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情未尽
她再遇见林渊,年方五岁。
往事久远,远到她成为了活在人们言语中的传奇,时光割弃,经年此去。
当年的种种,再是少年人动魄惊心的热血,也成为了一段不愿提起的往事。
这是一场漫长的时光,久到挚友洛羡鹤发容雪,沈弈尸身成灰,久到她与林渊落到仅史书一笔容身的境地。
她又带着一个崭新的人生,重回这滚滚红尘。
人世百年,蜉蝣如她。
恍惚间,竟不知今夕何夕。
金陵城,偏南一隅,一间低调雅致的庭院内,安静的很,楼上洛羡与林渊斟一壶清茶对坐,两两相望,他添了沧桑,他却仍是少年模样,一如初见,相顾无言。
沉默许久,洛羡抬起眼,眼底显见的明亮,缓缓将怀中的剑取下,双手拂过这把通体乌黑的宝剑,与眼前清冷贵气的蓝衣公子,格格不入。
洛羡感慨:“我曾为她的结局内疚多年,如今希望依旧渺茫,你当真要去寻她?”
林渊轻声说:“前尘往事,不敢忘。”
接过这把黑剑,他头也不回地走了。
洛羡将这未饮的清茶悉数洒下,自嘲地笑了“这第一杯,我敬她沈清少年英豪,心狠手辣;第二杯,来祭奠我们三人从此刻断绝的情谊。”
“林渊啊,你莫要问心无愧才好。”
(二)何为故友
洛羡告诉林渊,一直向前走,终会遇到的。
他早已下定决心去寻,走了近半年的时间,始终未有所获,也不疑心洛羡此人的能力,只是每到一个地方,都不是她。
一日辗转,一日反复,竟不知自己究竟是期待着什么样的沈清。
现下,河清海晏,早不是动荡阴暗的过去,家国山河的疮疤,时间也能填平。
唯一不能的是,为这安定舍命的那些人,只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再无处容身。
这日,林渊行至郊外,前方便是钟吾,他一路过云中,走夷陵,竟然到了沈清殒命之地,一时茫然。
林渊慢慢地走着,煞时镇定在原处,前方一伶仃稚童,看上去只有五六岁,却被一路拖着往前走,浑身鲜血,奄奄一息,十分之可怜模样。
“请问,这是怎么了?”他心善,立即上前拦下了这群人,被拦着的那年轻人,眉头皱的飞起,显然是不愿意。
终归是那群人停止了行动,向这位气度不凡的公子讲述了这样一个添油加醋的乡村故事。
地上拖着的孩子,不吉利。
她是遗腹子,母亲生产时耗到油尽灯枯,谓之杀母,未及成人,便有了一项罪过。村中老人不忍心,容的下他百家饭做乞儿活到如今,也不在意这孩子不会开口说话,可她实在是命运不济,前几日在尸体堆积的死人窝里待了三天,被发现时竟招惹了瘟疫,病的半死不活,再不处置,伤的是村民自己。
半仙说,这是她前世造孽太多,今生是个灾祸。亲眷孤离,短命无福,命格差到极点。
只得拉倒野外,一把火烧了,免得再为祸世间,污了眼下的人世太平。
孩子躺在地上,艰难地喘气,口中呜咽出声,也不知在说什么,她声音很低,已是油尽灯枯之象。但她的眼神却是异常坚定,凶狠,亮的令人不寒而栗,像极了游离于群的孤狼。
林渊对上她的眼,看到一个蓬头垢发的小小身影,看不大清样貌,却又十分熟悉,不由得一阵颤抖,握紧了手中的那一把黑色长剑。
这孩子有一种让人敬畏的气息,仿佛被上天诅咒过一样,让人恐惧于她的冷血和心狠。
这一切,在林渊的眼中,是她保护自己的方式。
她的眼神看的村民心中窝火,压制多时的畏惧和厌恶终于爆发,有人当面踹了她,强行发狠地拖着走,林渊顿时慌乱,拦在他们前面,护住这个孩子。
他半屈下膝,向着低到尘土里的稚子伸出了手:“把这个孩子交给我吧,是妖是邪,我一人承担。”
林渊带着这孩子暂时在城中安下,治好了她一身的伤病,其实,哪里有什么瘟疫,不过是饥寒交加,染上了暑气,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肮脏污秽的地方,无人关照,无人在意她究竟是不是个正常的人,只因为她本身就个麻烦,迫不及待地想要赶走一个祸害而已。
此时的林渊早已经不年轻了,少年时的意气风发似乎也随着岁月的流逝祭奠给了时光,如今的他只想找到沈清,找到之后怎么做?
