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王子的玫瑰与狐狸

2022-07-26 18:00:49

青春

1

若云以北,蜂巢小镇。云烟杳杳,寒雨兮兮,眇眇人群,十年如一日。我来自那儿。

一条穿镇石板街,常年湿露,青青的苔草爬满了石板间的缝隙,累月经年,不觉蔓延了一条长街。隔远处望,六边形状如蜂巢的小镇,黛瓦白墙,密密麻麻如同一盘棋局之上激战正酣的黑子白棋;搁近处看,长巷矮屋,抹去了所有时代进步带来的风靡气息,恍若隔世。

自我有记忆以来,所有的人都挤在这个蜂巢小镇,忙碌,争吵,互助,说笑。居住在这个地方的人,他们眼中的风景止步于小镇之外那常年被淡蓝色烟雾笼罩的绵延群山;他们口中的谈资,永远不会超过小镇以外的某户人家,他们无意于小镇之外的事,他们是无知却又淳朴的,他们是鲁莽却又善良的,他们容易盲目,稍有风起便千呼万唤,众人云集,大动干戈。他们爱憎分明,同情弱者,又嫉恶如仇。

我就在这样的人群之中长大。

2

“离离原上草……”老师雄浑有力的声音在黑白的板书之间游走,下面黑压压一群学生立刻跟上洪亮冗长的复述:“离…离…原…上…草…”

“喂,给你看样东西,凑过来点。”

我将双手捂在桌面上,乘着这个时机对这座在边上的韩直雨说。

韩直雨呆呆傻傻的,一双像小狗一样黑溜溜的眼睛凑近我的双手。

“再近一点儿。”

他又凑近了一点,已经差不多贴到了我的手背。

这个笨蛋,我嘴角一掀,猛然翻开手掌,赫然露出一只健壮的蚂蚱,强有力的纤长后腿猝然一闪,从桌面上直冲韩直雨脑门。

“啊!”

韩直雨猝不及防,被冷不丁蹦向自己的东西还没有一个清晰的认知,当下即惊叫出声。霎时间“一岁一枯荣”刚从课本之间飘出半句戛然而止,如同被直直削断的木头,前后左右的目光纷纷汇聚而来,显然是对刚刚的叫声不明所以。

“韩直雨!”

老师的声音从遥遥讲台一直传到耳边,中年人那种特有的浑厚夹杂着一丝不满。韩直雨满脸通红,“唰”的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他不敢看同学,更不敢看此时正在讲台上等着他回答的老师,只能将带着幽怨的目光转向事件的始作俑者——我。

作为有十几年教学经验的老师,明察秋毫的能力于他而言如同家常便饭。

“韩直雨,沈佳秋,下课来趟办公室!”

老师瞪了我一眼,而常年作为刺头的我翻翻白眼,撅噘嘴,完全把进办公室当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但韩直雨不一样,脸皮薄的放在月光下都能看到里面的血丝,不管多少次都像第一次一样惊惶无措,放在课桌下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掐我胳膊上的肉,痛得我龇牙咧嘴。

“沈佳秋!你自己算算,加上这次,这周是第几次进办公室了?你的脸皮要是只有韩直雨一半薄,我就烧高香了,你倒好,今天抓蝈蝈,明天放蚯蚓,你把学校当成百草园啊!课文背不掉,捣乱倒门清!”

一句一句话从老师的嘴里冒出来,我看着他的嘴巴一点一点从干涩变得红润知道直到能喷出水来。天花板冷白的灯光映在他厚厚的眼镜片上,在他恨铁不成钢的目光下熊熊燃烧。我像一块木头一样,看到老师一张一合的嘴吐出来一句又一句老生常谈的敦敦教导,竟然不可救药的有点想笑。但好在即使我再怎么不知道天高地厚,在老师面前,我还是知道如何收内敛的,我使劲掐着大腿,想要抵抗那不知从何而起的笑意。

教训完我之后,他的目光又落在了一直站在我身后唯唯诺诺的韩直雨身上。同情,叹息,扶额像油彩的颜料都挤在了一起,分不清什么神情:“韩直雨,你要是不想像她一样天天进办公室,下次就不能换个座位?偏偏座在她旁边。十次沈佳秋进办公室,九次都有你,说你呢,你又没啥错,不说呢,每次扰乱课堂秩序的都有你,下次换座位,你俩不准坐在一起了!”

