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去世的时候离过年只有一个多月。
那天刚好时周六，前段时间落下的大雪刚刚消融。湿冷的冬天让向璟的感冒一直反复发作，甚至有愈演愈烈的趋势。
接到电话的时候是下午五点多，向璟裹着被子，昏昏沉沉地中听见电话那头的父亲同她说奶奶走了，背景里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让她有些听不真切，迷迷瞪瞪地反应不过来。
待到回过神，她立马同父亲说马上回去。起床穿衣，订票，发微信请假。
到家已经是七点多，冬日山风凛冽，向璟穿的厚重大衣衣角都被掀起，鼻头被吹得有些刺痛，脑袋里一直嗡嗡作响。远远地看见老家的方向灯火通明，许许多多的人都在忙碌着。
一鼓作气走到家门口，草草搭建的棚子已经初具模型。为四下奔忙的乡邻供暖的炭火烧得红旺旺，人影交错，声音嘈杂。
向璟一头扎进了中堂，那里是最安静的所在。宽敞的房内放着一具黑漆棺木，棺盖斜斜搭着，露出老人一张安祥的脸。
那是她奶奶。
向璟趴过去，伸手去触老人已经冷却了的脸庞，满头银丝梳得整整齐齐，脸上的皮肤洁净，依然柔软。
但是那双慈爱的眼睛已经永远地合上了，向璟还记得不久前，这双眼睛还恋恋地看着她走远，同她讲要要好好注意身体，有空多回家看看。
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声音都发不出。
待到她心情平复，头一件事就是去找爷爷。
家里人多，来来往往的找了几次才在厨房找到了老人。爷爷穿了一身黑棉服，带了顶呢子帽，手忙脚乱地找抹布给厨房里头切菜的厨师。
抬头看到向璟也只是说了一句回来了啊，然后又转头去翻找，像是一块上了发条的钟表，需得时时刻刻不停地忙碌。
向璟动了动嘴唇，却发现也没什么能说的。走过去轻轻地抱住了爷爷有些佝偻的身躯，拍了拍他的背。
向璟走出厨房看到父亲叼着烟同主事的人在商量买菜买烟买鞭炮的事儿，大伯父坐在桌边沉默地听着，大多熟悉的亲戚都在，一脸凝重地商讨着白事。
向璟自知帮不上忙，同几个堂哥堂弟一起围着炭火取暖。
一场丧事让所有人都沉痛不已，大多时候都是沉默相对。
待到入土为安，已经是三日后。帮忙的乡邻散去，留下一地狼藉。向璟的感冒在这几日熬夜忙碌的加持下愈发严重，发起了低烧。爷爷红着一双眼睛要给她找药吃，父亲沉默地让她去躺会儿。
向璟眯了一会，脑袋里反反复复都是丧乐里唢呐高昂尖锐的声音，搅得她不得安生。好不容易醒了过来，就看见晦暗天光之下，一团明亮的火焰。
爷爷和父亲大伯他们一起蹲在空地上烧纸钱，一沓沓印着铜钱纹的黄纸在火里化为飞灰，将那堆火焰燃得更明亮。
向璟远远地看着爷爷的手伸向那堆火，微微地有些颤抖。
奶奶其实是个脾气很强硬的人。
爷爷同奶奶携手过了大半生，从少年到白发，由两人到儿孙满堂，但今后就只有一个人了。
向璟有些难过地想，奶奶走了之后，爷爷可怎么办。
但是日子还是要过，向璟在家呆了几天之后就去上班了。感冒还是没好，但低烧好歹已经压下去了。爷爷沿着大路送她出去，一路无话，到分别的时候才同她说了一句注意身体，记得吃药。
注意身体，记得吃药。
