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茶

2022-07-28 18:00:18

青春

不记得从哪里看到过这样一句话:世道艰难,做再多准备也是不够的。

高考完的那个夏天,无疑是最难熬过去的。

萧渝合上手中的旧教材,把它留在了以后自己再也不会踏进的教室里。

夏天是一场盛大的死亡。她站在走廊上,扶着栏杆。远山淡淡如一痕水墨,槐花盛开似几捧珠玉,但在她眼里,这一切无关风月。

“你在干什么?”一个纯净如月影般的声音从走廊尽头传来。

萧渝认得他,原高三一班的班长祝争渡,永远在榜第一的学霸,一表人才,留香荀令,有不少女生喜欢。

实验中学是以学习成绩排班的,每个月都会换班。自己成绩中下,身影永远在八班和九班的教室里穿梭着。

萧渝也曾偷偷地趁中午没人,往祝争渡的抽屉里塞过情书,没有署名。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半之前的事了。

她淡漠地看了祝争渡一眼,把脚跨到栏杆上面,猛地把身体探出去。风把槐花吹到人脸上,萧渝大笑着,眼泪划过苍白的脸,伸出舌头舔一下,苦涩的。

一脸慌乱的祝争渡把她从拉杆处拉回来,他骨节分明的手紧紧地握着萧渝瘦弱的手臂。萧渝能感受到,他激烈的心跳。

她从祝争渡怀里回头,看着那对因惊讶而皱起的剑眉,一边笑一边说:“你以为我要干嘛?”

你以为我要跳楼吗?

心神不定的祝争渡坐在椅子上,手边装满红茶的梨花盏升腾起烟雾,对面一脸无事发生的少女正摆弄着筷子,她的手臂比自己食指和拇指比成的圈都小。人比黄花瘦。

母亲端来一碗槐花糕,问,“这是你同学呀?”

祝争渡无言地点点头。待母亲离开后,萧渝夹起一块糕点,周身充斥着来饮茶的人的言谈声,“原来你家是开茶馆的啊。”

祝争渡侧过头,“刚刚在学校,你是想…吗?”

“你为什么不敢说出那个词?”少女笑吟吟地问。

俊秀的少年缄默着低下头,看着木桌上被风吹进来的白色小花。

“我不正常。”祝争渡听到声音,抬眸看去,萧渝指着自己的脑袋,歪着头,笑着说:“我这里不正常。”

“不要这样说自己。”他声音很沉重,兴许是因为这不是什么轻松的话题。

茶馆后面有一座庭院。院子一角的池子上有一座水榭,被莲叶簇拥着,四周都是白色的子午莲。

两人行走在通往莲塘的松径上,松香四溢,青砖围绕,颇有古韵。

“我们都已经不是高中生了啊。”萧渝感叹到。

她抬头看着被松叶遮蔽的天,天光从罅隙中泄落,把她苍白的皮肤照得犹如透明,很明显可以看到腕上的血管。

还有泛着光的疤痕。

“不痛吗。”澄澈清明的声音。少年的喉结振动着,似乎还有什么想说的,但全部都从喉口咽了下去。

萧渝的双手在后背交叉着,她一用力,手掌朝下,跌跌撞撞地样子像是要摔倒。祝争渡连忙跑到她身边,双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我喜欢痛。”少女的眼睛泛着水蓝色一般清澈无垢,脱离笼罩现世的污浊,不染一丝淤泥。那双漂亮的桃花眼似笑非笑,少年垂眸,松开了手。

寂静无声的凉亭的松径,空气中氤氲着夏日随处可见的槐花的香气。二人的身影像是情人一般依偎着,悠长的蝉鸣和池边的蛙声,谱写着盛夏的故事。

凉哉,一扇挥来千金雨。萧渝拉着祝争渡的袖子,在蒙蒙烟霭中,跑进水榭里躲雨。

薄透的校服短袖早已湿透,隐隐约约可以看见里面白色的少女内衣。祝争渡烧红了耳根,转过身去,脱下自己的外套,扔给萧渝:“你穿着。”

“啊?”少女拖长了慵懒的音调,“为什么?”

“你穿着就是了!”他方寸大乱,有些焦灼地说。

萧渝乖乖地穿上少年宽大的外套。白色的袖子长到遮住整个手臂,下摆堪堪在膝盖上方十厘米的位置,都能当裙子来穿了。

外套上有一股好闻的茶叶香,非常中式的香味。无论是宝格丽的大吉岭茶或是芦丹氏的东方香根草,通通黯然失色。

“这么热的天,你还穿长袖呀?”萧渝把手缩进袖子里,捂住脸,只露出眼睛。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感受那岩岩若青山松柏般的香韵。

祝争渡伸了个懒腰,“我不觉得热。”

自己打小手就是冰冰凉凉的,因为体温比常人要高,所以对炎热不那么敏感。

萧渝俏皮地朝他吐了吐舌头:“怪不得你拉着我的时候我冷得要死。”

许是天公不喜,满枝槐花,一霎清明雨,碾碎成尘。

这雨缠缠绵绵,不知何时会停。

萧渝打了个哈欠,“我已经俩天没睡了。”

“为什么?”