我不禁翻了翻白眼,用藏在背后的手扯了扯韩直雨的上衣,示意他赶紧认错,然后跑路。

呆呆傻傻的韩直雨和他木讷的性格一样只顾点头,连看都不敢看老师。有时候我甚至觉得他比我更懂得如何对付老师的那一套。

日暮黄昏,陌巷长街。我和韩直雨一步一步像是没有目的一样的向家里走。

我们俩认识快有十年了,韩直雨是个不折不扣的笨蛋,胆子小,又怕事,除了熟悉的人之外几乎很少主动和别人打交道。他总是跟在我后面,像我的影子一样,毫无条件的听从我的使唤,经常被我逗弄,也不生气,只是委屈巴巴的,垂着眉毛,只要我冲他一瞪眼就立刻收回。我一直不明白,这么多年,为什么他从来没说过一句离开的话,他应当离开的,因为换了任何一个人,都会受不了这种对待。但他还是在这儿,步履缓慢,却从来没有任何迟疑停留地跟在我身后。

“韩直雨,你下回换个座位吧,也省的你每天跟我跑办公室了。”

我站住脚步,扭过头对着韩直雨说。

“我不!”

韩直雨那双黑圆的眼睛看着我,一向毫无主张的他眼神里却散发出从未有过的坚定。

“韩直雨,”我看着他夕阳下红扑扑的脸蛋说道,“你是不是喜欢我?”

就像疾风掠过幽深的山林,一时间所有的平静都被打破,韩直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偏过脸,他的侧脸如同天边绛红色的云霞。

我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转过头兀自走着,一边自言自语:“韩直雨,你对我很好,可是,在你身上没有我向往的地方,当然如果在我到达那种地方之前,有你陪着我,这其实也不错。”

3

“奶奶,我回来了。”

那棵巨大的老槐树下,奶奶的白发在黝黑的树干之下相当显眼。有风在摇动叶子,奶奶的面容平静祥和,此时正卧在摇椅里,手中拿着我过去的日记本一页页翻看着,这是她最爱做的一件事情。

在夏夜里乘凉的时候,她轻轻为我摇着扇子,总是说:“年纪大了,很多事情没有以前记得清楚,就时常翻翻你小时候写的日记,有时候就像看到新鲜的一样,又能笑一阵,再回味一阵儿。”

我所有冥想的时光都急着用于憧憬未来,还来不及去回忆过往的时光,奶奶的心思我虽理解,却无心效仿。她的做法,经常让我想到,人生在世,活了一辈子,只是为了到老年迟暮,在一把刻满时光印痕的老木椅里,无数次的靠着回忆,穿梭岁月,回到过去。

“你看,这篇你写的,说我睡前给你读《小王子》,你还记得么?”我走进奶奶身边的时候,奶奶抬头满眼慈祥的看着我,指着手中日记的某一页问。我看着奶奶手指所指的地方,那些歪歪扭扭墨痕模糊的字迹——那是小王子与玫瑰花的相遇。

“我记得,”我回答,转而又调皮的问,“奶奶,你是玫瑰,你是在什么时候遇见爷爷那坨牛屎的?”

“臭丫头,嘴就贫。”

奶奶嗔怪的看了我一眼,没回答我,继续往下翻动了一页。

我自知没趣,回了房间,沿着记忆的路线找到那本尘封已久的《小王子》,翻到那一页:

“我不该把她的话当真,”有一天他告诉我,“你千万不能把花的话当真。我们只要凝望他们的模样,闻闻她们的芳香就好。我的花朵让整个星球弥漫着香味,但我却不懂的为此而高兴。那几句虎爪的胡话让我很生气,但他其实是在撒娇,希望我能怜惜她……”

他继续说着他的心里话。“可惜从前我什么都不懂!我应该看她的行动,而不是听她的言语!她为我散发芬芳,点亮我的生活。我不应该离开她的,我应该看出藏在她那些小把戏后面的柔情。花儿的心事好难捉摸的!当时我太小了,不懂得爱是什么。”