以前奶奶也是这么嘱咐她的，那时候她读书住校，一个月回来一次。奶奶总是叫她注意身体，生病记得吃药。向璟记得奶奶房间永远挂着挂历，上面用红笔标记了日期。后来她才知道，那是奶奶在记她什么时候放假，能回家看看她。
快到春节的时候向璟突发奇想，买了本厚厚的相册在家族群里问他们要照片，一张张洗出来过塑保存，这才发现爷爷奶奶的照片少得可怜。
除去她在家读书时候给爷爷奶奶拍的合照，近几年的照片很少。奶奶生病以后脾气乖戾，加上鲜少有想拍照的心思，兜兜转转几次下来，竟然还是她自己手机里存的照片最多。
过年时向璟带了相册回家给爷爷，老人翻开相册看了许久，同她说自己这里也有很多照片，都一起放进去吧。
向璟同爷爷找了许久翻出了很多陈年旧照，其中甚至还有他们当年的结婚照。
那个时候奶奶还年青，扎着两条乌黑的辫子，站在年少挺拔的爷爷身后，一脸的娇羞。
爷爷说那个时候奶奶才十六岁，一张脸圆圆的，眼睛明亮有神，说话做事利落大方，很有魅力。
两人是说媒结的亲，奶奶走了很远的路来同爷爷会面，到爷爷家时一张脸被日头晒得红彤彤，累得气喘吁吁。爷爷的母亲递给她一碗水，小姑娘也不客气，一张圆脸埋在碗里咕咚咕咚地喝，听声音都知道有多渴。
爷爷那时候在一旁站着，看着这个喝水喝得有些不顾形象的女孩子，觉得她实在是率真得可爱。
中间人说她叫存玉，一个十六的姑娘，翻山越岭来见他，把父母呵护多年的一块美玉捧到他跟前，这一生就看这一次的缘分。
存玉，存玉。
爷爷念叨着这个名字，心里偷偷地乐。
中间人带着存玉同母亲聊家常，女孩子有着未出阁的娇羞，但是说话也不扭捏。母亲很满意，转头去看站在身后的儿子时，屋外传来嘈杂人声。
相近的邻居在叫爷爷：“向声凡，又来了个相看你的姑娘哎。”
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有些尴尬，刚刚还神采飞扬的存玉一张脸涨得通红，中间人有些坐不住，母亲忙着想要安慰，只有爷爷一脸淡定。
他大步走出门，同前来的介绍的中间人道了谢，说：“我已经有相看好的女孩子了，劳烦您这一趟。”
中间人不灰心，要他去看看身后的女孩子：“你多看看准没错的，这是一辈子的大事，哪能这么一眼就定了呢？”
爷爷摇头，一脸坚定：“她已经在家里了，先入为主，后到为客。”
中间人失望而归，坐在屋内听了这话的存玉悄悄舒展了眉。
后来存玉成了这十里八乡近年来第一个坐轿子入门的新娘。爷爷迎亲的步伐走得又快又稳，这块玉在她父母手里护了十六年，现在珍而重之地交给了他。女孩在花轿里不发一言，无声之中都是对他的期盼与信任。
后来他们就像平常人一样过起了日子。存玉盘起了长发，一张满月似的脸上总是笑的。家里境况算不得很好，作为新妇的她也要劳作，但是从未埋怨。存玉在屋前空地种了一棵虞美人，到三月草长莺飞，就开出红彤彤的娇弱的花，一下一下在风里招摇。
又过了许多年，他们做了父母，有了率真直爽的大女儿，漂亮善良的二女儿；三儿子有些不爱说话，性格沉稳，老幺是最皮实的一个，乡邻四里听到名字就要头疼。
