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夏安离)
太宰治曾说:“我本想这个冬日就死去的,可最近拿到一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是适合夏天穿的和服,所以,我还是活到夏天吧。”那你是否认真倾听过世上这样一群人的声音,于他们而言,世界是灰色的,从来只有荒芜。
楔子
我走在暖阳里,风很轻,落樱纷乱一地,天是蓝色的,蓝色是忧郁的,像安离棕黑色眸子的忧郁。
她站在一株梧桐下,怀里抱着登山包。梧桐果缀满头顶的枝桠。
她盯着刺眼的太阳说,流光,再见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要走了。
1.再见安离
小奈扑腾在草丛,我费了些力气才找到它。
它卡在塑料篱笆的间隙了。这只蠢猫总是非常自信它的身材。也不知隔壁家的小哈士奇是被哪只变态打伤的。
我正要抱起小奈,一双白皙的手抢先一步解救了小奈。顺着看去,是个女孩,穿灰色高领针织外套,黑色靴裤,棕色短靴。
她黑色柔顺的长发垂下,挡住她的侧脸。
我没见过这样泛着丝绸光泽的秀发。路灯下,秀发像夕阳静谧之中的湖水,波光粼粼。
女孩甩了甩头发,冲我轻轻一笑。
小奈蜷在女孩怀里,眯起眼也冲我探了探爪子,慵懒地喵了一声。
我看清这个女孩。
她给人的感觉,就像一团软软的云,吸饱阳光,惹人喜爱;却又像她怀中的小奈,一只倦怠慵懒的猫,眼神中透着对世界的淡漠,以及更深的如同黑夜的暗质。
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见过一个像猫一样的人——安离。
安离回来了。
就在这银杏叶渐渐发黄的深秋。
我没问安离回来的缘由,领着她去了我现在的住处。
于我而言,能再见到安离,就该知足了。
安离拖着行李箱走进客厅,脱下鞋子,跳到沙发上,蜷在角落发呆。
我打开灯,给安离充了杯牛奶,放到她面前的茶几。
她没看我,也不说话。
气氛很压抑,我想找个话题,可实在不知从何说起。
“流光,你想问我这些年都去哪儿了吧。”
安离先开的口,不等我点头,她又说:“你就不怕我?”
“怕……”我如实说,“我怕再也见不到你了。”
她看着我的眼神又变了,变得深邃如渊,带了些许狠厉。
安离问我,“赵文聪呢?听说他破产了。”
她说这话时,嘴角带着狞笑,最后笑得肆无忌惮。我感到安离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好在她又恢复了平静。
我从不知道安离如此恨她父亲,以至于我说出赵文聪死了,她也没有任何悲伤。
她跳下沙发,拉开行李箱,里面除了几件换洗的衣服,全塞满了大大小小的药瓶。安离慌张地翻动药瓶,嘴里碎碎念着什么。
她终于找到了一个白色小药瓶,抖出许多药丸吞下。安离不喝水,只是咀嚼药片。
我愣在一旁,她冲我不屑地笑,“陈流光,被吓到了?”
“你爸已经死了,他再也不会逼你吃药啦!安离,你不用再吃了。”
安离的眼神变得空洞,她忽地哭了,哽咽着说,“是啊!他再也不会逼我吃药了!”
她一把抓住我的胳膊,指甲狠狠掐入我的皮肤,我想挣脱,安离力气比我大,我被她压在身下,动弹不得。
“安离,安离!你冷静点!”
安离掐住我脖子,撕心裂肺地吼:“我到底怎么了?陈流光你告诉我!赵文聪死了,我该高兴的,为什么我这么难受!”
“他一直骂我是废物,逼我吃这该死的药,说我为什么不去死!”
安离头发散乱,她大笑:“现在他却死了!报应啊,真是报应。”
我忍住脖子上的疼痛,惶恐不安,“安离!你听我说,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忽地,安离不哭了,她望着窗外,指着暗幕之中的万家灯火,“流光,你知道吗?我有多羡慕这万千灯火,能成为其中一家的灯,哪怕是光下的影子,死也值了。”
“赵文聪给我什么?李雅莲又给过我什么?”