人类的历史走过了漫漫古道,却仍然有人追寻爱的意义,前赴后继,长此以往。

4

“喂喂,佳秋,醒醒,来了个新家伙。”身边的韩直雨推了推趴在课桌上睡觉的我,我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讲台上老师身边站着另一个陌生身影:黑头发,黑衣服,黑裤子,黑鞋子,就好像刚进了墨水搅弄了两圈又捞出来一样。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嘟囔了一声“黑鬼”,继续埋头睡了。

“沈佳秋!”

老师的声音如雷贯耳,我立刻站了起来,伴随着耳边一阵哄笑。撇撇嘴,不甚在意。

“墨谨言同学,你以后就做沈佳秋同学旁边吧!”说完这句,老师又把目光对准韩直雨,“韩直雨,你到前排来。”

韩直雨听到这样的安排,明显愣了愣,他看了看我,竟然红着脸,扭捏的公然反抗:“老师…我不想。”

深谙韩直雨软弱的不仅我还有老师显然都有些惊讶,唯一的不同在于,我对这反抗的话没有驳回的权力。

“韩直雨,赶紧过来!”

老师扶了扶眼镜,又重申一遍。

韩直雨,就算再反常,他的胆子也不够支撑他那样做,挣扎了少许之后,他开始有所动静,像被上了发条一样,机械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

“黑鬼”做到我身边的时候,我出于礼貌和他打了招呼,但他一直默默收拾着自己的东西,不曾理会,甚至连一个给我看清他正脸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是在收拾东西,沉默的如同书页上的黑字,需要慢慢去读。

我看着他纤长洁白的手指从书包里拿出一本又一本摆放在书桌上,高挺的鼻梁下薄薄的嘴唇紧抿着,连着他有几分坚毅的下颚线,似乎不是一个热心善谈主儿。

“管他呢。”

我心里默想,自顾自将自己埋在课本中间呼呼而睡。

我自然不是那种能把上课四十五分钟当成九十分钟来用的学生,除了课本之外,一切能吸引我注意力的东西,都能成为我走神开小差的工具。但是墨谨言不一样,从第一天起我就发现他上课不做笔记也不看书本,只是盯着黑板,像是非常认真,却又不清楚他的脑子此刻是不是正陷在天马行空的想象里。他只是很安静,手上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从来不看向任何除黑板以外的地方,就像被钉上了钉子。

上课的时候,我抓到一只蚂蚁,将它放在桌子上,让它按着我规划的路线爬。无数次的摆弄这小黑点的前进方向,毫无理由,霸道无匹。操纵命运对我来说好像一种天生的谋取快意的本能,即使我明明清楚这正是酿造无数悲剧的罪恶渊薮。

小蚂蚁爬啊爬,一直越过我们俩之间那条不存在的三八线,我想把它赶回来时,等不及出手,墨谨言突然冲着这个在三八线挣扎的小不点狠狠吹了一口气,下一刻,我用来消遣时光的小玩意儿消失在课本的密林之间,找不到了。我狠狠瞪了一眼一手造成这个后果的家伙,但他没有理会,像是没有发生过一样,仍然正着身子对着黑板,没有表情。

这件事情以后,我一直以为他是那种只会认真努力却没有学习方法的“学习废柴”。他只是比别人更安静一点,更沉默一点罢了。

但是两个星期以后,我的这些初步印象,不攻自破。

那天大概是星期二的下午,我没有见到我的同桌,我想他是请假了。但是老师的脸色并不像我所预料的那样,他特意走到我面前问墨谨言去哪了。我当然回答说不知道。

那个下午,老师让我们自习,自己在教室进进出出,耳边始终挂着一个电话,不一会儿,他闪出教室,直到下课,再也没有进来过。

一时间,教室里沸腾起来,叽叽喳喳。我没有参与进去,看着身边空荡荡的课桌,书本的扉页上,一个用黑色签字笔写的在透过窗帘缝隙的阳光下微微闪着光的名字——墨谨言,他比我想的叛逆。