道歉,不应该。弥补,也轮不着他来。
他们也曾经刀剑相向,决绝至人世独留有一个林渊孤孤单单。纵然洛羡一个人用尽所有,换回了她,裂痕永远存在过。
林渊垂下眼,不再去想这令人头疼的问题。轻巧地给她盖上衣服,看到真正属于她的面容,绕是他,也忍不住称赞,竟是一个出奇漂亮的孩子,耳垂稍长,却是个有福之人。
难怪半仙如此论断,也会有人家愿意施舍给她一口饭。
“像吗?”
他在问谁呢?愣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微微笑了,自顾自答道:“……虽然不像,这次却是有个好皮囊。”
榻上的孩子依然睡着,长年累积的饥饿和伤病让年幼的她虚弱异常,薄弱的胸膛微微起伏,十分地艰难,十分地脆弱。
“你啊,上辈子活的窝囊透了,这次却是个干干净净的新生,一切都还可以重来。”
他走了那么多的地方,没想到,竟然在这里再遇到。
他这么多年的时间里,做好了一个闲散公子的本分,书画礼乐,棋史经纬,均有涉猎,泛游江山,看遍她走过的每一处,看看她誓死守护的河山究竟是怎样的景象。
已过而立之年,他还是不敢到此处走一遭。
安抚好一切,他轻披外衣,点亮一室的烛火,孤身外出。
屋外的光线逐渐转向昏黄,再到漆黑一片,亮堂的屋子里,一双澄亮的眼睛圆溜溜地环视四周,毫无感情,没有任何一个小孩子该有的恐惧。
直到,有一处光亮起,高大的身影渐渐在阴影下成形。榻上的她单薄地坐着,望着眼前渐渐清晰的一切,微微颤抖。
林渊才意识到,此时的她只是一个小娃娃,快步走到她的身边,轻轻地安抚她。
此刻的小沈清,顿时警觉,躲开了林渊近在咫尺的怀抱。
“我不会伤害你,以后跟着我,我保护你!”林渊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轻声说。
只听得小沈清口中咿呀呜的声音,嘶哑艰涩,像是刀剑相撞,刺耳长鸣般的声音,竟是从一个五岁小儿的口中出来,与以前的沈清一样,声音尽毁。
林渊蹲下身,静静的看着她,这孩子下意识往后退去,缩到墙角瞪着他。
“我不会伤害你,你也不能走。”林渊坐在床沿,快挨近了她,温柔地笑着面对她,“从今往后,我保护你。”
(三)此间温柔
孩子接受了林渊日复地唤她沈清,艰难地承认了这个名字,却也从未开口回应。跟在他的身边,倒也是满足,再也没有挨饿受冷的日子,再乐意不过。
不过几日的时间,林渊发现上次在钟吾给小沈清买的那件衣裳现在看来倒是小了不少,小娃娃成长的最是快,眨眼间,好好的一番喂养,竟然盈润了不少。
这日,林渊带着沈清重新来到那处茶楼,除了这里,他竟找不出洛羡的藏身之处。
一路上,高大的男子,相貌非凡,器宇轩昂,虽然看得出来沧桑许多,依旧风度翩翩。牵着一个稚嫩的小娃娃,怎么看都是十分违和。
沈清抓紧了林渊宽大的手掌,小心翼翼地跟着走。
他在那里带着沈清,等了许久,始终不见那人。
无甚怜悯。
无甚感激。
牵着沈清的莹莹小手,走过这段繁华的闹市。
“你看这个,喜欢否?”沈清抬头,见林渊一脸笑意盈盈,摊开的手掌中,两颗糖果安静的躺在那里,巍然不动。
她很痛快地摇头,脸上嫌恶的神情不加掩饰,皱着眉头推开了林渊的双手。林渊也不觉得难堪,微微一笑,在她失神的片刻,将手中糖塞进她嘴里。
