雪白,映亮了那个灰暗的傍晚,亮得刺眼。
没有声音。只有画面。
区宁忘了曾依凡骂他的所有言语,只记得这个疯女人怀里抱着他六个月大的儿子。儿子没有哭闹,抓住那团雪白,嘬得起劲。
有奶的都是狠人!
区宁喃喃道,还是没有声音。他反应过来,他只是闯进自己回忆的不速之客。他看到年轻的区宁就在曾依凡面前蹲着,抱着头。
呸。窝囊。
他在年轻的区宁耳朵边喊:“你冲上去,她会放下孩子来抱你,你和孩子都有救。”
年轻的区宁是听不到的,他只有一张被惊惧吓白的脸,和一副被懊恼悔青的躯壳。
他继续喊叫,“冲上去啊,她其实什么都不要,只要你!你伸出手,就是拯救!”
“你怎么知道?”黑瘦的影子问道。
病房里的监控仪嘀了一声,老区宁干瘪的胸腔起伏不停。
因为我就是知道,曾依凡爱区宁。
画面突然失控。曾依凡不再咒骂,她脱力般笑了一下,又一下,如鬼魅,飘出去。
十二楼,坠落女人和孩子,尘归尘,土归土。
年轻的区宁扒在边沿,捂着嘴嘶喊。
他失禁了。
~~~~~~
后来,区宁成名。
他的画风大变,触目惊心的大片鲜红里,挤满影影幢幢的人,深浅不一,有完整的,也有支离破碎的,还有粗看是完整细看却是拼接起来的。这些人在歌唱,在狂欢,在痛哭,向着四面八方出走……
评论家说在区宁的画找到的自己,眨眼间又在群体里迷失,只剩漫天微小的白,试图清洗这世界的污秽。
区宁拒绝任何采访。
颁学院奖那天,冰冷的奖座塞进区宁的手里,比想象中的沉,他用了力去捧着。
颁奖人圈着他肩膀,对着闪光灯微笑时,在他耳边细若游丝地说道:“曾依凡死那天,你射了,对吗?画面上那些白,不是什么狗屁的清洗,那就是你给曾依凡的污秽!”
区宁开始发抖,他偏头去看是谁在说话。
有点熟悉。中年半秃,星眼剑眉高鼻大耳,好像在学院的领导群相中见过。
区宁继续被拉着拍照。
“再告诉你个秘密,那个孩子,是我的。”
区宁手中的奖座,砸了出去。
没伤到人。太沉,咚的砸在脚下,换来一室错愕的脸。
“艺术家,总是很敏感。”那个“领导”向媒体记者解释道,“这是一个即兴的行为艺术作品。”
区宁盯着那张开开合合的嘴,手抖得像帕金森病人,伸过去要掐住说话人的脖子,把他掐死。那手被说话人一把握住,轻易地带偏,向着重新闪烁的镜头伸去。
“这个作品,叫高|潮。”那个“领导”若无其事为其命名。
区宁突然哭得像个孩子,放弃了挣扎,抱住自己,蹲下来,缩成一个球,一个点,至无限渺小。
~~~~~~
“这个孩子生下来,取什么名字好?”曾依凡在老区宁的回忆里,曾摸着滚圆的肚皮,问年轻的区宁。
“叫他杂种!”老区宁嘶哑地咆哮,他扇了曾依凡一巴掌,扇在空气里。他又去推年轻的区宁,恨他蒙在鼓里,平白把自己折磨出一脸丧气的络腮胡,“醒醒!你被绿了!你没有欠她!她不值得,她活该!”
“你能不能说话?像个男人点?”曾依凡不满道。
“那,那就叫来回,如来的来,回归的回……”年轻的区宁想的是一扇门,打开,关上。跟她家那扇掉漆的板材门一样。跟他心里那扇门一样。
“区来回?什么鬼名字?”曾依凡不太乐意,她低头又摸了摸肚皮,突然冷笑,“床上人是我。有人来了,有人回。区宁,你在骂我吗?你不就是那个来了又回的人,说我卖?你买的心也不见得干净。”
“啪!”一巴掌响起,年轻的区宁不敢相信地看看自己的手,看见眼前曾依凡暗下去又燃起来的眼,烧得骇人。
这眼睛,很美,大而湿润,长长的睫毛如蝴蝶扑闪的翅膀,因此显得迷离又不安,从恍惚到固执,从孤独到热烈,总不停变幻闪烁着。
年轻的区宁是从迷恋这对眼睛开始的,到迷恋这个女人,彻底沉沦。他空有一支被人赞誉的画笔,却画不出这个女人万分之一的风情。他撕过一幅又一幅画,疯狂与恨,直到撕开她的纱裙得到救赎。片刻平静,长久空虚,再次陷入癫狂的循环。
“我怀孕了。”初听到曾依凡这样说时,年轻的区宁第一次发现他身处现实之中。
现实?我爱她吗?她爱我吗?孩子?婚姻?