她暴躁地摔碎了茶几上所有的杯子。那杯牛奶也没幸免于难。
“他们生下我……自我记事起,他们就争吵不休,我患病后,他们又做了什么?”安离双手捏住碎杯子,血很快就流到了桌面。
“安离你先冷静一下。”我恳求道:“赵叔叔和李阿姨根本就不懂这种病,他们以为吃了药就行了。”
安离冷笑摇头,“陈流光,他们知道!他们怎么会不知道!”
“他们只是觉得,一个患抑郁症的女儿给家里蒙了羞。更何况!他们认定我患病是因为何苏。”
安离有抑郁症,重度,她看到的世界永远是一片荒芜。何苏,那个大大咧咧的男孩,本该成为安离灰色世界里的一缕阳光。唯一的阳光。
他们在一起有过一段美好的时光。
以至于,我恍惚中也觉得安离看到了她的太阳。
2.那些往事
我是安离的发小,是那种扎着两条麻花辫,爱吃包子,滚进人群就分不出来的广大人民群众。
安离不一样,她天生很美,像猫一样慵懒而机灵。
我们一起长大,一起读书,可还是在大学分开了。那时安离已经被诊断出重度抑郁。
安离说她喜欢上大学,她可以重新开始。
直到有一天她酒气熏熏地来找我,手腕上割的口子还在喷血,我才知道安离根本没有放下何苏。
那天的安离一点都不漂亮,她哭肿了眼睛,呕吐物粘附着牛仔裤,身上是股酸臭味。她应该许久没洗澡了。
安离醉酒了,抱着我说,她不想死。但,她也不想活。
她的情绪总不稳定,处在生死悬崖。
没有犯病时,安离是一团充满阳光的云,尽管她感受不到这个世界的温暖,可她依然照亮了黑暗。
所有不知内情的人,都说安离是颗开心果。
可只有我知道,安离给别人的快乐,从来是源于她的痛苦。
她每年都会去献血,次数不定,她说或许她的血能救一个人,这个人可能因为各种原因需要输血,可能他出车祸了,也可能他登山出了意外。
安离每到要输血时,总会提前几个月断药,逼迫自己吃饭。她说,这样的血,才能有营养。
我从不揭穿安离献血的目的。其实,我知道,她没有一天快乐,她只想死前做点什么。
安离曾说,若是她真的死了,就把眼角膜捐出去。
她说,她再也不要看到这个世界。
也不要在另一个世界,看到她的父母,她恨他们。恨之入骨。
我帮安离洗涑好,安顿在我寝室。等我上课回来,安离已经走了。
她留下一封信给我,说的都是关于何苏的。
关于何苏的一切,我都知道。
那时高中,我们三人是形影不离的朋友。安离与何苏关系更不一般。
2011年入校,我和安离成为溪镇二中高一四班的学生。军训那半个月,何苏就坐在我和安离身后。
我们并非无话不说。
高一那年,安离已经出现了抑郁倾向。为了安离,我们两人通常不怎么跟班上的人说话。
这是我那时年少无知、自以为是的保护安离最好的方法。
我天真地以为,安离不接触外界,就可以慢慢好起来。
现在我才觉得,自己错得有多离谱。安离需要人倾听。爱的倾听。所以,何苏出现了。
他是班上的体育委员,军训时对安离很照顾。安离与何苏的相识,远比我知道的还早。
他们认识是在初三毕业的暑假。
我有打篮球的习惯,傍晚十分,喜欢到高中部球场练习三分球。安离总说,我投三分准进。
其实,除了三分球,我的运球和篮板很差。
安离为我找了个师傅,就是何苏。他们是在登山队认识的。登山队常去城市周围的山区爬山,安离与何苏是那群成年人里年龄相仿的,彼此吸引,却没说过一句话。
即便同在一个班级,何苏与安离的话也不多,我那时是个情商没开窍的假小子,以为安离讨厌何苏,常常把何苏凶走。
直到有一次安离犯病。
安离家在我家隔壁。赵叔叔和李阿姨常常因家庭琐事吵架,甚至会大动干戈,他们从来都是恶语相向,尤其是对安离。她成了他们看得见或看不见的耻辱。
后来安离说,她的存在,就是为了时刻提醒着她父母——他们的爱是多么可笑和不堪一击。
安离就在这样貌合神离的家里,生活了十几年。
我跟安离都不明白,既然两人如此仇恨彼此,当初为什么要结婚,还有了孩子。安离说,他们是故意地,让她来这世上遭罪。
她还说,她不会结婚,因为她不相信爱情。
可她选择相信了何苏。
那晚我都睡下了,隔壁安离家传来摔东西的声音。我听到了安离的痛哭,她在喊我的名字,求我救她。
我趁爸妈没注意,溜了出去,正好看到安离打开门想逃,她醉酒的老爸拽住她的头发,使劲地将安离摁在地上,她妈妈正撬开她流血而紧闭的嘴,塞入大把五颜六色的药片。
“吃下去!”安离妈妈命令她。
自那时起,我才知道,安离吃药为什么不用喝水。
安离痛苦地挣扎,她恳求,声音沙哑,“妈,我不吃!求求你!我没病!”
