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来电

2022-08-21 21:00:23

婚姻

1

得知梁嘉骏去世的消息时,我刚从实验室出来。

新药研发取得突破性进展,隔天又开始休假,同事们正商议下班后去喝杯酒放松一下。

与我私交不错的后辈贺佳惟,是一位热情开朗的二代华裔,看我护目镜摘到一半便举着手机发愣,就笑嘻嘻地跑过来拍我的肩膀:“Hey,Catherine.”

往常,我可能会故作惊讶地抬头,以配合年轻人无伤大雅的玩笑,但彼时我震惊到大脑一片空白,语言和运动中枢几近瘫痪。

怎么可能呢?

梁嘉骏明明还不到三十五岁,正是年富力强风华正茂的好时光。曾经亲密无间的伴侣,如今却只能从校友圈刷屏的哀悼和惋惜中,勉强获悉他的死讯。

“在想什么?”贺佳惟的声音听起来轻快活泼,像是来自另一个无忧无虑的欢乐国度。

我本以为,凭着曾经刺骨的爱恨,我会忍不住号啕大哭或者泪流满面,但事实上什么也没有。我听见自己平静地回答:“一位故人。”

“这应该是……朋友的意思?”

“没错。”我将手机熄屏塞进包包,转头换上一个职业微笑,“我们走吧,Kevin.”

贺佳惟常常同我天马行空地练习口语,因此中文无论在词汇量还是发音水准上都进步明显,但他也许并不明白,这个词还可以指故去的人。

那个和我有着十几年羁绊的男人从此长眠地底,他确确实实再也不会回来了。

2

漫长的飞行过后,航班降落在熟悉的城市。这里依旧霓虹璀璨,灯火通明,车辆往来不绝,行人步履匆匆。

好似从前模样,又全然不同。

一路上,我神色自若,甚至在搭出租车去下榻的酒店时,还意外慷慨地保留了支付小费的习惯。司机笑问要去吃谁的喜酒,我怔了怔,开始憎恨起自己的冷血无情。

直到黄白鲜花簇拥的照片映入眼帘,梁嘉骏注视着往来宾客,神采飞扬笑容满面。哀乐一响,身体的阀门像是被人强行拧开,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人类面对死亡时的平静淡然只是拙劣伪装,那份痛苦会在每一个回忆袭来的瞬间,化为凌迟的利刃。

毕竟,他曾经是我想要共度一生的男人。

我摘下墨镜,任由泪水肆无忌惮地流淌,心里胡乱想着,如果早知道,五年前我和梁嘉骏已经见过最后一面,那我无论如何也应该拥抱他,哪怕彼此满怀不甘和怨恨。

可我没有,甚至没有回头多看他一眼。

“妈妈——”打断思绪的是一声惊呼,随后大腿被人用力抱住。

我错愕地低下头,泪眼朦胧中看到一个大约四五岁的小男孩,浑身缟素,头上缠着白布,显然是亲属打扮。

“小朋友,你认错人了。”我蹲下身,抽出纸巾帮男孩擦完鼻涕,忽然意识到对面很有可能是梁嘉骏的儿子,一时间百感交集。

“我没认错,你就是我妈妈。”那男孩轻轻拽住我的衣袖,睁大眼睛努力端详,“跟爸爸照片上一样。”

这让我感到有些莫名,又不知该如何拒绝一位伤心的小朋友,正在手忙脚乱地解释着,梁嘉骏的母亲匆匆赶来。

斯人已逝,我与这个家庭唯一的联结从此不复存在,连带着曾经的轻视和怨怒都暂时消散。那时,站在我面前的只有一位形容憔悴的老人。

“小孩子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没关系的。”

我摆摆手,又忍不住在她带着男孩离开时睇去一眼,心中酸涩难耐。倘若我和梁嘉骏的孩子还活着,我们也许不至于走到如此地步。

3

在上高中之前,我一直都是个快乐的小孩。

命运的转折点发生在中考后的暑假,旁人眼中恩爱两不疑的父母突然闹到撕破脸皮。我当时天真地以为只是寻常的拌嘴吵架,直到我爸暗自转移财产的行径曝光,他的情人指着我妈的鼻子骂她死缠烂打,我才堪堪了解这段婚姻的真相。