第二天的时候,他自然免不了要去一趟办公室,但在我多年的经验看来,被老师约谈在无数学子心中如同大厄的事情于他而言似乎只是一件无伤大雅的小事。他依旧是那个样子,沉默。像是有一个世界,我们不可接近。

愈是这样愈让我觉得好奇。

墨谨言最近刚住进我们的小镇,这一点早在第一天他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就自己从自己的情报网中知悉了。比较特殊的是,他来自单亲家庭,和他妈妈生活在一起。听说他妈妈和他一样谨言慎行,深居简出,没有人知道更多关于他们母子的消息。也正因为这样,各种有关他家的流言于街头巷尾中暗暗生起,日益庞大,已然分不清真假。

这是人们只要聚在一起就会产生的天然能力,传统悠久,自古以来,许多无妄之灾从这里生,从这里起。

我知道墨谨言的身世以后,莫名其妙地对他生出一些亲切感。我知道这感觉来源于什么——我们都拥有一个不完整的家庭。

在我有记忆起,就是奶奶独自抚养我长大,她是小学教师,靠着退休金和省吃俭用惨淡经营。我没见过父母的样子,一张照片也没有,而每当我向奶奶问及此事,她总是含糊其辞。久而久之,不了了之。

没有父母的关爱或许让我在面对别人时更自卑一些,在面对困难时比别人更坚强一些,又或者对于离别的经历会更少一些。更重要的是,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我比别人更自由,更叛逆一些。

也许是因为大同小异的遭遇让我把墨谨言当做了和我同一个世界的人,或多或少,我是希望在他的身上找寻另外一个自我的可能。

所以在下一次,当墨谨言偷偷从课堂上溜出去的时候,我也悄悄跟在他后面,跑出学校。

出于紧张,我胆战心惊一路磕磕碰碰,从教师到校门口区区几百米的距离让我觉得无比陌生,不过好在我的运气实在是好,在逃走的过程中,没遇见巡视的老师,而门口看门的保安大爷,正一头埋在昨天的旧报纸里,完全不曾注意到两分钟前,有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穿过校门。出于保险,我出了大门之后,又向不知哪个方向跑了一段,回过头来,才发现墨谨言早就不见了踪影,看着午后空荡荡的街道,我有点郁闷,仰头看看灰蒙蒙的天色,如同一只找不到回家路的狗。回去是不可能了,我只能在路上游荡,看着街面上湿漉漉的地砖,我突然想到那条穿镇而过的河。我想在那里碰碰运气。

沿街穿巷,绕过几个熟人家,七拐八拐,来到河边。

正值汛期,浑浊浅绿的河水看似沉静却不知不觉漫上了路边的青青草坡,漫漫长流载着悠悠岁月的烟火气涌进无边远方。

我没走多久,就见到墨谨言,他此刻正半仰着身子靠在青草岸边,左腿像拱桥一样将他的上半身支撑着,手边还放着几听啤酒,他的手上正提着轻飘飘好像没剩多少的一罐。

“你在这里啊。”

我顺势在他旁边坐了下来。

“要来一杯嘛。”

他先是有些惊异的看了我一眼,没说话,直接将手边的啤酒往我这边推。

我拿了一罐,打开就喝,液体入口,感受着无数的气泡在我的舌头上翻腾破裂,甜味很淡,带着一点酒精的醇香。

真难喝。

我们俩都没说话,我看得出,此时的墨谨言很享受这种自由,并不想因为我的到来而打断他。

我靠在草地上,晃着小腿看看河水,又看看天,再看看远方烟雾弥漫的山峦,眼前的黑瓦青砖,斑驳的白灰墙面,这种自由使人的目光可以看到他想看到的任何地方,思想可以触及到时空里的每一个角落。

韩直雨到来的时候,把我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他还有这个胆子,敢跟着我一路跑出来,还没让我发现,着实让我吃惊。

“你怎么来了?”我问。

“我扭头发现你不在,就找了个借口偷偷溜出来了。”他对着我笑。

“嗯,就这样吧。”我随意的回答,又扭过头问身边的墨谨言,“你那还有吗?”

