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床上的人翻了个身,却因为触到背部的伤口而痛得呻吟出来。
“然儿,怎么了?”
“师......师兄,你怎么在这里。”顾然撑起半个身子问道。
顾意之扶她坐好后,缓缓说道:“安庆世子一大早便进了宫,直奔武华殿,说是昨日王府外有人行刺,天师之徒身受重伤昏迷不醒,请皇上调兵保护安庆王府并派御医为你诊治。我放心不下,便向陛下请了旨出宫来看你。”
“我受伤这件事,不是让他不要说吗。”顾然蹙了蹙眉说道。宫中那些人一个个心狠手辣,此时得知自己受伤,断然绝不会放过这个大好机会,那些只受过普通训练的士兵怎么能保护得了颜熙。
“你担心他,你当他就不担心你吗。”顾意之端过一碗药递到顾然唇边,又开口说道:“你放心,在你养伤的这段日子里,我代你保护他便是。”
“可是皇上那边?”
“已经准了,快喝药吧。”
“就知道师兄最好了,最喜欢师兄了。”顾然接过药碗说道。
“呦,然儿最喜欢的原来不是那位安庆世子啊,那师兄也就不必特地请旨来保护他了,明日便回宫吧。”
“师兄,你.......”顾然整张脸都是通红的,一脸的羞恼,却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了。
“好了好了,快喝药,喝完睡觉。”
“嗯。”
夜幕深沉,皎皎白玉盘悬于空中,清辉遍洒。
“醒了吗?”
顾然一睁眼就看见在床边守着的颜熙,她揉了揉眼睛,有些疑惑地问:“我师兄呢?”
“他已经在西园歇下了。”
“歇下了,已经这么晚了吗,颜熙你怎么不去睡觉。”
“得先让你把药喝完啊,过来。”
“不.....不用,我自己来就行。”顾然看着颜熙递过来的汤匙有些不自然地避开了。
“伤患要多修养,这样才能恢复得快些。阿然,听话,过来。”颜熙的语气极是温柔。
“哦。”
顾然喝完药后,脸上已是一片可疑的绯红。
“我要睡了,你也快去睡吧。”顾然躲在被窝里说道。
“阿然,我会娶你的。”
“什......什么......”顾然从被窝里露出了大半个身子睁大了眼睛一脸惊恐地问道。
“昨天,你的伤口是我包扎的。”颜熙笑容极浅,却是满目温柔。而顾然已经完全震惊到说不出话来了。等她组织好语言,想要告诉颜熙就算给自己包扎过伤口也不必娶自己时,颜熙已经不在了。
药效上来后,顾然整个脑袋都成了一团浆糊,昏昏沉沉中,她仿佛听到有人在床边说话。
“然儿,辰国需要一个明君。”
“然儿,为师对不起你和意之。”
“天师背负的使命永远是最沉重的,然儿,为师不得不这样做。”
最后是一声长长地叹息。
次日清晨顾意之端着碗药来到顾然房内时,顾然还记着昨日梦境里几句模模糊糊的话。
“师兄,师父是不是昨天来过?”顾然疑惑地问道。
“怎么突然这么问?师父他并未下山。”
“哦,那可能是因为我太想念他老人家了吧。”顾然不以为意地说道。
“老人家?可别让师父听到你这么喊他。”顾意之笑道。
“他本来就是老人家了,只是容颜一直停留在少年时期。”
“嗯,阿然其实也蛮喜欢师父的容貌的,不是吗?”