原来年少时的恋人也会反目成仇,白手起家的夫妻总要分道扬镳,而且全无体面可言。

复杂而艰巨的离婚官司之后,妈妈一直郁郁寡欢,直到我高考完因病逝世。十八岁的成人礼没能让我意气风发,反而身体暴瘦意志消沉,靠书本和学习麻痹神经。

不巧的是,梁嘉骏认识的刚好是这样病恹恹的我。

他是我大学同学,在经济学院念金融。我在药学院读药物化学,总是穿一身宽宽荡荡的白裙子,像只无所归依的幽灵一样路过体育场去图书馆,被他越过铁网的篮球精准地砸中脑袋。

相识的契机在我看来并不十分恰当,不是因为他弄得我头皮血肿后脑隐隐作痛,而是我那时正处于绝对的人生低谷,心里别别扭扭,在其他人那里是温和谦逊的乖乖女,面对他时总显得刻薄无情。

在他又一次打算邀请我参加户外徒步活动时,我不耐烦地质问道:“要去你自己去,为什么总缠着我?”

梁嘉骏果然手足无措地挠着头发,平时舌灿莲花,到我这里又变得磕磕巴巴:“于茜,我、我只是想让你开心一点。”

开心?

这个词让我觉得陌生而荒谬。

生活一帆风顺的男孩子,大发善心妄图拯救一位阴郁颓丧的少女。我感到被施舍的冒犯,于是继续咄咄逼人道:“你以为你是谁,凭什么别人要按照你的想法生活?”

“不是的。”男孩因为被误解而茫然地摇头,脸颊涨红,“我记得你以前一直想去爬那座山来着,想到你可能还没去过。其实蹦极我也完全可以,不过我担心你会害——”

“等一下。”我出声打断他,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白光倏然闪过。

登山,潜水,蹦极,跳伞,这些若干年前写在愿望清单上的待办事项,和曾经勇敢热烈的小女孩一道,早已被遗忘在网络空间某个不知名的角落,不知道梁嘉骏翻了多久才看到。

我一直将他推离自己的生活半径,他只能回头问过去的我。

彼时正值落日黄昏,十八九岁的男孩子紧张兮兮地搓着手指,夕阳的暖光照得他周身闪闪发亮,我第一次伸手拥抱他:“笨蛋,人都是会变的。”

“那、那你现在的愿望是什么?”

我没有立刻回答,只听见他低头小声说道:“只要不是让我离你远一点就好了。”

“梁嘉骏——”

“嗯?”

“谢谢你。”我埋头在他肩窝,闷闷地说。

他那时才敢小心翼翼地回抱,少年的赤诚如同灼热的体温,将正处于人生至暗时刻的我紧紧环绕。

4

我自知称不上合格的恋爱对象,因为我冷淡、骄傲又固执己见,而梁嘉骏有时候像是长不大的孩子,幼稚、任性、常常一言不合就想同我绝交,以至于我一度认为,他迟早有一天会心生厌倦彻底离开,但每次放狠话不欢而散之后,过一会又若无其事地和好。

我明知他口出狂言又出尔反尔,只是想让我哄哄他,但又实在无法拉下脸面求和,表现出来反倒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冷淡强硬,比如“我就这么差劲,谁让你非要黏着我?”

每每听到这种话,梁嘉骏总是显得很无奈:“大科学家,不许你这么说我女朋友。”

“她哪里都很好。”

只是,对他不好。

我当即眼眶一热。

“科学家”是梁嘉骏给我起的绰号,原先带着点抱怨和调侃的意思,因为我经常在实验室泡上一整天,因此错过和他的约会。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连我自己也搞不明白。当时我心里混乱无比,不愿意被任何关系缚住手脚,悲观主义作祟时这样安慰自己——反正迟早都会分开,不如让这一天提前到来。

不解释不道歉,自私又薄情,毫不意外惹得梁嘉骏大为光火,扬言要把我拉进黑名单不再联系。

冬季深夜寒风刺骨,我裹着羽绒服慢吞吞地走出实验楼,不期然撞见梁嘉骏正跟同门师兄聊得热火朝天,心下一惊。那时我们已经连续冷战数日,如果不是二人表情轻松,我几乎以为第二天自己将在实验室“身败名裂”。

“梁嘉骏,你、你跟我师哥说什么了?”我一改往日淡定,急吼吼地问。

“这么紧张?”他忽然笑起来,红通通的鼻尖耸动,“还能说什么,说你怎么始乱终弃,玩弄纯情少男?”