赵叔叔不悦地给了安离一耳光,“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得什么抑郁症?知不知道,你现在跟疯子没什么区别了,以后让我们怎么见人!”
安离终于狠下心,踹了一脚赵文聪,“即便我疯了,也是被你们逼的!”
“你放开我!”
我那时第一次觉得,安离爸妈并非像她说的那样仇视,至少在对付安离一事上,他们极为团结。
“赵叔叔你就放过安离吧。”我上前去拉赵文聪,“我来劝劝安离,让她好好吃药。”
安离他爸并不理我,只是踹了我家大门一脚,扯着嗓子大喊我爸,说不把我带回家,连我一块儿揍了。
我很气愤,推了赵文聪一下,又推了李雅莲,安离得以脱身,迅速冲下楼,消失在楼梯口昏暗的声控灯下。
安离走了,赵文聪对我骂骂咧咧,我爸走了出来。
我爸是个教书老师,极为不满赵文聪这样对自己的女儿,不想跟这种无赖多说,拉着我就进了屋子。
赵文聪是当地一家食品加工厂的老板,平日里很爱面子,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安离深受其害。
至于安离的母亲,那个只会打麻将的家庭主妇,从来不过问安离的日常。
安离说,她情愿这个世上没有安离。
3.樱花和清酒
第二天送安离回来的是何苏。
自那时起,安离变得有些不一样了。
溪镇三角路有一排红房子,那是清朝末年法国人修建的,却种了许多日本樱花。 早樱, 晚樱,山樱,寒绯樱,八重樱……品种繁多,足够热闹整整一个春季。
许多人来红房子赏樱花,我们也去了。
安离那天穿了一条蓝色的亚麻裙,滚边有白色碎花,她扎着马尾辫,发带上的蓝蝴蝶满是零落的樱花瓣。
漫天花雨,分外美丽。
阳光透过树梢的那一刻,安离笑了,暖暖的笑,像她身后荏苒的尘埃,轻盈无声。何苏看向安离的眼神中,多了一丝别样的情愫——我以为那是樱花的味道,带了些许的欢喜,更多的是怜悯。
这不过是我的猜测罢了。
那时的我,并不懂得这情愫的韵味。直到我去了日本。
何苏眼中的那抹炽热,是正在发酵的清酒——经处子之口,细细咀嚼秋收时的第一抔稻米,继而尘封于陶瓷罐,悄悄藏在神社的构树下,期盼来年开土之日。
那定是香气四溢,和着稻花和泥土,饱和每个日夜的虫鸣和阳光。
安离那日对我说,流光,正希望时间在这一刻停止。
我敢笃定,那一日,安离的荒原是樱花的味道,应该还有阳光。
高中的日子过得很快,我鼻梁上的眼镜越来越重,安离说,我迟早有一天会成为瞎子。
安离同意何苏加入,我们成了三人小团体。
我是三人中最能吃的,食堂里的大妈几乎都知道高二四班有个特别能吃的陈流光。我爸很忧心,担心我嫁不出去。
我妈不以为意,她觉得从此来我学校,再也不用担心找不到我。她准能在食堂阿姨的指引下找到正在大快朵颐的我。
我把老爸的担忧告诉了安离,她只静静地听着。
安离说,她或许要收回以前的话了,她以后还是要嫁人的。
不用想,我也知道安离想嫁给谁。
可是,何苏怎样想呢?他能接受一个患抑郁症的妻子么?再说,我们才高中嘞,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呢?