“哪有。”顾然脸上起了层可疑的薄红。
顾意之揶揄一笑,眼中闪过几分狡黠之意,说道:“别抵赖,你十岁那年还偷看过师父沐浴呢。”
正在喝药的顾然手抖了抖,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意之,然后十分冷静地下了逐客令:“顾意之,出去。”
顾意之的笑声回荡在走廊里,而顾然却很是纠结他到底是如何知道那件事的。
顾然养了一个月的伤,而在此期间,颜熙几乎没怎么来看过她。她只知道颜熙很忙,王爷与王妃的丧事过后,每天都要往宫里跑,偶尔还要在宫里住上几天才能回来。
颜熙现在是安庆王,自然免不了要上朝议事。而以他的才能,景帝肯定会委以重任,每天有那么多事情要做,没时间过来看自己也是正常的。
用过晚膳,在院外的石凳上又坐了一会儿后,顾然看着渐浓的夜色,打算起身回房休息。
院门外一个踉跄的身影越来越近。
“颜熙?”她不确定地喊了声。
那个踉跄的身影突然加快了步伐,走到了顾然面前然后猛地一把抱住了她。
顾然心下一惊本能地就想推开颜熙,但喝醉了的颜熙力气竟比平时大上许多,顾然试了两三次都没有成功。
“阿然,阿然。”颜熙察觉到怀中人的动作后,将顾然抱得更紧了。
带着清冽酒气的温热气息在顾然白皙的颈项边散来,顾然顿时整个身体都僵硬了。
“阿然,你不要相信,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要相信,好吗?”颜熙的声音十分沙哑,与平时的温润大不相同。
“不要相信什么?”顾然问道。
“总之不要相信,阿然,不要相信。”颜熙突然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她。
他双眉紧皱,凤眸微闭,脸上的表情哀伤又痛苦。
顾然当时就被吓着了,也不知颜熙究竟是让他不要相信什么,连忙轻抚着他的背说:“嗯,我不会相信的,颜熙你放心,阿然不相信。”
“不相信,不相信就好,不相信......就好。”
第二天,顾意之回宫,顾然随颜熙进宫。
本来,顾然是照旧在武华殿外等颜熙出来的,可这次朝会开至一半时,殿内的李公公却宣她进殿。
“参见皇上。”顾然乃天师之徒,见景帝不必下跪,故只是垂手而揖。
“不必多礼。”
“心然,你究竟是要赏她何物?”龙椅上的景帝笑眯眯地说道,看着心然公主的眼神中充满了宠溺。
这位隆宠盛极的小公主她听说过很多次,倒不曾见过,今日算是第一次见。也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与自己年龄相仿,容姿清丽,眉宇间虽有几分逼人贵气,但看着就十分俏然活泼。
心然公主却并不答话,俏皮地对她景帝笑了笑走到了顾然跟前。
“顾姑娘,多谢你这几年来一直保护颜熙。”
“顾然受陛下之命保护我朝的安庆王,只是尽自己本分而已,公主何必言谢。”顾然一愣后答道。
心然公主却害羞地看了一眼颜熙,顾然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却只见颜熙的脸色有点苍白得有点不正常。
心然公主一笑说道:“这跟我父王的诏令无关,本公主是谢你保护好了我未来的夫婿。”
“未来的......夫婿。”顾然一脸茫然地念出了最后几个字。
“女儿家怎么能这么不知羞,心然,快回来。”景帝一脸责备地向心然招了招手,眼中却丝毫无责备之意。
“这有什么,父王你都已经赐婚了啊。”
“你要嫁到安庆王府去还得再等两年呢,别胡闹了,你方才不是说要赏顾然姑娘吗?”
“我没忘呢,父王。”她狡黠地笑了笑,说道:“我要赏顾然姑娘一桩好姻缘。”
脑子一片混乱的顾然听得这句话后惊得猛然抬头。
“心然,不要胡闹。”
“心然才没有胡闹呢,是父王你自己不知道,三哥一直都喜欢顾然姑娘。”
“哦?我竟是不知道了,老三,是吗?”景帝侧眸问道。
三皇子顿时眉眼一弯,说道:“顾然姑娘容貌清秀,气质灵动无比。上次凤宸宫外一见后,儿臣久久无法忘怀。若是能得顾然姑娘为妻,儿臣着实有幸。”
“什.....么.....”顾然愕然。她看着左侧的颜熙,他竟是一脸事不关己的淡漠。
“既如此,顾然姑娘意下如何?”景帝问道。
“顾然自知身份卑贱,着实配不上三皇子,还请殿下另择良人。”
“身份卑贱?顾然姑娘乃天师之徒,怎会身份卑贱。再说了,本王并非肤浅之人,绝不在意身份之类的东西。本王真心喜欢的人,纵然是乡下村姑抑或是屠夫之女,也定然会娶回来。”
“好,好。不愧是我儿子。”景帝大笑道。
“儿臣是真心喜欢顾然姑娘,请父皇成全。”三皇子突然一下就跪在了景帝面前,神色极为诚恳,眼神中满是期盼。
“顾然姑娘,我家老三也算仪表堂堂,更难得的是他对你一片真心,朕就等你一句话了。”
顾然不知如何是好,焦急地看着颜熙,而他却始终一言未发。
“颜熙,你帮我三哥劝劝顾然姑娘嘛。”心然撒娇道。
颜熙的身躯微微颤动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了正常。
“殿下一片真心,还请顾然姑娘好好珍惜。”颜熙微微低头,大半边脸都埋在阴影里,脸上的表情看不真确。
顾然的指甲深深地嵌进了手心里,紧抿着唇,一言不发。
她很想哭,但又很想笑。
呵,一片真心?我的一片真心,颜熙,你又何曾珍惜过?