我垮着一张脸,沉默不语。

神思游离间,两侧脸颊被人捏住,头顶响起梁嘉骏恨铁不成钢的声音:“在做实验为什么不告诉我?”

“怕你打扰我……”

“切,什么烂借口。”他撇撇嘴,表情突然可怜兮兮起来,“于茜,你是不是……特别烦我?”

“不要烦我好么?”我还没来得及否认,梁嘉骏抢先一步,大义凛然道,“你去当科学家吧,我就做‘科学家背后的男人’。”

然后我们都笑起来,仿佛达成某种无言的默契。

研三我拿到国外心仪学校的博士offer,本该是一件令人振奋的喜事,但我却发现自己竟然对此犹豫不决。不知从何时起,那个时不时喊着要和我绝交的幼稚鬼,已经成为我人生的软肋。无论是学业工作,还是兴趣爱好,他似乎一直在向我靠近,而我却好像离他越来越远,这让我感到心里空落落的不是滋味。

临近毕业,我心事重重不小心在实验楼门口摔了一跤,传到梁嘉骏那里时,却添油加醋变成实验室爆炸之类的惨烈事故。

他从公司急匆匆地赶到医院,眼睛还是红红的。

我哭笑不得地用手指戳他,“喂,只是皮外伤而已啊。”

“亏你还笑得出来。”他拉着我的手,喃喃道,“我差点以为要成鳏夫了。”

看着梁嘉骏笨手笨脚地照顾伤患时,我忽然做了一个痛快的决定——不出国了。三年或者更久的分别,对我而言同样意义重大。比起遥遥无期的等待和猜疑,眼前这个看得见摸得着的人,才更令我难以割舍。

我向来理性、克制,经常被梁嘉骏诟病热情不足,但我曾经悄悄为他改变的人生计划,几乎代表了全部的真心,尽管他对此一无所知。

5

毕业后,我顺理成章地结婚,像很多平凡的年轻人一样,在城市的钢铁森林中筑起一方温暖巢穴。此后披星戴月,万家灯火也有一盏是为我而留。只不过,人人都以为自己能够免俗,然而事实却是,我曾设想过的幸福生活,只在想象中达到峰值。

柴米油盐,朝夕相处,像是有一种巨大的魔力,将婚姻中微小的矛盾放大。那些曾经因为性格差异造就的彼此吸引,在那时反倒变成鸡肋。

梁嘉骏生活随意,不擅长做家务,经常把家里弄得乱糟糟的,而我有轻度的洁癖和强迫症,会用清洗试管的标准来洗碗。我当然不会以此来要求对方,只能妥协忍让,但每次看到沙发上乱扔的脏衣服,水槽里亟待处理的碗筷,以及卫生间空荡荡的卷纸盒时,心里还是不免有些抓狂。

这些看似细微的分歧,不至于让人吵到天翻地覆,却足以构成一道令人头痛的屏障。

宝宝的意外降临一定程度上充当了缓和剂的作用,尽管那时我和梁嘉骏都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准备,但看到验孕棒上明晃晃的两道杠时,两个人还是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我至今仍然清楚地记得,他小心翼翼地将脑袋贴在我腹部,抬眸时眼里亮晶晶的样子:“茜茜,我们居然要当爸妈了。”

“是啊,好神奇。”

那段时间是我们最接近幸福的时刻。

然而好景不长,这个消息传到梁嘉骏父母那里,他们强势的介入令我异常反感。先是搬来与我们同住,说是方便以后照顾我和宝宝,后是明里暗里让我辞掉工作,安心在家待产。我不愿意,就各种冷嘲热讽,甩脸色给我看。

从前虽然同城,但接触不多,我竟然天真地以为,梁嘉骏的父母如他所说一般认可我、欣赏我、支持我,但其实根本不是。他们嫌弃我身上书卷气太重,个性执拗,不够圆滑,无法胜任贤妻良母的角色。而且我母亲早逝,与父亲和继妹继弟关系一路交恶,是他们眼中的不肖子孙。