我以为何苏是愿意的,那样安离将来有了自己的小家庭,就不用受罪了。
何苏最终知道了安离的秘密。
他疏远了我们。
安离问我,他们是不是都把我当作怪物?我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反复地擦着物理卷子上的红叉。这道受力分析题,我改了十七遍了,还是错的。
我根本不会解这道题,就像我不会解安离的疑惑一样。
何苏是给过安离温暖的人,安离说,他给她的感觉,与我给的不太一样。
我始终没问那晚安离去了哪里,又怎么会碰到了何苏。
安离不说的,我从来不问。也不敢问。
他们都说抑郁症患者,敏感多疑,我生怕一句不太妥当的话,便要了安离的命。
跟安离在一起,我是战战兢兢的。
我想何苏也是察觉到了什么,所以离开了我们三人的小团体。
他一定是受不了这样的日子。
可我想错了,何苏几个月后,又回到安离身边。我才知道,他忙于人才大赛,被辅导老师逼得紧,抽不开身。
安离似乎更惊讶。不管怎样,我们和好如初。
时间一晃而过,眨眼就是高考在即。学校为我们准备了送行的晚会。
晚会在圆形广场,那里有浅浅的水池,池边烂漫着五月洁白的栀子。米兰垂到池面,舞台的流影是那晚最美的烟火。
夜晚浸没在浓浓的栀子花香,沉醉了将要离别的人儿,忘了一时的伤痛。
曲终人散。
我看到安离和何苏站在水池边,他们一起摘了一朵栀子。何苏将花递给安离,他说,安离,我们上一所大学,好么?
安离笑了,笑靥如花。
我知道安离的回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心满意足地回教室了。我想,即便有一天我真瞎了,安离也有何苏了。
偏是命运,总是不会温柔待人的。
安离和何苏的事,被赵文聪知道了。其实,并不是什么大事,安离的数学练习册里夹了一张何苏写的信,无关早恋,只是一些彼此鼓励的话。
李雅莲小题大作,闹到了学校。安离情绪极为不稳定,他们以为这一切都是何苏造成的。
又是一个暴风雨的夜晚。
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隔壁争吵的声音,在寂静的四周,特别的刺耳。安离的哭声像一双无形的手,生生拉扯着我的心脏。
这一晚,极其漫长。我没法救出安离。
她被关在屋子里,黑色的小屋,没有灯。安离说,她是见不得人的,活该一辈子活在黑暗里。
邻居们看不下去了,我爸带着大伙儿报了警。赵文聪蹲了几天的局子,老实多了,不再逼安离吃药,开始带着安离去做真正的心理治疗。
可安离的病再也没有好过。
我知道,她的伤在心上,是药没法治的。
何苏与安离直到高中毕业,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因为何苏已经不在溪镇二中了。
经安离爸妈那么一闹,何苏转学去了十一中学。两所学校隔着半座城。
我不清楚安离对何苏的依赖到了怎样的程度,我只知道安离的病越来越重了。赵文聪和李雅莲渐渐失去了耐心。
安离是恨她爸妈的,但她不怪他们,因为她知道,他们都是普通人,不懂抑郁症,也不懂怎样治疗。
他们唯一能给的,就只有昂贵而五颜六色的药片,大把大把的药片。逼她一并吃下。
何苏走了,安离说,她再也不会去红房子看樱花了。
4.灯下的影子
上大学了,我和安离不得不分开。
我担心安离应付不过来,没想到,她比我还生活得好。她在朋友圈晒了照片,照片里的红房子,还是那样岁月沧桑,只是樱花没开,整条三角路是一片葳蕤的翠绿。
我想她是放下了。
可不过几日,她便醉着酒来找我了。留下的那封信里,全是她对何苏的思念——这是给何苏的信。我不清楚,安离为什么没有寄出去。
何苏也该读大学了,也该有女朋友了吧?