顾然突然跪下,重重地磕完三个头后开口说道:“顾然着实不该辜负殿下一番情意,只是顾然早已心有所属,那人就是我师兄顾意之。顾然刚出生时便被弃于云浮山中,当时也是孤儿的师兄不过九岁,捡到我后便将我带在身边。我三岁时,辰国大旱,师兄找不到食物,就咬破自己的手指让我喝他的血,而三日后血腥味引来饿狼,师兄将我藏于草丛后,只身引开饿狼。若非当时遇到师父,师兄早已被那匹饿狼吃了。我的师兄,以血养我,以命护我。若无顾意之何来顾然!此番恩情,顾然纵死也不足报,只希望此生能陪伴师兄左右,忧其忧,乐其乐,生死相随。”顾然神色坚定,一抬头竟是气势慑人。
武华殿内突然一片沉寂。
“竟不知你们师兄妹有此经历,着实令人动容。”景帝又对身旁的三皇子说道:“老三,顾然姑娘既是心有所属,朕也不好强逼着她答应。”
“儿臣自然也不会。既然顾然姑娘喜欢的是他师兄顾意之,那么可否请父王也为他们赐婚?对儿臣而言,顾姑娘能与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儿臣便心满意足了。”三皇子诚恳地笑道,看在顾然眼里却是一阵恶心。
“不错不错,老三你着实气度不凡。”景帝看着顾然说道:“既然你心属顾意之,那朕自然成全。两年后,朕的心然和颜熙成亲,同时你与顾意之成亲,可好?”
“谢陛下。不过顾然还有一事,顾然想回云浮山陪我师父了,还望陛下另派他人保护安庆王安危。”
“好。”
傍晚时分,颜熙回到了安庆王府,已经收拾好东西的顾然在花树下等着他。
“颜熙,我终于可以离开你了,真好。”她微笑着说道:“或许,我本就不该遇见你。”
“阿然......”颜熙声音颤抖。他伸出手去想要触碰顾然,顾然却足尖一点跃出墙外,而后马蹄声渐渐远去。
你于我,不过镜花水月梦一场。
第五章
“他当初对我好说要娶我不过是因为我能护着他,对他有用。若我不是天师之徒,他大概是连多看我一眼都不会罢。而今有了公主,我也是有用得有限了,他自然是会毫不犹豫把我丢掉。我现在想明白了,我当时怎么就那么傻呢。可是,师兄,阿然还是难过啊,这里,好疼。”醉眼朦胧的顾然抱着酒坛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手指颤颤巍巍地指着左处胸口,而后又大笑一声,将酒坛一掷,拔剑而起。
夜幕深沉,零星地点缀着几颗星星,秋夜的风带着萧瑟之意拂过这一片幽绿的竹林,竟生出了些许夜深风竹敲秋韵的悲凉之意。
顾意之走上前来一把夺过顾然手中的剑,将她搂在怀中,低沉的声音竟带了些许哀求之意:“然儿,不要想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怀中人已经哭累了,睡着了。顾意之低低叹息了一声,将顾然抱回她的院子小心翼翼地将她放在床上,而后一言不发地坐在床前。
“然儿,是我们对不起你。”良久后,他轻轻叹息道。
两载光阴倏忽而过,以致于顾意之提及成亲一事时,顾然埋在书本中的脑袋缓缓地抬起后茫然地看了他好一会儿。
“师兄差人去办便是,我这里倒没什么特别要求。”
安庆王与心然公主大婚之日在顾然和顾意之之前,顾然寻思着没什么可送,便只亲手写了几个字送过去,写完后还跑到顾意之的院子向顾意之显摆了一下,顾意之只得无奈一笑。
“我云浮山竟是如此穷苦不堪了吗,还是然儿你太小气了。”
“本姑娘墨宝一副可是千金难求,寻常人想要还要不到呢。”顾然眉尖一挑说道。
“是,是,我们然儿墨宝一副抵得上云浮山最贵重的物件。”
顾然眉开眼笑地走了,顾意之却有点怅然若失。他怔怔地坐在那里,眸子里一片深沉。
两年前醉酒的那一晚后,顾然第二天便启程离开,说要去找云浮山秘境。云浮山秘境除了忘川水什么都没有。自古便有传言:“饮下忘川水,忘却今生情。”既是顾然自己的决定,顾意之也没拦她。十日之后,顾然再回云浮山庄时,已经把关于颜熙的一切都给忘了。
可是,到底有没有忘记,谁知道呢?