年轻的区宁脑壳嗡嗡地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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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的曾依凡,抽烟很凶。
别人是抽,她是吞,饥饿地吸尽每一缕烟,将它们禁锢在胸膛里,久到认为烟已经消弥在她血液里了,她才万般不舍地吐出来,神色里有一抹生离死别的悲怆。
“我不信,我不甘心,到头来我什么都得不到。”曾依凡扯着年轻的区宁问,“你上我,是爱我的吧?只有你,敢看着我的眼睛……”
那一巴掌之后,曾依凡的精神就开始不稳定了。
但年轻的区宁哪里留意这个,他满脑子挤着滚圆的肚子和未降生的孩子。他是艺术家啊,活得很艺术那种,从来不屑现实的鸡毛蒜皮。他就算有爱,也只是爱那个艺术的曾依凡,而不是眼前这个会怀上孩子,还要生下孩子,总问他爱不爱的女人。
这令人厌烦的世界。
生命伟大壮美,那只是艺术的生命。而现实的生命,是尘埃,是一地颓败,是聒噪而无法躲闪的咆哮,是寂静午夜毛孔里渗出的呜咽,是血肉模糊的尖叫。
磕磕碰碰十个月,曾依凡生了个男孩,老鼠一样的小和丑陋。她笑着抱给区宁看,区宁蹲下去,哭了。
解脱了吧?
区宁大哭时,曾依凡大笑,笑到声音嘶哑。
这才刚开始。
生字连着养,这个坑,区宁自觉越掉越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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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这辈子,你最恨她?”病房里,黑瘦的影子问。
不应该吗?我被背叛,被欺骗,被拖累,被失去。
监控仪又响,老区宁差点喘不过这口气。
“你想怎么报复她?”黑瘦的影子又问。
毁了她!
假如没有那对眼睛,那张脸,那个身子,她什么都不是。
黑瘦的影子给老区宁一把匕首,“我送你穿越时空去报复。用这把匕首扎进她的心脏,她会灰飞烟灭,从时间线上,从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你的人生,会得到修复。”
老区宁双手捏紧匕首,关节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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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闪念间,老区宁就看到了曾依凡,准确来说,是曾依凡的背影。
她的背影也美,曲线这个词语因此有了具体的审美。她什么都没有做,就站在那里,人群里,安静地,炫丽夺目。
老区宁走过去,穿过人群,没有人看得见他,他还是屏住了呼吸。
离目标越来越近,十步、六步、四步……
人群忽然有些骚动,曾依凡转过脸来对身边的闺蜜说道:“完了!我恋爱了!”满眼的光华,比年轻区宁爱过的那对眼睛美上一万倍,里面没有动荡不安,只有对神的全心全意、虔诚和匍匐。
老区宁突然就吃起醋来。是谁?曾得到过她如此热爱?
这里是一个特招考场,因为那个考生,所以窗外围满了人。
别人画的是画,他画的,是画,又不是画,总在某些地方,异于常人。刚才的骚动起因是,他停笔了,导师认为没有画完。他却坚持说,画完了。
这幅考场画作,他命名为《亡》,画上的人,没有眼珠。
围观的人议论纷纷,只有曾依凡笃定地跟闺蜜咬耳朵,“无目,灵魂是空洞的,活着,其实已经死去……”
老区宁喘得厉害。
成也是《亡》,败也是《亡》。当年因为这幅画争议过大,区宁名声在外,却没有得到入学资格。到了第二年,他向循规蹈矩妥协了,才踏入美院的大门。
怪不得,他潜意识里坚信曾依凡爱区宁,相信只要区宁伸出手,曾依凡就能活下来——他是见过她眼里的光华的,只不过以为那只是美,没有意识到,那里面还有爱。
年轻的区宁,一点也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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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报复吗?”黑瘦的影子贴着老区宁问。
当然,她背叛了我!与别人有染!
老区宁想,背叛我,等同于背叛了她自己的热爱,这样的人,没理由存在下去。
我没错,对,没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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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个闪念间,地方换了,那个“领导”的房间里。
曾依凡在床上,一脸潮红,衣衫凌乱,——上身被捆|绑着。她的脚下,跪着一身赤条白肉的半秃男人,脸色痛苦狰狞,浑身颤抖,“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我奉你为女神。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跟那个画呆子?他有什么好?”