安离呢,安离她始终没有放下。
在安离彻底消失的十六年里,我一直在想,何苏送安离回来的那个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安离选择的人是何苏?而不是别人。
我的思绪又回到了现实,小心地剔出安离手掌上嵌入的玻璃碎渣,擦了些碘伏,替她简单包扎了一下。
安离踢了一脚想跟她亲近的小奈,嘲讽地说:“陈流光,眼睛还没瞎啊?还能替我包扎?”小奈受了气,委屈地喵喵叫,直接贴上了我。
我的脖子上满是安离留下的指印,火辣辣的疼,从冰箱里取了冰袋来敷敷。
“这些年,你都去哪儿了?”
安离轻笑,“当然是去找何苏啊。”
我不知道这话的真假,据我这些年得到的那点消息,何苏成了一名职业登山员,走遍了世界各地的高山。
安离为了他,颠沛流离了十六年。
“那你找到了?”
“当然!”安离狡黠一笑,对我说:“我们快结婚了。”
我半信半疑,盯着安离看了许久,“安离,你实话告诉我。为什么那晚送你回来的是何苏。”
安离脸上的笑容忽地消失了,她目色空茫,许久才说:“流光,你相信吗?世界上的每一个人都会有一颗守护他的星星,即便是灯光的影子。”
“我便是那影子,但凡阳光照到的地方,我都去不了。”我深知安离的意思,也知道她多么渴望太阳。
“那晚,我冲出了小区,生无可恋……我决定从溪镇大桥上跳下去,一死百了。”安离掏出香烟,夹在指间点燃,轻吸慢吐,缓缓道来:“就在这时,何苏出现了。他就站在小区门口,像是站了很久的样子……”
“后来,我才知道。军训的时候,他就看了我的体检报告。”
安离被烟雾呛住了,剧烈地咳嗽着,红了眼睛,有泪流出:“何苏每晚都偷偷跟在我们身后,送我们回家……他怕我出意外。”
她说着笑起来,面带红晕,到像个要嫁人的样儿。
冰袋融化了,有水流进我的领口,惊地我嘶叫了一声,我问:“我记得高中有几个月他疏远了我们,是怎么回事?我以为那时候,何苏才知道你的事。”
“那段时间是我的问题。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原来,安离把何苏对她的好当成了一种怜悯。这是最忌讳的,比’不爱’还可怕。
安离不说话了,盯着我看,看得我发毛。
忽而,她问我:“陈流光,你为什么一直帮我?你就不怕有一天,我犯病杀了你?”
“怕。”我还是那就话,“可我们是发小啊!”
安离没接话,低头整理着行李箱。
“你才回来,就又走了?”
“我和何苏商量好了,结婚后去登珠峰。”她喝了一口水,歇气的几分钟里,天渐渐亮了。我竟不知道,我们竟折腾了一晚上。
“你们在哪举行婚礼?”
安离扳过我的脸,逼我与她对视,“陈流光,我结婚你不用来了。”
“不行!从小到大就说好了,你结婚时,我要当你的伴娘。”
我听到她笑了,是讽刺的笑意,“你太胖了流光,伴娘服你穿不下。”
安离摘下我的眼镜,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瞎子,还看得清么?我可不愿自己的伴娘是个四眼田鸡。”
天亮了,安离也要离开了。
她拉着行李箱站在一株梧桐树下,我想那应该是株法国梧桐,安离冲我挥手,“祝福我吧,陈流光。”
“安离!”