他没说话,将最后一罐啤酒递了过来。我拿着啤酒送到韩直雨眼前,有意逗弄他:“会喝吗?”

我从来没见过韩直雨喝酒,本以为他会很窘迫的直摆手,却不想他看了看我身边的墨谨言,很豪爽的一把拿过来,灌了两口。这个家伙,今天倒让我很意外。

我们三个就像岸边的草一样,等待风吹过来,等待云层缓缓飘动遮住阳光,泠泠水声像是踩着某种拍子绕梁不断。

“你们有没有人听见…有人在喊救命?”

最左边的墨谨言,突然打破这种和谐问我们,语气严肃。我和韩直雨一愣,接着都屏住呼吸,察觉空气中的细微动静,那是一种很轻微的,忽断忽续,来自远方的呼喊。

三个人立马站起来,循着这声音的方向跑去,空气凝重了,声音越来越近,终于我们在河畔之上发现了呼救的落水者——一个看起来十一二岁的小男孩。

“快去叫人!”说完这句话,墨谨言脱掉衣服一个闪身便跳进河里,向那个小孩游去。

我和韩直雨还呆在原地,但很快韩直雨反应过来推了一下我:“走啊,赶紧叫人去!”

说完,一格箭步将我落开了。

四周都是稻田,最近的人家还有一段距离,这时候我也没功夫去想墨谨言他一个人行不行,一心加快步伐,四处寻觅。

韩直雨比我跑得快,当我气喘吁吁,赶到第一户人家的时候,他已经把情况都快速简略的说了一遍。我也顾不上礼貌,直接进屋,拿起电话报了警。做完这些之后,我和韩直雨才有些放下心,稍稍歇了口气,然后又对视一眼,都想要去再多找几个人。

好巧不巧,当我们在路上汗急如雨,四处奔忙的时候,我们的班主任将我们抓了个正着,我压根没注意到与他撞了个满怀。然而我还没有注意到他此时的怒不可遏以及我在老师那里严重的低信誉。我还试图告诉他:“老师赶紧走,我们要救人!”韩直雨在旁边拼命点头附和,但老师无动于衷,反而当做了我们的小把戏,对我们不屑一顾,一手提溜一个将我们带回了学校。

我们在办公室一直站到放学以后,我知道老师不会相信我,为了减少责骂,干脆自私地沉默不说,为了墨谨言和那个陌生的生命,我已经尽我所能,足够了。

韩直雨虽然脸涨得通红,但终究还是安静下来,他今天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勇敢。

墨谨言最后有没有回到学校我不清楚,我只是奇怪,到了这个时候我还在惦念他。同学都走完了,我和韩直雨回到教室收拾书包,他突然问我:“佳秋,你是不是喜欢墨谨言?”

“不知道,可能吧。”我当时目光全在书桌上摆的乱七八糟的书本上,头也没抬,就回了这句,随意的就像平日里不时而起的风。丝毫没有顾及到韩直雨听到我这句话时他脸上的表情。

他离开教室,第一次没有像往常一样等我。

那时候的我,就像一只把手脚头全部都缩进坚硬外壳的乌龟,除了对自己的内心以外,一点也不在乎外界如何。

我身心俱疲的回到家,看见奶奶端着锅将淘米的水往外倒。“今天回来这么晚啊!”

“嗯。”我摆摆手,走进房间。

那本蓝色的上面画着金色卷发的小王子还有他的玫瑰封面的《小王子》静静放在桌上。我心有所动,随便翻开了一页。这时奶奶进来了。她脸上慈祥的皱纹正证明了这些年风霜使她增长的智慧。

我问奶奶:“奶奶,什么是爱?”

对于我这种肉麻又矫情还很难回答的问题,奶奶总是会从他丰富的人生阅历中找寻答案,再以我所熟悉的方式告诉我而不会让我因为太过玄奥,而懵懵懂懂。

“小王子的玫瑰还有他的狐狸。因为狐狸爱小王子,所以在小王子到来的时刻之前仅仅是在等待之中就让她感到幸福;因为稻田的颜色像小王子的头发,就使她联想到小王子。因为小王子爱着玫瑰,所以为他的玫瑰浇水,捉毛毛虫,盖上玻璃盖,正是这些行动和付出的时间让他的玫瑰与玫瑰园里的成千上万朵玫瑰不同,对小王子来说他的玫瑰是独一无二的。所以爱是让人期待的,对自己来说是独一无二的。”

“如何让他对我来说独一无二?”