可是这些事情,梁嘉骏从来都没有告诉过我。如果不是避孕措施意外失灵,我们曾经还认真讨论过丁克的可能性。要真是这样,我不知道他在父母那里又要怎样蒙混过关。

当时恰逢业务旺季,梁嘉骏总是加班到深夜才回,洗完澡就一骨碌爬上床,很快便沉沉进入梦乡,我连和他说句话的机会都很难寻到。自己工作不顺,妊娠反应严重,又频频在梁嘉骏父母那里受气,以至于我晚上睡觉常常不自觉发出痛苦的呻吟声。

梁嘉骏睡得迷迷糊糊,翻身过来抱住我,本能地顺着我的后背:“怎么,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当时我满心委屈和愤懑,却不想开口向他抱怨。

丈夫夹在水火不相容的父母和妻子之间,里外不是人,我甚至无法要求他的天平倾向我这一端。毕竟,不是所有人都像我一样亲缘淡薄。

6

葬礼结束之后,我在梁嘉骏父母那里留了一会。这种感觉很奇妙,从前针锋相对的人,忽然可以心平气和地坐在一起喝茶聊天。时间的威力果然巨大无比,能将曾经溃烂流脓的伤口熨烫成不痛不痒的疤痕。

从他母亲那里得知,梁嘉骏半年前查出胃癌晚期。

我心里一紧,脑海中浮现出他二十岁时,在运动场上身手矫健的背影,以及后来大大小小的应酬和酒局,经常喝到半夜才回家,也许身体就是这样一天一天坏掉的。

我那时有没有关心过他?我不知道,我不愿想。

那个叫我妈妈的小男孩又找过来,被奶奶拖住手腕:“阿愈,不要乱跑,到奶奶这里来。”

自始至终,除了梁嘉骏的父母,我都没有见到过这孩子的妈妈,也就是梁嘉骏后来的妻子。本想顺口问问,但看到他母亲脸上隐忍的神色,又打算就此作罢——今非昔比,总归不该插手人家的家务事的。

没想到,她后来主动向我坦白,这孩子其实是梁嘉骏和外面的女人生的。之所以用这样的词汇,是因为他那时常常跑出去鬼混,后来把阿愈抱回家,说和孩子的妈妈已经分手了。那份证明亲子关系的鉴定书,成为老两口唯一的精神寄托。

多么残酷,多么荒唐。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过去种种,如同电影画面在脑海中不断掠过。怀孕六个月的时候胎停,几乎昭示着我和梁嘉骏悲剧命运的开始。

当时我在研发组还未站稳脚跟,需要全程跟踪新项目进度,自然不可能像梁父梁母所说轻易辞掉工作。把人生的希望完全寄托在另一半和孩子身上,过着伸手要钱的家庭主妇生活,对我来说是极其荒谬的。

按理说,失去亲生骨肉的痛苦,没有人比我这位母亲更加感同身受,可就在我做完引产手术之后不久,身体刚刚承受过类似分娩的疼痛,精神上的折磨又猝然开始发酵——梁母怀疑我为了扫清职业发展的障碍,故意害死她的孙儿。

“嘉骏,你不要再为她开脱了。我早跟你讲过,像这种家庭出来的女孩子,一个个的都有心理问题,现在你看,就算生下来说不准还会虐待小孩。”

“妈,你别说了,于茜她还在睡觉。”

她把我描述成杀人不眨眼的冷血怪物,我平素所接触过的化学试剂,烧杯和量瓶,无一不是我杀死胎儿的凶器。实际上,自从得知怀孕,我就再也没进过实验室,专心处理实验数据,却仍旧难逃厄运。

听到梁嘉骏与他的母亲在病房外争执不休,我紧紧抓住身下的床单,咬着嘴唇不肯落下一滴眼泪。

7

此后数年,命运像是同我们开了一个恶劣的玩笑。

尽管我和梁嘉骏积极备孕,四处寻医问诊,打针吃药,我却再也没能怀孕。时间一长,两个人对这件事都感到身心俱疲,感情一点点消磨殆尽。

我们开始高频次地吵架,无休止地冷战,各自在公司忙碌到精疲力竭,回到家还要冷言冷语甚至毫无交流,唯一的交集是关于创造一个逐渐令我感到厌恶的生命。

当梁嘉骏再一次催促我喝下某种苦涩的中药时,我突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参加过分娩体验后哭着跟我说,以后可以不生小孩,他舍不得我那么疼。