安庆王府张灯结彩,吹吹打打热闹了一天之后,到了晚上便冷寂下来了。
颜熙在进洞房之前,先去了放置礼品的那个房间。
一个做工精致的长盒,上面书了几个字“云浮山赠”。
颜熙喉咙动了动,伸出手又缩回了手。如此反复几次,他像是下定决心般一把打开了那个长盒,但下一秒他身形猛地一踉跄几乎要跌倒在地。
“祝安庆王和王妃百年好合,早生贵子,举案齐眉至鬓白。——云浮山顾然赠”
他步履匆忙地走出了房间,脸色煞白。而许久之后,竟又放声大笑,状若癫狂。
片刻后,他缓步走进洞房后,掀开了新娘的喜帕,眼角眉稍都带着笑意,温柔地轻唤了一声:“阿然”。
当然,远在云浮山的顾然看不到这一幕。
三日后,顾然大婚。颜熙封了一份礼八百里加急送到云浮山,礼盒内是一个精致却古旧的小木盒。只是,顾然一直没看到这份礼。
那天晚上,顾意之喝得酩酊大醉,进房之后呆坐了许久。俊朗的眉目因为染上酒气而显得有些朦胧,但他的眼神,慢慢地变得悲伤。
他缓步走到床前,掀开了顾然的喜帕,那样的眉目如画令他不禁心神一荡。但他很快就冷静下来了。他有些疲惫地开口说道:“阿然,我知道你没忘,不必委屈自己了,明日你就回清风院吧。”
顾然愕然地看着他,良久后,低声说道:“师兄,对不起。”
顾意之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而后起身离开。
房门“吱呀”一声开了,顾然看着顾意之落寞的背影,突然想到了十三岁时她看不真切的那个背影,心中突然酸楚得难受,眼泪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顾然在清风院安逸舒适地呆了三个月后觉得云浮山上下突然气氛有些不对。虽然每个人都极力地掩饰,行为举动都与以往般自然,但还是有些刻意的痕迹。
她一开始还没有多留心,仍旧是每日捧着古书在看。而当她想出去一探究竟时,却发现自己已经被软禁了起来。顾意之竟然在依崖而建的清风院外布下了师父留给他的七玄阵,顾然只得退回院内。
七玄阵千变万化,暗合星象,一步错,则会被反噬一半灵力。这个阵,几乎就是专门为了对付她的。
顾然是先天灵脉,体质不同于常人,故除了剑术之外还可修习术法。但也正是因为先天灵脉,这个对寻常人没有多大伤害的阵,她若是走错一步当即就要失去一半灵力。
然而,这两年来,她什么稀奇古怪的书没看过,这个七玄阵,她也有了五成把握可以破,只是不知道会被反噬得多严重。
她知道顾意之已经不在山庄,因此破阵后即使是受伤严重,其他人还是拦她不住的。
当天晚上,她就收拾好了一切准备破阵而出。
一个时辰过去了,她才走了四步路,而这四步路走完之后她已是满头大汗。
又三个时辰过去了,顾然仍旧小心翼翼地只走了两步路。
汗珠一滴滴落了下来,她也没有抬手去擦。
就剩最后一步了,她心里想着。
思考了半个时辰后,她又落了一步,可是一落脚她便心道不好,立刻腾空迅速踩了另外一处跌跌撞撞地出了阵。
喉间一热,一股鲜血便喷涌而出。顾然擦了擦嘴角的血迹,心里苦笑道:看来我运气还不错,若是走错了五步,恐怕我的命都得交代在这里。
守在院外的人听到动静立刻就冲进来了,但是却被顾然瞬间制住。
“到底发生什么了,说。”她的声音有点嘶哑,在这大半夜的时候,竟有种鬼气森森的感觉。
这群人是山庄的暗卫,平日里只听命于师父,而今竟然能被顾意之使唤,那么,师父他是不是已经出事了?