“耐心和时间。”她含着笑,慈祥睿智的目光在略显昏暗的房间里明亮无比。

我轻轻抱住奶奶;“奶奶,我爱你。”

“傻丫头。”奶奶一边捋顺我的头发,一边嗔怪。

5

我没有想到,一张照片的流传,带来了流言,恶意,罪孽的一系列事件,一切都来得太快,让我不明所以,以致到了现在我都不明白,发生着一切的背后,到底是什么在推动着它。

而仅仅就在着照片出现的两个星期前墨谨言还因为见义勇为而成为受到学校表彰,学子钦羡的英雄。

对于当时人来说,他当然不在乎,从来不曾提及,甚至比以往更沉默了一点,而我只当他是没见过这种场面,害羞了。而这沉默之后更深沉的原因,都因为那张不知从哪里来的照片做了无声的解释。

不幸也幸运的是,照片在班级里流传的那天我刚好迟到了。当我慌不择路,气喘吁吁的赶到座位上的时候,大部分同学的目光都好像集中在了我这里,与此同时,小声的议论像夜半老鼠爬过阁楼的动静一样鬼鬼祟祟。我有点蒙,毕竟我已经不是第一次迟到了,奇怪大家怎么会有这么反常的反应。我把书包放好,对准射来的目光又重新核实了一遍,才发现这些议论与眼色都是冲着墨谨言来的,而且来者不善,我隐约听到“原来他是这样的人”之类的字眼。

下课之后,墨谨言被叫到了办公室,回来之后,我想问问他是怎么回事,他却独自搬走课桌,自成一排,什么也没解释。

上课的时候,我给韩直雨丢了张纸条,几分钟之后,那纸条又回到我手里,上面写着:今天早上班里突然流传了一张关于墨谨言的照片,听说墨谨言本来是可以救下那个小孩,但是怕死,而独自留下那小孩一人,自己往岸边游了。现在那小孩好像还在重症监护室里,不知道什么情况,那照片,我也不清楚从哪来的。总之墨谨言现在见死不救,还骗取荣誉,人人避而远之了。”在话的后面还附了一张韩直雨画的抽象无比的示意图。

我感到难以置信,就像我一直相信适用于经典力学的牛顿三定律突然有一天有人告诉我它已经被推翻了一样。

为了发扬人道主义精神以及出于对真相的孜孜探求,我打算放学后找墨谨言谈谈。

当我把书包放在墨谨言课桌上的时候,他没有理会我,收拾着他的东西,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的这种不作为,不解释的性格真的容易遭受误解。

“没有什么要说的吗?”

我按住他收拾东西的手,问到。

“没有,我确实没救。”

他一瞬间抽开了,看了我一眼,又自顾自收拾东西。

“为什么?”我有些失望他语气中的决绝。

“我没有办法,我尽力了,别问了。”他淡淡的说,背起书包,走出教室。

我追上去问他:“什么叫没办法?”

“没办法就是没办法。”他昂首加快了步伐。

我忽然想起来当时我在办公室的沉默,那个时候我和他一样,为了自己说,我尽力了。

“那你是要承担着误解在同学们的奚落下上学?”我有点生气,想到今天他受到的冷落与排挤,恨其不争。

“沈佳秋!我的事情不用你管,那是我自己的事情,我怎么处理是我自己的事,你有这闲心不如好好看看你那可怜的分数!还有心管别人!”墨谨言狠狠撂下这句话,不再看我,快速跑下楼,黑色的身影消失在楼梯口。

我心里一痛,竟然有点想流泪,但很快我就虚张声势,站在原地冲那个早已不见人影的楼梯口大喊;“要不是关心你,我才不管呢!好心没好报,狼心狗肺,忘恩负义,整天穿一身黑。一看就不像什么好人,活该被人欺负!呸!”吼完这么多,我像落在西山之后的夕阳一样,收敛所有骄傲,一步一步走下楼梯,一步一步任凭心底的沮丧失落泛滥。

