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洛羊羊为恐惧而分神的时候，手机响了。
是阎青。
“你不要来办公室了，直接到B组的MC大楼，顶层的楼梯间，我们在那里汇合。”
“什么？哪里？”
“就是你那天跳楼的楼顶。”
“什……”
那边已经挂了电话，应该是相当紧急的任务了。
当洛羊羊赶到现场的时候，楼下早已围了一圈人，大家就像洛羊羊站在围栏边的那天一样，指指点点地，交头接耳几句。顺着大家的目光，围栏边上确实站着一个人，仿佛是个系着围裙的中年女人。
6
洛羊羊赶紧跑上顶层，她发现阎青早就蹲在天台的门边上。
阎青把手机递给洛阳阳，屏幕上放着一张照片，正是昨天小刘给洛阳阳看的，前天晚上的西口少年掀桌照。
“这个要跳楼的女人，是西口鱼乐烤鱼店的老板娘。儿子今年十五岁，初三，不好好读书。掀桌子那天，这小子在店里偷偷喝酒，被他妈抓到。今天，班主任打电话催要中考的考试费，他妈才发现被这小子拿去请同学吃饭了。”
阎青解释完，又看了看手机，说：“时间差不多了。”便拔出长腿走到天台来。
洛羊羊赶紧跟了上去。
“阎老大，你不用劝我的。我真的是受够了。”那老板娘看见他们也不惊讶，反而淡定地在围栏边坐了下来，双脚伸出了墙体。
“哦，”阎青也不再往前走，从口袋里摸出烟来，说道：“不过，你说说也无妨的。”
“我不说，你也是知道的。老公跟别的女人跑了，儿子又不成器，自己没日没夜地干活，我可能是累了。”
一阵不大的风吹来，女人鬓角的发丝轻轻扬起，黑色的、银色的都有。
洛羊羊看见，这个女人，有点老了。明明也就是四十来岁的样子，为什么有这么强烈的苍老感？她说她累了，累的时候，是不是特别容易显老呢？
洛羊羊的母亲也说她累了，在高考填报志愿的时候。洛阳阳唯一一次坚持了一晚上与母亲的对峙。她想好了，学文学，再兼修绘画。但这在母亲看来，是非常愚蠢的选择。
“学文科的人那么多，考公务员竞争又大。工程科是公务员最紧缺的，报考的人又最少。你说，你要万里挑一，还是二分之一？”在母亲的眼里，公务员是世界上唯一正经的职业。
“你要是真要做那什么没出息的漫画家，你尽管去好了，我累了，就当作这些年我白养了你。”次日，母亲带着沉重的鱼尾纹，显示了为洛羊羊操劳一生的疲倦。
洛羊羊就缴械了。
天气依然很热，太阳晃得洛羊羊的眼睛有点迷。
阎青见她呆呆的，又把她拉到水塔边的阴影里。
“你确实是累了。”
洛羊羊听到阎青回答那老板娘，他的声音有点哑，但是与这不咸不淡的风混在一起，竟然有了一种，她从未察觉的，世故的风情。
老板娘抓住衣角，显然在克制内心的激荡。她颤抖着咬着下唇，从哭泣中拉拔出断断续续的句子：“他爸没个良心，丢下孤儿寡母……我一个女人不容易……我能依靠谁？……还不是希望他能够出人头地……穿西装打领带的……不用像我这样赚些油腻腻的钱……”
洛羊羊眯着眼睛，她看看了刺眼的太阳，又看了看围栏边上的女人。那女人的头发胡乱地扎在脑后，脸上、脑门上盈着一层油污。一些细密的汗珠，趴在她的人中和鼻头上。油腻腻的围裙面上，握着一双油腻腻的手。看来，即使在来跳楼的前一刻，她依然忙碌在西口的店面和厨房里，真是一位非常辛劳的母亲。
念书的时候，课本里有很多这样的母亲，贫穷、辛劳、为了孩子能牺牲一切。
“而我的母亲呢？”洛羊羊想着，她的母亲算是一位知识分子，她的头发永远梳成半扎的温柔样式，兜里总有一张干净的手帕，以便随时擦拭脸上的油和汗，她仿佛只有两套衣服，一套是学校的制服，一套是学校的运动服。
烤鱼店的老板娘，洛羊羊的母亲，这外表上完全不同的两个女人，在这时却重叠在一起了。
“她们连说的话都是一样的呀。”
母亲曾经一遍遍在她耳边说的话，现在又灌进了洛羊羊的脑子里——
“你没有爸爸，他不配做你的爸爸。”
“我一个人辛辛苦苦把你养大成人，唯一能依靠的只有你。”
“你一定要听话、懂事，相信妈妈，只有妈妈才是真的对你好的。”
“妈妈是怕你走了歪路，就回不来了。”
于是，小学时，最要好的朋友和她分了手，因为妈妈说，她不能在小区的公园里玩泥巴，她最好回家练钢琴。
于是，中学时，她上交了所有男孩子写给她的情书，因为妈妈说，她的重心要放在学习上，妈妈们会帮她回绝这些无知的男孩的。
于是，大学时，她推掉了所有的社团邀请，因为妈妈说，社团不过是玩闹的地方，大学时间宝贵，不如考更多的证书来得实际。
她的所有选择都听从母亲的指挥，只有这样才能对得起母亲为她的牺牲。
7
“是啊，小孩子哪里知道父母的辛苦，他们只抱怨，你管得太多。”是阎青的声音，这样的话由他一个混混模样的人说出来，真是一点说服力都没有。
但烤鱼店的老板娘好像并不这么觉得，她由衷地感叹道：“要是我的儿子有你一半懂事，我就知足了。”
“我以前多么混账，老板娘你也不是不知道。”阎青又掏出一支烟，也在栏杆边上坐下来。
“以前的你也是逼不得已。你也辛苦了，大热天的。我要说的也说完了，就这样吧。”
什么？！洛羊羊终于清醒过来了，但也太迟了。
只是那么一刹那，似乎是一把风顺手带上的，烤鱼店老板娘单薄的身体就消失在围栏边上。
阎青这个花臂的大猪蹄子，他是怎么做到疏导组组长的？他竟然把人劝跳楼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