那时我笑话他没出息,可惜后来我们都变了。

他对我的疼痛和难堪逐渐感到麻木,而我对梁家的仇恨在不知不觉中与日俱增。

我自认为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从事的工作能够挽救更多人的生命,我的价值不应该仅仅局限于传宗接代,而就是这样一个自视甚高的我,被梁母当面辱骂是“不会下蛋的母鸡”,梁嘉骏和我结婚是倒了八辈子霉,随便哪一个也比我强上百倍。我不善言辞,不屑与人争辩,甚至没有妈妈可以依靠,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一身傲骨被撕成碎片。我想着到底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然后我开始毫无征兆地流泪。

梁嘉骏以为药太苦,自己去尝时,我目光呆滞,忽然出声道:“梁嘉骏,我们离婚吧。”

“什么?”他显然吃了一惊,那碗棕黑色的汤药差点打翻在地。不要说离婚,恋爱期间我连分手都从没提过一次,每回都是他反复横跳。可是像我这样的人,一旦做出某种决定,就很难再回头了。

“我说,我们离婚。”我一字一句重复道。

“于茜,你突然发什么疯?”梁嘉骏按着眉心,满脸倦怠,“我现在累得要命,没力气跟你吵架。”

“我也很累。”我含泪抚摸他的脸,陈述一个残酷事实,“梁嘉骏,我现在很讨厌你,你应该更讨厌我,我们早点分开吧。”

“不对,我从来没有讨厌过你。”闻言,梁嘉骏急急忙忙地扶住我的肩膀,“到底发生什么事,是不是我妈又说你了?”

我一言不发,只是不停地流泪。

他忽然猛地抱住我:“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的错。”

我胡乱挣扎,对他拳打脚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受够了梁嘉骏,我真的受够了……我放过你,你也放过我吧……”

“别说这种话。”他不停地帮我拭泪,近乎哀求的语气,“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不生?”我哽咽着,权当他只是暂时安抚我,“你爸妈……那个样子,哪里……哪里由得我们做主?”

“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那天晚上,我们紧紧地抱在一起流了很多泪,说了很多话,之后度过了一段相对安宁的时光,但后来再看,只不过是关系彻底决裂前的回光返照而已。

8

因为我父母婚姻破裂的前车之鉴,我向来对任何一方的出轨深恶痛绝,无论是肉体上还是精神上。可命运好像再次把我戏弄得团团转,不然为什么让它成为真正压垮我跟梁嘉骏婚姻的最后一根稻草呢?

那天凌晨我出差回来,特地提前一天改签,本来欢欢喜喜地准备回家过结婚纪念日,手上还拎着给梁嘉骏带的礼物,可留给我的是什么?

是鞋柜上陌生的女鞋,客厅里凌乱的女士套装,还有透过虚掩着的卧室门看到的——熟睡的两个人。梁嘉骏甚至把那个女孩带回我们家,明明前一天他还说着想我的话。

呵。

我强撑着冷笑一声,手脚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曾经笨嘴拙舌地问我今天有没有更开心一点的人,指着我的一作论文向他的朋友得意吹嘘的人,口口声声请求我不要离婚一切都交给他的人,那样心思单纯、幼稚可爱的梁嘉骏,终于也变得让我恶心,和我爸一样恶心。他用最惨烈的方式,将我的心脏捅得千疮百孔。

痛苦是真的,难过是真的,可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种奇异的快感,或许可以称之为解脱——我终于步了我妈的后尘,只不过这一天来的格外早而已。

唯一不同的是,在我这里绝无可能上演当场捉奸的戏码。我妈妈一生温柔宽厚,却因此晚节难保,在歇斯底里的喊叫中成为落人笑柄的怨妇,这一点我不会重蹈覆辙。骄傲自负才是我的本体,所以我静悄悄地来去,像是从没有出现过一样。

梁嘉骏给我打电话,询问我航班是否延误时,我给他发了酒店地址。他进门时脸上还带着笑:“怎么想到住酒店的?”

我没说话,径自递给他一份文件。当时我们公司有两个内部转组名额,可以去海外总部工作,那是我的书面申请。

梁嘉骏接过上下扫了一眼:“这是短期培训还是——”

“不是短期,到时候可以申请绿卡的。”我面无表情地回答。

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流逝。

梁嘉骏似乎终于反应过来,语气充满不解:“你要去国外,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从来没跟我提过?”