我看着自己在广阔路面上显得有些单薄的影子,想到韩直雨,他已经很久没有和我一起放学回家了。

天地间的橙黄色渐渐颓败,无言的黑悄悄从阴沟暗角蔓延过街头巷尾,夜晚来临了。

自那以后,一切都像极了往常,只是我所能触碰到,我所能了解到的墨谨言,离我越来越远,面对外界的声音,他的武器只有沉默,上课,下课,承受着来自同学们不约而同的无声霸凌,私下传说。

而我们的老师,除了操心关系着他的年终奖的升学率之外,也无心或者说也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样的问题。就当他不存在,就听之任之,让其发展愈演愈烈。

墨谨言就像一块破石头,除了硬气与沉默之外,一点对外界的示好服软也没有。

就这样,又两个星期,我在没有在班级里见过墨谨言。

上课的时候,我望着那个空荡荡的课桌,炽白的阳光正落在他被风吹开的课本上,那里有三个闪着黑色光亮的字——墨谨言。

我再一次逃了学,向他家跑去。真的也好,假的也罢。见义勇为也好,见死不救也罢。不管别人怎么看,四私下里怎么说,在我眼里,墨谨言还是墨谨言,我还是想走近他,像往常一样能看见他,因为我们是同一个世界的人。

6

令我想不到的是,当我马不停蹄跑到墨谨言家时,情况异常热闹:很多人围在他家门口,叫嚷着,声音嘈杂听不清。我看见一位面容看起来温柔恬但是饱含憔悴的女人一脸愁容不知所措的站在黑色的大门前,她听着面前众人的欺侮谩骂,不置一词,不停的向得势的众人弯腰道歉,但随即被众人之口淹没。七嘴八舌,沸反盈天,不堪入耳的话都从那些面带愠色“义愤填膺”的人口中喷出,底气十足,气势滔天。有更甚者,举起了手,昂着高傲的头颅,叫嚣着让这家人离开小镇。接着如同星火燎原一般,个人的倡议成了群众的口号,一个个都高举起手,带着一种茫然的“义愤”,高喊着“滚出小镇”。

在他们自诩为正义的行为之下,我看见一张张扭曲可怕面目可憎的脸。

一件事情发生在群体之中,很有可能会向着一种极端演化。

我不明白这里的人对这对异乡母子为何能怀着如此令人感到害怕的恶意。这时墨谨言突然从黑洞洞的门后窜出来,面对着众人,痛苦,愤怒,无奈几种情绪混合在他略显稚嫩的脸庞上看起来极为令人心疼。

他屈服了:“这所有的一切,都是我一个人的关系,和我妈无关,是我见死不救,我愿意以任何代价来弥补过失!”

一众人稍稍安静,从中走出一位妇女,气势汹汹:“好啊,终于承认了,当时如果不是你丢下我儿子,独自逃跑,他现在也不会还在医院里不省人事!若是他有什么闪失,你们今天必须给我一个交代!”说完之后,那妇人又向旁边人低诉着什么,手还在脸上抹着大概是眼泪的东西。

对自己儿子面临的不公命运,害怕失去他的心情迁移到相关的人和无关的人身上就成了承担责任,发泄私愤的工具和博取同情的对象。

但是自始至终,墨谨言都只是无作为而已,他同样也是这件事的受害者啊。

我不顾一切推开人群,挤到中间,站在妇人面前,将墨谨言母子挡在身后:“我当时也在场的!和他一起,当时他不顾一切跳下水救人的时候,是他让我四处叫人的,他已经尽他所能做的了,救不了难道是他的错吗?为什么要受到你们这样的指责!”

“谁知道他是不是故意不救的!一个寡妇家的能教出什么好小孩!”声势浩大的人群又再次叫嚷,夺理强词在众口之下显得合理无比。

对同镇人的情感,对异乡人的冷酷,特殊的家庭环境再加之之前纷飞四起的流言,墨谨言在那些人眼中成了一个居心叵测,毫无教养的坏小孩。

正在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一个慈祥的声音传进我的耳朵,在我焦头烂额的据理力争之时,如听仙乐。

“来,让我这个老太婆看一看,给大家评评理!”