男人捂着被踢得剧痛的下|体,慢慢站起来,靠近曾依凡。
“我爱他,他就是最好的。”曾依凡瞪着男人,缩起腿,蓄着力,随时准备再次踢踹。
“我可以毁了他。”男人咬牙切齿。
曾依凡冷笑,“你是可以。但我发誓一定会拖着你陪葬。我敢用我这条命跟你死嗑,你敢吗?别想威胁我,我不吃你这套。”
“那我现在就先毁了你。”男人扑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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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区宁从最初的目瞪口呆中惊醒,下意识掷出匕首。匕首一脱离他的手就消失了。来不及疑问,他又冲过去,但他碰不到那男人。
难道他要眼睁睁看着曾依凡被侮辱?
他急了,转头看到黑瘦的影子,“救她!”他大声求助。
黑瘦的影子无动于衷,提醒他,“你是来报复的。”
老区宁扑向影子,“我错了,救她,求你。”
影子没让老区宁碰到,轻飘飘地闪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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惨叫声起,屋里纠缠打斗的两个人快速分开。男人捂着脖子,鲜血淋漓。鼻子、耳朵、嘴全都是血。
曾依凡遍体鳞伤,齿间有血肉,分不清是她自己的,还是撕咬下来男人的。她像呲牙咧嘴的野兽,踉跄起身,站不稳,噗通摔倒,但眼眸红得厉害,凶相毕露。
男人下意识后退,“疯子!别过来!”
曾依凡到底还是站起来了,“你发誓,永远别动区宁!”
男人有家有业,哪里真敢跟一个一无所有豁得出去的亡命疯子拼?他结结巴巴地拿老婆和孩子来发誓,没被接受,又不情不愿地拿自己来赌咒。
看曾依凡要走,男人慌得冷汗直冒——她这个样子出去,不就等于昭告天下了吗?
曾依凡摇摇晃晃走到门口,停下来,喘了一会,“给我松绑。打水,我要洗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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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依凡走出去,才发现天已经黑透。路灯亮起,她在昏黄的光下疾行,硕大的草帽和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让行人侧目,更不要说她裹得过分严实的不合身的男式大衣和一瘸一拐的步子。为了尽量避开路人,她绕了好大一个圈子,花了比平时多两倍的时间才回到住所。
瘫在床上,曾依凡拨出去一个号码,听那头嘟——嘟——响了很久,没人接听。她抱着手机,蜷缩着自己,哭了。
手机突然有来电,正是曾依凡刚拨出去的号码,她光速接通。那头传来年轻区宁的声音,“我饿了,你过来画室时给我买份饭。”
曾依凡张口想说话,那头已经挂断。
“我受伤了……”她低语,音量小得只有自己听得到。
屋里的灯光亮着,一时间失了温度和颜色,封冻住空间里那个快缩成一个点的女人,凝固成像。才一会儿,却又由内破碎。
只见曾依凡起身,换衣上药,梳洗化妆。
镜前,她努力咧嘴,直至肿胀的脸颊拉出了正常的笑容,才抱起饭盒,出门买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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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不出她受过伤?”住所外,目送曾依凡蹒跚离开,黑瘦的影子问老区宁。
老区宁靠着墙根,缩成一个球,没回答。
黑瘦的影子也不再说话。
良久,老区宁伸出手,“匕首给我。”
黑瘦的影子掏出匕首,放入他掌心。
“扎入心脏,就从时间线和所有人的记忆里消失,对吗?”老区宁问道。
影子嗯了一声,“想好了?恨意必须足够。”
说时迟那时快,老区宁抬手把匕首往自己心脏扎去,一刀,两刀,涕泪交加。
她本来是只属于他一人的高领之花,孤寂坚强地固守自己的清白,却被自己简单粗暴地当成地摊礼花炮,只图一射了事。他曾经得到过女神,却将她毁在尘埃里。他才是罪魁祸首,他恨自己,他想还曾依凡一个人生。
消失的人,应该是自己。
黑瘦的影子静静地看着,身影渐渐模糊,眼睛却清晰起来。一对大而湿润的眼睛,很美,也很清冷。
“是你?!”老区宁伸出手,“别走。”
他拼命挪近,影子却后退,越来越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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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护发现老区宁时,人已经去了。诡异的是,他一个早动弹不得的老人,却跌落在床下,爬出去了近一米,手里还紧紧拽着一件不属于医院的东西。
一节被射空的礼花炮,廉价,普通。
为了不引发争议,医护在家属到来之前,偷偷把老区宁安放好,礼花炮也从老区宁的手里弄出来,砰的一声,丢进垃圾桶里。
没有人注意到的是,垃圾桶最后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