“现在不是告诉你了。”我回答得轻飘飘,心脏却一阵阵地抽痛。其实申请是我临时草拟的,不过那时我暗下决心一定要争取到这次转组机会,彻底离开这座伤心之城。

梁嘉骏尚在晃神中,我接着说道:“有空商量一下离婚协议的细节,早点把手续办了吧。”

“离婚?”梁嘉骏语调上扬,情绪开始激动起来,“这就是你出差给我带的礼物?”

我站着一动不动,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你说话呀,于茜。”他摇着我的胳膊,像是快要哭出声来,“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好了,这些天只是在稳住我,等到事情尘埃落定,你就一脚把我踹开,是这样么?”

“不然呢?”我冷冰冰地撒了一个谎。

“你有种。”他一下子泄了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双手捂脸。半晌,指缝间流出湿濡的眼泪,一字一句都像在控诉,“于茜,这么多年,你到底拿我当什么?是死皮赖脸缠着你的同学,还是同一屋檐下的室友?”

“你从来没有真正在乎过我的感受,就连你组里的同事都比我更重要。我他么还傻乎乎地一直犯贱,以为你总有一天会开窍,但其实你根本没有心。”

“是,我没有心。”我闭了闭眼睛,压抑下喉咙的苦涩,“要不是因为你拖累,我可能早就飞黄腾达了。梁嘉骏,如果你不想对簿公堂,搞得大家都没面子的话,那就老老实实签字离婚,别他么浪费我时间。”

“呵呵。”梁嘉骏怒极反笑,从齿缝里挤出几句话来,“滚吧,滚得越远越好,有本事永远也别回来,当真以为我非你不可,离了你就活不成是么?”

“好。”

他离开时把门摔得轰然作响,“砰”一声的同时,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其实我认得家里那个女孩子,她叫宁涓,是梁嘉骏带过的实习生,我们三个甚至同乘过一辆汽车。只不过,骄傲和自尊牢牢地缝住了我的嘴唇,让我从头至尾都不愿意在他那里透露半分。临到分手时,也要装作高高在上的姿态。

但我早就输得体无完肤。

9

往事唏嘘,尽付东流。

叙旧完毕,我向梁母起身告辞。走到门口时,阿愈忽地挣脱奶奶手臂,气喘吁吁跑到我身边:“妈妈,你就要走了么?你还会回来么?”

他年龄尚小,天真懵懂,固执地将我认作亲生母亲。无论大人如何解释,只紧紧地抓住我的手,抽泣道:“我好想妈妈……妈妈你可不可以……多陪我一会……”

我心头一酸,最终与梁母达成一致,剩余假期“扮演”阿愈母亲去幼儿园接他放学。找不到妈妈的孩子,与失去孩子的妈妈,仿佛产生一种宿命般的联结。

下午放学时间,幼儿园门口人头攒动。

我站在长长的家长队伍中,久违地听着人们用方言谈论东家长西家短的生活琐事,恍惚间仿佛化身一位真正的母亲,翘首期盼幼儿归来。十年前对未来最平凡的想象,与惨淡现实交织,足以见得命运叵测,人事易分。

我抬手揉了揉干涩的眼睛,手臂无意中撞到另一位家长,下意识说了声“抱歉”。

她回过头,惊讶道:“于茜姐?”

是宁涓。

要不是因为五年前那个凌晨,我也许早已对她毫无印象,一个对着自己已婚的上司想入非非的女孩。

在嘈杂人声中,宁涓支支吾吾地开口:“于茜姐,你也来接孩子啊?”

我没搭理,她继续自顾自地找话题:“你什么时候回国的,这么快就有宝宝了……”

“和你有关系么?”我不耐烦地反问道。

她脸色煞白,像是很难为情的样子:“于茜姐,当年的事我一直很后悔。嘉骏哥对我那么好,我却害得他……其实他真的没做过对不起你的事,都是我一厢情……”

“够了,过去的事不必再提。”

我抱着手臂冷冷开口,不愿再同她浪费口舌,心里却如同一团乱麻。梁嘉骏在世时,宁涓对我颇有敌意;梁嘉骏不在,她又低声下气向我道歉,明知一切早已无可挽回。与其让我知道我冤枉梁嘉骏,我宁愿他真的移情别恋。

阿愈适时蹦蹦跳跳地出场打破尴尬,他一下子扑到我怀里,兴冲冲地向他的同学介绍:“你们看,我有妈妈,我妈妈是科学家。”

小孩子们捧场地发出“哇塞”的惊呼声,尽管我并不认为自己名气大到妇孺皆知。这显然是从大人那里听说的。

我摸摸阿愈毛茸茸的后脑,疑惑道:“阿愈,谁教你这么说的?”