顾然心中一急,胸中血气再次翻涌上来,她立刻拔出剑撑在地上,生生把那一股血气压了回去。
没有人回答她,偌大的院子里充斥着可怕的寂静。
顾然突然双膝一弯扑通跪下,声音里竟带着点哭腔,哀求道:“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求求你们告诉我。”
所有黑衣人都不得动弹,此时也皆是双目赤红。
片刻后,暗卫首领开口说道:“一个月前,所有皇子被杀,景帝被逼禅位,安庆王登基。前天师被收押大牢,以噬魂钉钉住身上穴位,待四十九日灵力散尽后处斩。”
顾然霎时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有晕过去。噬魂钉,这种东西恶毒至极,寻常人钉上一颗便痛苦难耐,半柱香时间就会命归黄泉。纵使师父灵力强盛,但这又如何受得住?
“那我师兄呢?我师兄去哪里了?”
“现任天师正在皇宫当差。”
顾然一瞬间仿佛觉得自己已经没了呼吸。现任天师,现任天师。师兄帮着颜熙害了师父?
第六章
“天师大人在哪里?”
“在....在疏影殿。”
顾然手一松,那宫女便失了知觉瘫倒在地。而后她的手迅速扫过宫女的额头,封了她方才的记忆。
“师......妹?”顾意之一脸惊讶地看着她。
“师父他怎么了?”
顾意之看见顾然有些发红的双目,便什么都了然了。他低头声说道:“是师父助他登上了王位,也是师父当年害得他父母双亡。他现在是要杀师父来报当年的仇。”
“怎么会是师父害得他父母双亡?”
“安庆王妃当年未嫁给安庆王时,景帝也很是喜欢她,无奈王妃一心只想嫁给安庆王,景帝只得作罢。当年皇后将王妃留在宫中,按师父指示设了个局,将醉酒的景帝引到了空无一人的凤宸宫内,王妃不愿受辱当即触柱而亡。”
顾然沉默了许久,硬生生地换了个话题:“他怎么会关得了师父?”
“是师父自愿的。”
“你说.....什么?”顾然愕然问道。
“师父当年一心想为辰国择一个明君,护住辰国国运。他看中了颜熙,颜熙却因为体质之故,未有争权夺利之心。于是师父便教皇后设计害死王妃。颜熙父母双亡后,你又因为保护他处于危境,他这才有了争权之心。师父说这是因果相报,他以自己的一条性命换来了辰国百载安宁,他不后悔。他让我们不要去救他,要好好将云浮山天师一脉传承下去。”顾意之说完后感觉一下子整个人都虚脱了,一下子跌坐在床边脸色苍白地看着顾然。
“那你便不去救了吗?”顾然听完后冷声问道。
顾意之哑然。
“你不去,我去。师父一手将我们养大,我们的命便是他的,若他做错了事要拿命去抵,我替他抵。”
“然儿,你以为我就不想去救吗?师父现在一心求死,把整个云浮山庄都托付给了我,那么多条人命,你教我怎么敢轻举妄动。”顾意之的语气带着一股深刻的悲哀,那种刻在心里的绝望令顾然不禁心中一颤。
“颜熙日日折磨逼问我七玄阵破解之法,但这个阵是师父留下的,他再怎么折磨我我破不了还是破不了。但我没有想到你竟自己破了阵出来了。”顾意之苦笑道,“颜熙将师父囚上整整四十九日就是为了等你,然儿,别去。”
顾然凝眸看着他,片刻后缓缓说道:“师兄,云浮山以后就靠你了,我去救师父。”
顾意之急急忙忙地想起身拦她却发觉整个人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看着顾然毅然离去的身影,心里突然涌上一股难言的绝望。
半年后,辰国天师因勾结邻国叛乱,被判斩首之刑,整个云浮山庄一夜之内被屠尽,而后被一把火烧掉。辰国此后无天师。
这半年内发生了很多事情,最奇怪的一件事情便是后宫突然多了一位然妃,这位然妃也不知道是什么出身,也不知是何时入宫的,但所有人都知道这半年来新帝对她隆宠极盛。当日还怀着身孕的心然公主跑到武华殿去闹,指着那位妃子就骂“贱人”,新帝当即将她打入冷宫,而后一碗打胎药送过去,母子俱亡。此后,宫中无人敢不敬然妃。
那位心然公主死前笑得美艳又凄然,她看着床边的颜熙,近乎卑微地哀求道:“陛下可曾爱过阿然?”