“重度失眠加上双相的亢奋,谁睡得着。”她蹲下来,看银针似的雨落到阶前,刺入青石板的地面,碎裂成不规则的花。

“我不是说了吗,我不正常。”她的声音细小如蝴蝶振翅,若不是祝争渡心细,不然这话语将会被越来越急的雨水淹没。

“这么贬低自己,真的好吗?”祝争渡一手插进裤子的口袋里,另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是想安慰萧渝。

但手上带着的银饰响了几声,他像是被人识破了计划一样,迅速地把手收回。

这次银饰撞击的声音更加猛烈,琤琮作响。

萧渝稳定的鼻息萦绕在他的耳边,提醒着祝争渡,刚刚的那一切,只不过是自己自作多情罢了。

为什么会对一个初见不过三小时的人心疼呢?祝争渡把手伸出檐外,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自己本就冰凉的手。

他不解。

兴许是因为怜悯吧。悲悯天人。

天是青灰色的,远处大片黑云压山。茶馆的一个角落,装满红茶的梨花盏早已冷却。就像祝争渡的手一样冰凉。

祝争渡坐在阶上,时不时有雨花打湿衣衫。萧渝显然是睡着了,祝争渡温柔地把她的头放到自己膝间,整理了一下她的碎发。

白雨落珠,睡莲与风荷共听雨声。

萧渝迷迷糊糊地从梦中醒来,脖子止不住地痛。她揉着后颈,发现自己竟然卧在祝争渡的腿间睡着了,蓦地坐了起来。

黄昏的烟霞在她的脸上投下粉红色光晕。她看着靠在柱子上小憩的祝争渡,略长的头发盖过眼睛,眼睫如鸦羽似的浓密纤长。

所有生物都是趋利避害的,为何你没有选择推开我、无视我呢?仅仅是因为你是个骨子里都透着温柔的人吗?

她想不明白。

这不是在拍电影,颓废的少女不会被拯救。

不会有任何人得救。

她悄声离开了。松下回荡着清风卷叶的声音,槐花落得满头都是。

萧渝再次见到祝争渡,是拍毕业照的时候。他站在最后一排的台阶上,如同鹤立鸡群一般突出。

轮到自己班时,她有些颓丧地站在角落里。远处的走廊飘过一个白色的影子,她下意识地追了出去。

摄影老师正好按下快门,在画面的边缘,有一个模糊虚焦的影子。

“跟着我做什么?”穿着白衬衫的少年回头。

萧渝扶着墙喘气。“脑子有病,就追出来了。”

“你想要我做什么?”祝争渡转过身与她对视,“我可不是心理医师。”

那双眼睛澄澈如他的声音。一汪寂静的湖水,深不见底。

救救我。

卡在喉间的酸涩被咽下腹中:“没什么,就是想起上次缠着你到你家里去,实在不好意思。”

祝争渡浅笑一声,点点头,“那天的红茶好喝吗?”

“嗯。”萧渝从口中挤出一个含糊的回应。

救救我。

刚想开口,却被大脑阻断了。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他如清风朗月般,摆了摆手离去了。触摸不到的风月。

那天所感受到的,果然只是怜悯的余温而已吧。

谁来救救我啊。萧渝忍受着剧烈的头痛,靠着墙慢慢地蹲了下去。最后是晕倒在空空如也的走廊上。

不知为何,祝争渡感到一阵心悸。他捂着心口,绕回走廊,看见萧渝倒在地上,心底像是被人插上了水管抽空了似的,茫然地心痛着。

他上前一把抱起萧渝,跑向医务室。

萧渝一睁开眼睛,便被白炽灯灼人的亮光逼得合上眼帘。耳边是一个熟悉且清透的声音在打电话,“嗯,去读中大应该没问题。”“广州也有不讲粤语的人啊?”“妈,不用担心我。”

似乎是意识到萧渝醒了,那人匆匆挂断了电话。

一只白皙到可以看见血管的手按住准备起身的萧渝:“校医说你低血糖,正在打葡萄糖呢,别乱动。”

萧渝看着满眼担忧的少年,轻快地笑了:“你不是说你不是心理医师吗?”