“爸爸说的,他说妈妈是了不起的科学家。”提到爸爸,阿愈有些失落,但仍旧努力挤出笑容,“以后我也要当科学家,就能天天见到妈妈了。”

科学家。

除了我以外,这种称谓还能指谁?

阿愈书包上还绣着他的名字——梁愈。愈人愈己,正是我当初给未出生宝宝取的大名。

桩桩件件,无一不在说明,梁嘉骏口中和他分手的女人,阿愈失散多年的妈妈,是我。

可我不明白,梁嘉骏离婚时被我气得不轻,是准备让我凭空背上抛弃孩子的罪名作为报复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10

把阿愈送回梁家以后,我去了一趟和梁嘉骏曾经的婚房。那里久无人住,但有保洁定期打扫,一切仍旧维持着五年前的原状。

当年离婚分割财产时,我没拿这套房子,兜兜转转又通过梁嘉骏的遗嘱回到我这里,倒像是命运的轮回。不过,我大概率不会常驻国内,这次回来可以算作最后的告别。

贺佳惟的电话打进来时,我正在追忆往昔。听筒那头传来他略带愁苦的声音:“Cathy,你怎么天天不在家,想找你玩都找不到人诶?”

“啊,我忘记告诉你。”我一拍脑袋,被拉回现实当中,“我回国了,有点事情要处理。”

“What?”他似乎有些吃惊,不满意地嘟哝,“你回中国居然不带我,我好伤心。”

“干嘛带你?”我一边整理从前落下的个人物品,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听贺佳惟吐槽假期过得飞快,旅行计划泡汤。

“对了,我想起一件事。上星期在你家开party,晚上有人给你打过电话,我帮你接了。”他说。

“嗯,然后呢?”我不以为意道。

“那个人一直不说话。”贺佳惟顿了一下,“我就说你在睡觉,然后他就挂断了,我想会不会是你在中国的……前男友之类的。”

“喂,Kevin你要不要这么恶趣味?”明明只是去卫生间,都能被这家伙钻空子,我不禁啐了一口,然后就听见对方因为计谋得逞哈哈大笑起来。

几乎就在同一时间,储物柜夹层里掉出一份旧文件,我俯身去捡,打开时却瞠目结舌,笑容完全消失。

那是阿愈的领养登记表。

领养人:梁嘉骏。

阿愈根本不是他的亲生儿子。

梁嘉骏很有可能向他的父母撒了一个弥天大谎。

这令我立刻回忆起我第一次提出离婚,他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不生了好不好?”

“我会有办法的,相信我。”

但我从来没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解决。

拨通那串陌生来电前,心脏像被拧紧,一阵阵地发疼。

阿愈稚嫩的童声响起:“妈妈,你是妈妈吧?太好了,妈妈给我打电话了,我太高兴了。我要去告诉爸爸。”

过了一会儿,他哭着回来:“呜呜呜呜爸爸死了,爸爸已经不在了……上次爸爸想给妈妈打电话,他都说不出话,他一直在吐血……”

领养登记表背面手写字迹龙飞凤舞,我的名字被人为添加到母亲一栏,是我无论如何也能辨认出的,梁嘉骏本人的笔迹。

忽然想到很多年前,我和梁嘉骏一起在福利院做义工,他和一群小孩子正玩得不亦乐乎,角落里一个小女孩怯生生地喊他“爸爸”。他那时才二十出头,脸上洋溢着羞怯又快活的表情,转过头笑盈盈地撺掇女孩叫我妈妈,被我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背。

过去我们多好啊。

梁嘉骏的儿子,原本就是应该叫我妈妈的。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瘫坐在地上大哭起来。

图伢子
图伢子  VIP会员 一棵豆芽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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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先爱上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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