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年除夕,窗外的焰火映红了半边天。
儿媳抱着孙子在沙发上玩皮球,一失手砸到了柜台上的相框,相框啪嗒一下碎在了地上。
儿媳惊呆了,她知道我宝贝这相框,恨不得时时带在身上,常常拿出摩挲。她当即红了眼眶,抱着孙子叠声对我抱歉。
倒是孙子摸出了里面的照片,递到我手上,奶声奶气地问:“奶奶,这是爷爷吗?”
爷爷?
我怔愣了会儿,摇头到:“不是。”
孙子继续:“那这是奶奶喜欢的人?”
这下把我逗乐了,这孩子豆丁大小,哪儿知道什么是喜欢?我故意逗他:“你蒿丁这么大点儿,就知道什么是喜欢了?”
“知道啊!”他拍着小胸脯,“喜欢就像,就像我喜欢隔壁家那只小狗,念了好久,可爸爸妈妈一直不让我抓。”
大家一齐笑了。我也跟着笑,笑着笑着,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
2
我第一次知道沈先生,是在一封信上。
彼时,邮递员正给我送家里来的包裹,那封信就粘在包裹底,连带着一起送到了我的手上。等我发现去追,邮递员已经骑着自行车出了村子。
同行的还有三四个,一见这情形,不由得都打趣,说这寄信的人跟我有缘分,不如就收了。
我笑笑,也没放在心上,只把这信妥帖地压在了枕头下的木盒子里,准备下次邮递员来的时候,把这信再退回去。
但是,我没等到邮递员,先等到了第一次批评会。
同行的同志里,有人告我搞资本主义,作风不良,有私情,把我住的房间翻得乱七八糟,那封信就随着家里来的一小撮白糖,作为证据放到了村支书的桌子上。
村支书是个明白人,当着大家伙的面把白糖兑水分了,又把信撕开,念了一遍。
索性信里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更没有超出革命友谊的东西,只是七拉八扯地说了一些家长,又说了些田间风光。
这下,那同志彻底死心了。
但这信阴差阳错地拆了,再粘回去也不地道,思来想去,我按照上面的地址,规规矩矩地回了封道歉信。
这事到这儿本也就结了,不曾想,这信一回,又接二连三地收到了沈先生的来信,一来二去的,竟熟识了起来。
沈先生有个浪漫的名字,叫沈之洲,取自于诗经里的“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而沈先生,如同沈先生的名字,也是个浪漫的人。
沈先生总是喜欢在给我的信里夹东西,有时候是一两片菜花瓣,有时候是草叶子叠成的蚱蜢,还有枫叶,甚至是毛笔勾的简笔画,跟信里的内容一合,就在我眼前展开了一幅幅美好的画面,让我忍不住笑出声来。
时间越长,我就越想了解沈先生。
沈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在想,一直想。但也只能模糊地勾勒出一个大概的轮廓。
我想,沈先生一定是个很温柔的人。因为沈先生信里的措辞,永远带着一股温雅,像是山泉,涓涓的,又像是玉石,出彩的。
至于沈先生长什么样,我就实在想不出来了。不过,我知道沈先生一定是个君子,就如同沈先生钟爱的诗经里《淇澳》所描绘的——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这样越想,我的心头就越痒,有时候捏着沈先生的回信,都会情不自禁地捧着脸傻笑起来。
终于,我忍不住问了沈先生的家世。
沈先生也老实,我问什么,沈先生就回什么。
沈先生说,沈先生是个先生,早些年没考上功名,就回村里谋了个职,教一教村里的娃娃识字。我估摸着沈先生也跟我一样,是个下乡的知青。
这年头,知识分子都是下三流的臭老九,祖孙三代地里刨食,才是地地道道的“根红苗正”,这么一想,我跟沈先生也算得上是“般配”。
沈先生说,沈先生家里早些年糟了难,家里没剩下什么人了,就沈先生一个。
我通宵达旦地想了一宿,写了几页安慰的话,最后加了句,“我来给你当家人好不好?”
涂涂改改,我又把这孟浪的话擦了,端端正正地问:“同志,我和你的革命友谊,能不能再升华一下?”