我的声音发颤,哽咽难语,泪流满面。
“别哭!”她呵斥我。
“流光,让我安静地离开吧。”安离眸子里满是忧郁,“就像那年的樱花,那场花雨,每一片花瓣,飘零的瞬间,都是那么静谧。”
“好想永远停在那一刻。”
安离走了后,我做了一场手术。手术的部位是我的大脑。
初三那年,我的视力在下降,通常情况下,我认为自己近视了。
直到有一次我晕倒了。
经检查,我脑袋了里有个肿瘤,压迫着我的视觉神经。手术风险很大,已经不是永久失明那样的结果。我极有可能丧命。
家里一致同意我延缓手术,靠药物治疗,稳住病情。
自那时起,我便没法照顾安离了。一直以来,是安离在照顾我。
安离回来那晚,是我手术前夜。
手术并不顺利,我保住了性命,肿瘤切除了,我也彻底失明了。
我终于像安离一样生活在了黑暗。与我不同,安离看得见,却感受不到。
隔壁许久没有争吵声了,那里空了,赵文聪死后,李雅莲没法还债,在家里上吊了。安离呢,安离再也没有回来了。
5.尘埃落定
脖子上的指甲印结了痂,有些发痒,我去挠时,已经不疼了。
那一晚,安离死死钳住我,把我压在地上。她的手里握着断口的玻璃杯。我以为她会杀了我。
我从不知道,安离失控后,这么恐怖。她已经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安离了。
预想当中的痛感没有降临,我喘着气看向压在我身上的安离。她用锋利的玻璃一次又一次刺穿她的手掌。
安离不愿伤害我。她就只能伤害她自己。
“陈流光你快跑!我快控制不住自己了。”她哭着求我。
我挣扎着,想起来。
忽地,安离又用手来掐我,眸底是无尽的黑色,她像瞬间变了一个人,明明哭着,却轻蔑地笑起。
她说,“陈流光往哪里跑?我会杀了你。”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嫉妒你?”安离变得好陌生,此时的她狞笑着,像个魔鬼,与昔年樱花树下的女孩判若两人。
红房子,樱花雨,那蓝裙子的女孩,是所有人眼中的一道阳光。
只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安离掐住我的脖子,我感到呼吸困难,“凭什么你有那么好的家庭?有那么爱你的父母?”
她猛地扔下我,咆哮着抱住自己头,胡乱拉扯着她的头发。
大把大把的发丝掉到地面。
“我恨你陈流光!我恨你们所有人!”
安离歇斯底里,“上天为什么这样对我!连我最爱的何苏也不放过!”
我不明白安离为什么提起何苏,我只知道他们快结婚了。安离亲口说的。
而且,她不希望我参加他们的婚礼。
她嫌我丑。
我心有余悸地从回忆里醒来,爸爸正好进来,说还有七天我就可以拆纱布了。
护士推着小车跟在后面,我听到车上瓶瓶罐罐的碰撞声,玻璃特有的脆响,让我心生烦闷。
我想安离了。
还有七天,七天后我就可以去见安离了。爸爸说住院部三楼的阳台开满了九重葛,风一吹,便起了花的紫色浪潮。很美。
我只见过像浪潮般的头发。安离的长发。
我想安离的头发了。
这七天如此漫长,仿若一个世纪。比那排红房子的年代还要久。
七天后。我又重新见到光明了。
有人捐了眼角膜。
我康复了一段时间,迫不及待去找安离。
出发前,爸爸给了我一个包裹,是安离寄来的,她给我留下了一些书信。
信里说,何苏其实高三毕业那年就死了。他死于一次登山事故。登山队进入墨脱时,遇到了滚石,有块石头是奔着她来的,何苏推开了她。
安离和何苏曾约定,他们要一起走遍世界的高山。
何苏死后,安离成了何苏,她成了一名职业登山员,跑遍世界,每到一个地方,就拍照发到何苏的朋友圈。
安离要告诉全世界,何苏还活着。这个愿意走近她的大男孩,一直都活在红房子外的那场樱花雨之中。
信的最后说,她和何苏结婚了,就在塘沽山颠。他们将五彩斑斓的藏文洒向雪山,许愿彼此倾听一生一世。
安离也给我留了一封信。
她说,何苏死后,她生无可恋。这些年她逼自己活着,是为了等到我做手术那一天。
她说,“流光,我把眼睛给你了,替我好好看看这个世界。”
是的,我能看清楚了。三楼的九重葛纷乱美丽,风过处,花浪叠叠。
可,没有安离的头发美丽。
坐上21路公交,终点便是三角路。一排排红房子,在阳光下特别醒目。
我走在暖阳里,风很轻,落樱纷乱一地,天是蓝色的,蓝色是忧郁的,像安离棕黑色眸子的忧郁。
恍惚间,我似是看到了安离。
她站在一株梧桐下,怀里抱着登山包。梧桐果缀满头顶的枝桠。
她盯着刺眼的太阳说,流光,再见了。
我知道她是真的要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