少年叹了口气,靠回椅子上:“但我也不能把你扔在那里不管。”

“你出过省旅游吗?”萧渝突然冷不丁地问到。

祝争渡有些疑惑,但还是回答了她的问题:“去过济南、洛阳、西安、苏州和北京。”

“我在一本书里看到过,‘如果存在前生和来世,洛阳有牡丹盛开,济南有荷花凋谢,金陵的梅花飘香,燕京的月季绽放,我们前生和来世的家又在哪里?’”

祝争渡感到奇怪,尴尬地笑了笑,“为什么突然问这么哲学的话。”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我脑子有问题吗。”她抬眼,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那盏亮得过分的白炽灯,“我脑子里住着一个人,我怀疑她是我的前世。”

“不要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萧渝强颜欢笑着,说,“你果然不是那个来拯救我的人。这样的话,我已经听过无数次了。”

祝争渡从椅子上站起来,理了理衬衫上的褶皱,“我早就说过,我不是心理医师。”话毕,他准备离去,蓦地衣袖被萧渝拉住。

“可有你在,我就不会听到她说话。”萧渝咽了口唾沫,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白衬衫的衣摆被她越来越紧的手捏皱,祝争渡无奈地坐了回去,握住她的皓腕,放回病床枕边。

“救救我。”她终于能说出这句话了。

祝争渡侧过头,不忍直视她那祈求的目光,“我背负不了这么沉重的责任。”

说罢,他站起来,看了看还有半袋子的葡萄糖水,缄默着推开医务室的门。白色的门一开一合,灯不知何时已经被按灭了。萧渝躺在病床上哭,泪水弄脏了洁白的枕巾。

——我就说会被拒绝吧。

吵死了。萧渝用手捂住耳朵。可惜,那声音不是从外面传过来的。

——你是他谁啊?就让他来救你?

闭嘴。

——你不会觉得很尴尬吗?

“闭嘴!”萧渝崩溃地尖叫着。

没有人回应的寂静的走廊。

电脑屏幕泛着微光,一家三口都屏住呼吸,看着鼠标点下确认,显示提交成功,这才松了一口气。

填报完志愿后,祝争渡完全是个自由人了。出于孝心,他选择留在家里的茶馆帮忙,而不是和其他同学一样去考驾照。

七月初,槐花已然落尽,荷塘一片幽幽月色,白色的子午莲,犹如白天人世间的月。

茶馆的角落坐着一个头发散乱的女生,脸色苍白,垂着头看不清脸。

祝争渡走过去,刚想开口,就被那个女生打断了。她的声音沙哑如坏掉的留声机,“给我一盏红茶和一碟槐花糕。”

祝争渡愣了一下,放下手中的纸笔,颤抖的手触碰到女生的额头——比自己的指尖还要冰冷。他轻轻拨开女生的头发,那苍白的面孔,还有眼下那片散不去的阴翳,如此的熟悉。

原来是故人。

“你要去广东读书了吗?”萧渝淡漠地问到。

“嗯,对,中大应该没问题了。”祝争渡有些不安,话语间带有愧疚,“你呢,打算去哪?”

萧渝只是呆滞地摇摇头,“哪也不去。”

“什么意思…”

“我没有填报志愿。”她抬起眸子,已经不是初见时那般泛着水蓝色。眼白布满红血丝,巨大的黑色瞳孔,加上愈加单薄的身体,像个蜷缩的鬼影子。

心口像是被人揉进一把碎玻璃。

“对不起。”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你有什么好抱歉的。”她重新闭上眼睛,“给我一碗红茶吧,槐花糕我不要了,陪我说说话吧。”

祝争渡端上两杯盖碗,里面浸有云南滇红茶的茶叶。

萧渝将盖碗里滚烫的茶水一饮而尽,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听说有人可以用喝过的茶叶算命。你家开茶馆的,你会吗?”

少年茫然地摇了摇头。

“算了。”她把盖碗放回到木桌上,“料想你是不会的。”

在踏出茶馆前,萧渝回头,面无表情地对祝争渡说:“那天你就不应该给予我温暖。”

祝争渡看着自己手边那碗赤茶,久久不做声。端起来品了一口,自己的手法过于生硬,这杯茶苦涩得堪比刚泡好的生普洱。

那她又是怎么忍受着苦涩与炙热,把那杯赤茶一饮而尽的呢?

风吹起少女留在茶馆的一本泛黄的书。风休住,正好停留在一页有关茶的地方。

“杯里的残茶向一边倾过来,绿色的茶叶黏在玻璃上,横斜有致,迎着光,看上去像一棵翠生生的芭蕉。底下堆积着茶叶,蟠结错杂,就像没膝的蔓草与蓬蒿。”

她的梦里曾经有过这样的画面,用手拨开盖碗底茶叶般浓密的蒿草,下面是一片漆黑的尸骸。

喝不完的赤茶,是不是跳动的血管里,渐渐流失的年轻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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