只是,这几页纸还没来得及寄出去,就又发生了些事,等到后来,就更加没有机会,彻底地压进了我床头的小盒子里。
3
那是第二年的春天。
上面来了通知,又送来了几个知青,加上先来的我们,村子里已经收留了十几个各地来的知青。
这年头,外面乱,各地又忙着闹革命促生产,加上年时不好,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的。先来的知青还好,凑合凑合也能到地里干活,挣工分分粮食了,可这新来的可就成了大问题。
毕竟,没有谁家乐意养些吃白食的。可这上面送来的人,又不能巴巴地把人又赶出去。村支书只能召集大家伙,一次又一次地开会。
思想工作做到最后,村民挑挑拣拣,不情不愿地捡走了几个,只剩下一个刀疤脸的大块头,没人敢要。
其实这大块头长得不错,俊眉修目,唇红齿白,就算是脸上眉角那道刀疤,也没损了他的容貌,反而添了些戾气,看上去有味道极了。而他身材也结实,胳膊是胳膊,腿是腿的,一看就不知道比其他那些人强了多少。
至于没人敢要,却是因为听说,他是犯了事,上面指名道姓安排下来改造的。
村支书没办法,最后竟然把目光投向我这儿。
我也怕事,一连想了几个招,只是没等我开口,就胳膊拧不过大腿,板上钉钉了。
木已成舟,我只能领着他往回走。一边走,我一边掰着手指跟他定规矩,一条一条地数下来。
我说:“你到了我这儿,甭管你以前是干什么的,以后在地里都得听我的。”
又说:“我们借住的农户家里只有一间屋,中间我们扯了帘子,我睡里面,你睡外面,没事别掀我帘子。”
想了想,最后到:“你平时离我远点。”
我说这话纯粹就是怕事,没有半点歧视的意思,但之前都老老实实听我说话的人听了,突然就抬起了头。
他在看我。
他的眼眸很冷,嘴唇也抿得发白,最后哑着嗓子说到:“抱歉。”
说完就走,那背影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寂寥。我的心突然就抽了一下,不疼,就是突然闷闷的。
我知道,这“犯事”可能跟他没什么太大的关系,有关系的是这年头,但是我没办法。这年头就是这样,一朝踏错,万劫不复。
我想活,体面地活,还想妥妥贴贴地去见一见我的“教书先生”。
突然,我就又想给沈先生写信了,但是提笔,一下就不知道写什么了。
这是我第一次无从下笔。
像是约定,虽然谁都没有说出口。我和沈先生的来信交往写的都是些逗趣的,从来不会涉及到些繁琐的,难堪的。
我才意识到,我真的不了解沈先生,即使我已经想要和他升华一下感情,但事实上,我连他是个怎样的人都是靠猜。
顿时,我搁了笔,抱着头哀嚎了一声。终究还是把那几页纸搁在了盒子底。
还得再等等,我想。
至少我得先去看看沈先生,看看这个人。
索性,沈先生在的地方,离我下乡的地其实不远,只要我想,我就能去到。
4
机会很快就有了。
上面组织看电影,就在沈先生在的地儿。村里早早地就放了工,三三两两,成群结队地往那里赶。
我也早早地回了屋,翻出了一支炭笔,打了盆水对着描。画完眉,想了想,把压在床上的褥子翻开,从底下拉出了一条大花布拉吉。
这布拉吉是早些年家里买的,一直压到了现在,是上次被翻找以后仅存不多的幸存品。
我把布拉吉换上,刚准备出门,就撞上了也从外面回来的大块头。
大块头不像是我们,因为是受罚的,他平日里的活计更重,什么脏的累的,都往他身上去。他也没什么朋友,独来独往的,像是一匹狼。
我说了声抱歉,绕开他往外。不想,刚迈步,就被他拽住了。
我一愣,接着皱起了眉。
“你做什么?”我问。
他的两只手像是铁钳,牢牢地箍住了我的手臂。掌心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料,沁到我的皮肤上,有种说不出的别扭。
我扭了扭手臂,冷声到:“放开我。”
他没动,嘴唇抿直,半天才开口到:“你要去哪儿?”
似是觉着不妥,又补充到:“你不能这么穿。”
不能这么穿?怎么就不能这么穿?
我冷哼了声,扭头就走。
这次他没再吭声,只是不远不近地跟在我后面。
去到放电影的地方已经晚了,电影放的是《白毛女》。看电影的人很多,里里外外围了十几二十圈,别说电影了,就是连声音也听不到,只有窸窸窣窣压低了笑声和哭声。
我不是来看电影的,本来也没准备同他们挤,倒是外围和我有过龌龊的那同志看了我好几眼,表情显得很古怪。我也没太在意,径直就往村子里的学堂去。
这时候的天色已经晚了,家家户户黑洞洞的。找了一圈,终于在村西头的地看到了一栋孤零零的独栋。
这独栋很破旧了,屋檐和墙壁都破了洞,还能听见风灌进屋里的呜呜声,在夜色里显得狰狞又可怕。
我在外面站了很久,心里又是踌躇,又是期待。终于还是抵不住内心的渴望,迈着小碎步,敲响了门。
要是见到沈先生,我该怎么说呢?我在想是直接打招呼说,同志,我是你一直通信的笔友,还是直接说,同志,我想见你。
想的越多,我的心口就像揣了一只兔子,蹦哒得越发欢快。手也无意识地绞上了腰上的碎花腰带,一圈又一圈的。
等了好一会儿,门从里面咔吱拉开了条缝,暗黄的光从里面透了出来,在地上铺开了薄薄的一条线。
我脸上烧得厉害,手心里也都是汗,下意识就绷紧了面皮,脑海里的千言万语也一下就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张了张嘴,听见自己问:“这位,这位同志您好,请问是沈先生吗?”
“我,我是去年一直跟你通信的小徐,我,我……”
话没说完,门从里面彻底拉开了。
学堂里面点了柴火盆,很薄弱的一层光,撒在开门人的身上,却像是铺上了一层阴翳。我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徒然地睁大了眼睛。
面前的人皱着张面皮,脸上依稀能看出零零散散的老人斑,两只干枯的手紧紧攒在肚子r上,睁着混浊的眼睛凑来看我。
我一个激灵,往后退了几步。
老人也不在意,干哑着嗓子问:“你找谁?”
我说:“我找沈之洲,沈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