众人闻声望去,一个头发花白,身形佝偻,拄着拐杖的迟暮身影在不远处一步步向我们走来,拐杖敲打青石板的声音清晰可闻。

看见那个令人安心的身影,我不由得稍稍缓了口气,镇里不少人曾经都是奶奶的学生,她在这一带德高望重。

人们纷纷给他老人家让开道路,一直到我面前,我看着她不由得红了眼睛,依恋的叫着;“奶奶。”

“好闺女。”

她欣慰的看了我一眼,随后面向众人,又转身看向坐在门槛上低着头对一切都无情理会的墨谨言,向他走过去。少年似乎有所察觉,只是此刻他对世人对他充满的恶意已心灰意冷,对于善意的援手已分辨不清,他憎恨一切。

“走开!”他用力推开靠近他的人。

“谨言!”

“奶奶!”

我和他妈妈同时惊叫出声,跑向那个被墨谨言推倒的老人。

我跑到奶奶身边,她那本就没什么血色的脸苍白了几分,呆呆的目光望着天空,没有动作,就像墨谨言这一推将她本就离死神不远的路程又推进了一步。

“奶奶!”我又惊又怕,只能无助的对着怀中的奶奶哭喊。

恍惚的墨谨言呆在那里,刚刚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什么样的错。

众人也呆在那里,为这突然上演的一幕不知所措。

我的眼泪模糊我的视线,不住的往下掉,却无意间被一只冰冷的而苍白的手轻轻拭去了。怀中的奶奶露出了一贯慈祥的笑:“奶奶没事儿。”

她试着站起来,我馋扶着她。“真是老了,摔一跤还要我小孙女为我担心。”她毫无血色的嘴唇露出一个笑容,“佳佳,把我的拐杖拿过来。”我将拐杖从地面捡起来递给她。

“好了,我是老了,管不了了,小佳,你在这儿吧,我回去了。”奶奶重新拄起拐杖,没等我答话就步伐僵硬的走了。

我不理解为何奶奶不让我搀扶着她一起回去,而让我留在这里。我怔怔的盯着她慢慢远去的背影。

走出十米开外之后,奶奶突然在我视线里转过身冲我露出一个凄然的微笑,在我不可遏止的惊惶和害怕中,在橘黄色的夕阳之下,在凄冷萧瑟的晚风里,如同落叶一样枯萎,缓缓倒下了。

“奶奶!”

我不顾一切的冲过去,抓住她冰凉的手,伏在她身上,绝望的哭起来。

她摸着我的头发,用最后的话温柔地安慰我:“小佳,别怕,还记得小王子离开时说的话么?他只是回到了他的星球,奶奶呢,也要回到我的星球了,想我的时候,只要往天上看,那里的成千上百颗星星都会化作我的笑声和爱着你的目光,你要坚定,不要成为世俗的大人。”

我伏在奶奶身上,止不住的眼泪让我渐渐感受不到那熟悉的体温,奶奶的话永远消失在了我的耳边,她的声音,面容,身影永远活在了我的记忆与浩瀚的星河里。

7

我的生活定格在了这一页,之后发生的一切我都印象都模糊了,只是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经过了深秋,又到了严冬。凛然的大雪埋葬了一切,所有的人和事在我的记忆里销声匿迹,最后,只剩下韩直雨,一直陪在我身边。

墨谨言离开了,临走前,站在我家门前,负了满身风雪,再也没有回来。

小王子的故事终于翻到了结尾,他回去了,只留下想念他的人仰望星空时银铃般的笑声;他的玫瑰还是在无尽的等待之中凋落了;他的狐狸最终也没能留在他的身旁。

梦醒之时,大雪依旧,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亹穆朝夕
亹穆朝夕  VIP会员 我的梦想,是扬帆到日落之后的地方。为了获得多彩的人生,我已经做好迎接苦难的准备。

小王子的玫瑰与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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