她恨恨地瞪着林渊,直到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小脑袋,终于将口中的糖果啃得咔咔作响。
“以前的日子你忘记了,没关系的,这次,我一定带你吃好多的糖,过最好的生活。”
“洛羡走了,你也绝不会再见到他,就忘了这些,无论如何,你以后,只有一个我。”
小沈清似乎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呆呆地看着这条街,漫无目的跟着林渊走,眼前的街道逐渐模糊,直到林渊为她擦拭眼泪,才知道又是她自己的不争气。
林渊未察觉异常,温柔地将沈清抱在怀里,“来日方长,你只做一个孩子就好。”
林渊带着沈清,住在了城外的一处庭院,是以前的他,难得清闲才来的地方,没有被战争侵染分毫。
最开始的日子过得尚可,随着时间渐渐溜走,他们之间过得竟有些矛盾。
沈清愈发不肯听话,随时想要从这里逃走,往往都是天色渐暗,林渊拎着迷路的沈清回家。
她没有出路逃走,索性安心住了下来,想方设法找麻烦,小孩子的幼稚挑衅,林渊不接招也不生气,大都是身沈清一腔愤懑打散了一团棉花,轻轻的云雾一层飘过,毫无波澜。
这样的日子,虽有波折,但岁月静好,细水长流。
到了沈清七岁这年,她的嗓子渐渐能够出一个完整的声音,林渊便开始了漫长的教书习字生活。
“这个字念什么?”
“……啊……啊……”
“谖~,来,张开嘴,慢慢念”
“……谖……兮”
待林渊再换,她又不想继续,每次一个字念对,林渊都会给她一颗糖吃,这次吃的够了,这人要养便养,横竖自己不吃亏。
嗯,那就不念了。
沈清现在还算是个孩子,撒娇耍赖,摊上林渊这个温柔心软的,又是倒茶润嗓,又是喂糖吃,白白胖胖的样子倒是出来了。
(四)回首如梦
小沈清怕痛,怕死,什么都怕的不得了。
每个夜晚,注定无法安眠,林渊陪着她,幼年的病痛磨的她忍耐力极强,这几年被他宠溺的太过,真的不敢再吃苦了。
细密的汗珠围困着年幼的沈清,梦魇每晚准时等着她。
小儿第一次被噩梦惊醒时,尚且不言语,默默承受,待到时光流逝,白日的美好全然被夜半的恶寒驱散,她学会了哭喊发声。
终于,再一次爆发,被痛苦的呼救打破了的静,在这黑夜里无处容存。惊醒了夜间的飞虫,也惊动了重病的林渊。
“哥哥,我会死吗?”
沈清澄澈迷蒙的双眼,天真明亮,直入他心底的深渊,触之即碎裂。
沈清一日复一日地恐惧黑夜,他却只能白日里偷点时间去找寻,摸索。
洛羡是占星师出身,饶是当初听他道能够救回沈清,也不知几成把握就去放手一搏。
原本想着人世不见,却说她孽债太多,是要入地狱轮回受苦的,他一路找寻,不敢相信洛羡能给他一个怎样的沈清,原来,一切逃不过因果。
相遇离别,贪嗔爱痴怨,路过人间,他们也就忙着这些。
沈清瘦可见骨的脸颊埋在他的掌心里,这一切,就算是他瞒着,可身体是沈清自己的,她都清楚,噙着眼泪,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次日天大亮,林渊没有带着沈清习字看书,去到山上一路游玩,看看风景,孩子笑嘻嘻的捧着脸,看着对面失神的林渊,是笑得十分可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