那位刚登基不久的新帝却只是将眉头一皱,一脸嫌恶地看着她说道:“阿然?这个称呼你也配?”
这个可悲的女子就这样可笑地结束了她的一生。她为他不惜弑兄逼父,到头来也竟是这样悲凉。她当初是下了怎样的决心才把那壶毒酒挨个给兄长们灌下的呢?或许是因为新婚之夜时颜熙的笑容温柔而宠溺吧,或许是那一声阿然令她浑然忘却了兄长也是骨肉至亲吧。
“明日罪犯便行刑了,阿然你要去看吗?”颜熙在棋盘上缓缓落下一子。
“那么血腥有什么好看的。颜熙你这个大坏蛋是不是想我看完害怕晚上就会主动黏着你说要跟你睡了。”身着裙装的少女没好气地说道。
“哈哈,原来阿然害怕这个啊,那明日必须得跟我一起去了。”
“你......你......颜熙你就是个大坏蛋。”
顾意之行刑之日,顾然最终没有过去。
顾意之人头落地的那一刻,在碎月殿休息的顾然忽然身体颤动了一下。她缓缓睁开眼,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竟是巨大的悲怆。
那日,颜熙回来时很高兴。顾然趁着他心情好的时候说要出宫游玩,颜熙顺口就答应了。
三日后的清晨,一队人马出了宫门。
“那座山是什么山啊?好有灵气的样子。”
“那个是......云浮山。”
“云浮山,啊,我知道了,前些日子处斩的那名罪犯不就是云浮山出来的吗。这么有灵气的山,怎么会养出一个叛国贼呢,可惜了。颜熙我们上山看看好不好啊。”少女清澈的眸子定定地望着他,满是渴求。
颜熙一开始心下一惊,还以为她是想起了什么。但后面又慢慢沉下心来,想着应该不会。再者,若是让顾然上了云浮山她还是什么都记不起来的话,那他以后也就不用时刻担忧顾忌了。
“好。”
“颜熙最好了,阿然最喜欢颜熙了。”
看着顾然笑意盈盈的眸子,颜熙心里欢喜万分。
午后时分,一行人登上了云浮山。
帐篷搭好后,顾然便提议要去打猎,颜熙只得带着一队人陪她在整个山头上转悠。
半个时辰之后,颜熙已经打到了许多猎物,顾然依旧是两手空空。颜熙笑话了她几句,她一赌气,便调转马头跑了,颜熙无奈只得立刻策马跟上。
颜熙再看到顾然时,她已经下了马,站在一个悬崖边上。
“阿然,别站在悬崖边上,那里危险,快过来。”颜熙心下一急立刻下了马就要跑过去。
“你再过来一步,我就立刻跳下去。”顾然转过身来面无表情地对他说道。
“阿然你.......怎么了。”颜熙心下已猜中大半,脸色一片惨白。
“当日师兄告诫我天牢重重幻阵机关时,我就该想到,那些东西如何困得住我。没想到,你竟然是利用我师父封了我的记忆,毁了我的灵脉。若不是我拼着最后一丝灵力在我师兄身上下了归魂咒,我这一辈子大抵就要被你这么骗过去了。我师父费尽心机助你登基,为的就是辰国能有一个明君,可你却利用这一点威胁我师父将我送到你身边,真是无耻之极。”顾然眼中满是愤恨。
“是,我无耻之极,我阴险狡诈。可是为了你,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只要你还在我身边,就算是千夫所指万民背离我也不在乎。”颜熙发了狂似的吼道。
顾然却古怪一笑。
“为了我?你为了我杀掉对我有养育之恩的师父?为了我随便安了个罪名杀掉以命护我的师兄?为了我更是杀尽了云浮山所有的人,还一把火烧了山庄?你不是为了我,你是为了我不再想起才是。”顾然顿了顿,突然语气近乎温柔地说道:“颜熙,你知道吗,从我师兄死的那天起,我就恨不得喝你的血,吃你的肉。”
悬崖上的风似乎太猛烈了,呼号着席卷过来之后,颜熙身躯猛地一震,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他咳嗽得厉害,半响后,他缓缓抬起头,因为染上几分红晕而显得有些艳丽的脸上竟突然带了点笑意。
“阿然,你还记得吗,在王府第一年时,你把我扔进湖里后又每日煎药给我喝,我说了声苦你第二天就准备了蜜饯;第二年,你偏爱吃那玲珑花糕,我耍诈让你每天要舞一段剑才能吃上一块,可你也清楚只消与秋儿说一句,天师之徒的命令她岂敢不从;第三年,你舍命护我身受重伤,我说娶你时,你当时是相信我的不是吗?阿然,你难道敢说你未曾喜欢过我吗?”说到最后一句话时,颜熙的语气竟带着几分卑微的哀求之意。
“颜熙,你还真是天真得可怜呢。我喜欢谁,当年在武华殿上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忘了吗?你以为我对你好以命护你便是喜欢你吗?那不过是我职责所在,我不想丢了我云浮山天师一脉的颜面。至于后来,我一个武功全废记忆尽失的弱女子如若不依附着你,又该如何存活下去?”顾然冷声说道,脸上的嫌恶之情写得分明。
“不可能,阿然,你骗我,你骗我。”颜熙情绪激动地上前几步,见顾然又往悬崖边走了几步,立刻就止住了步伐。
“骗你?我都要死了为什么还骗你?颜熙,我顾然未曾喜欢过你,我喜欢的只有我师兄顾意之。我现在对你只有满腹的恨意,恨不能亲手杀了你!不过,那样太便宜你了。我要你孤独一生,落寞一生,凄惨一生!我诅咒你:你要的永远都得不到,纵然得到了也会立刻失去!”顾然凄凉一笑,纵身跃下了那百丈深渊。
“不!”颜熙撕心裂肺地喊着,竟直接冲到悬崖边想要纵身跃下。
变故来得太快,只有一位随行的将军反应了过来。他死死抓住了这位年轻的帝王,一言未发。
颜熙挣扎了许久最后放弃了,一脸茫然地坐在悬崖边上。
两日后,一行人马又回了宫中。对外宣称的是,然妃误落悬崖而殁,追封为熙然皇后,同时改年号为熙然。
史载:熙然二十年,熙帝甍。
宫内许多老人都觉得熙帝死得有蹊跷,但又说不出来哪里蹊跷,也就没敢乱嚼舌根。
当时熙帝的病其实并不严重,只是宿疾犯了,一般情况下调养几日便好。可那一次,熙帝突然去了废殿——碎月殿,在熙然皇后昔日的房间内呆了半刻钟后便开始大声咳嗽,守在殿外的太监一进去就被吓得不轻,熙帝一直在咳血,已经染红了半件龙袍。太医还未传到时,熙帝便已咽了气。
他手中紧握着的是一个精致却古旧的小木盒。
太医想把那盒子取出来细看却发现根本掰不开熙帝的手,只得将这木盒与熙帝一同下葬。
熙帝后又四代,辰国灭。
新势力取代旧势力时,总会有一段混乱的时期。就在那段混乱的时期里,熙帝陵墓被盗,盗墓贼从白骨手中拿出了那个在史书中被传得神乎其神的小木盒,打开后却失望地发现里面之后一张泛黄的旧纸条,而上面的字迹也已早就模糊。盗墓贼将珠宝金银都搜刮了一遍后,又将那个木盒塞回了那具白骨手中。
没有人知道这个木盒承载着怎样一段往事。
那一年,正是杨柳堆烟,花树十里逶迤时。十六岁的少年带着小他一岁的女孩一起偷偷溜到一座寺庙里玩。寺庙的香火不是很鼎盛,但来这里的人大多是求姻缘。少年看着好玩便拉着女孩一起去求了姻缘签,解签的住持拿起那两支签,什么也没说,转身去禅房内拿出了两个精致的小木盒,让他们将各自心爱之人的名字写在上面,觉得时机成熟时便将这盒子送到心爱之人面前。当时少年和女孩写完后都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各自找了隐蔽的地方将这盒子藏好,而后谁也没提及这件事。或许是想提及的,只是后来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让所有人都心字成灰。
在那个历史都有些泛黄的午后,突然走到碎月殿的颜熙在顾然枕内发现了这个小木盒,他颤抖地打开了它,几乎是不可置信地看着里面那张泛黄的纸张。
那张纸上有新旧两种字迹。旧字迹是顾然十五岁那年写下的,而新字迹,是顾然出宫那日写下的。因为,底下还有一行小字:——顾然绝笔。
新旧两种字迹写的都是同一个名字。
颜熙。
颜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