一家人热热闹闹地过。存玉性格强硬又温柔，四个儿女在一块儿打打闹闹是常有的事儿，存玉一板脸比爷爷有用得多，再不服气也不敢闹腾。家里养了四个小的难免捉襟见肘，存玉也不怕，什么活都能干，利索又稳当。家里也是井井有条，四个小孩儿出去都是整洁干净。那个时候穷，小孩儿嘴馋没什么零嘴吃，存玉摘了李子剖两半，晒成干，煮饭的时候洗干净拿碗装了撒上白糖蒸，吃得几个小孩儿停不了嘴。
春天的蒿菜晒干磨成粉，加上糯米粉做成粑粑，香甜又软糯。夏天的葡萄架下阴凉怡人，一家人吃完晚饭摘几串吃，能甜到心里去。秋天就更多，地里的梨，树上的柿子和板栗，吃不完风干或做成蜜饯都是消遣时的好零嘴。冬天烤红薯，香糯软乎，连皮都能啃得透光。四季流转，各有滋味。
存玉像只陀螺一样不停地转，把四个儿女拉扯大，把自己从青葱少女忙成为生计奔波的妇人，家里地里，总有一个让她挂在心头，停不下来。
再后来，儿女成了家，她先是成了外婆，然后又当了奶奶。存玉老了，乌黑的辫子成了齐耳的短发，圆圆的大眼睛有了岁月的痕迹，光洁的皮肤悄悄爬上了皱纹。但她依然是朝气蓬勃的，带着孙辈们在田间地头玩耍，教他们吃饭穿衣。闲时种花，存玉的房前屋后一年四季花都是不断的。孙辈就在这花丛里跟自家养的黄犬橘猫玩闹，偶尔存玉也会露一手，用棕叶编蜻蜓蚱蜢给小孩儿玩。
可惜孩童无定性，这草编的技艺没一个学会。
又过了好几年，小孩儿们上学的上学，工作的工作。儿时玩闹过的篱笆和田间渐渐长满了杂草，存玉病了。
存玉摔了一跤，五十多岁的年纪，右腿粉碎性骨折。医生把一块钢板钉进她的身体，从此以后她就只能拄拐走了。
陪伴存玉最多的还是爷爷。存玉脾气不好，爱喝酒，有高血压的她吃菜也重口。爷爷不声不响地把她的酒杯撤了，菜也口味淡了很多。存玉发脾气不吃饭，爷爷哄她：我们两个人是要过一辈子的啊，你这样子吃喝，怎么能走得长久呢？
存玉就听话，一碗饭吃得满满当当。出院后小女儿要存玉跟她住，存玉摆摆手说放不下家里的黄犬鸡鸭，地里的辣椒茄子，后来就还是老两口过日子。存玉坐在椅子上指点爷爷做饭。大半辈子没下过厨房的爷爷切菜像砍树，油盐酱醋一起放，一顿饭做得兵荒马乱。到后来上桌的时候几个菜都是难以下咽，存玉却笑得像小孩儿：你这还是头一次做饭给我吃。
这段时间经历了许多，后来小儿子跟媳妇闹离婚，两个人在家吵得天翻地覆仿若不共戴天。爷爷把存玉抱进房里，同站在檐下红着眼睛的向璟说：我跟你奶奶都过了几十年了，两个人就没想过分开，日子再难也过来了。怎么现在什么都好了，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呢？
向璟也不知道为什么。年幼的弟弟趴在她膝头问她爸爸妈妈为什么分开，她答不上来，只觉得这样的日子很疲倦。
那时候她才18岁，觉得天空都是灰的，日子过得没意思，生活也了无生趣。
存玉要她过来，不说话，就摸摸她的头发。女孩长得很高了，蹲在她搭了毛毯的膝盖上头，哭得像是受了委屈的小孩子。
存玉就说不哭不哭，奶奶还在。
这个时候她已经七十多岁了，一头短发白的多黑的少，病痛让她往日里并不削瘦的身材慢慢消减下去。爷爷的厨艺进步了很多，炖了五花肉给她吃，想着她好好吃饭，身体健康。
在病痛里熬了十多年，存玉的韧性有时候也难免失效。哭着同爷爷说自己不想活，不可名状的痛苦每日每夜折磨着她。爷爷木讷了大半辈子，却在花甲之年学会了哄姑娘。在一群小辈前头毫不避讳地学着电视里头的男主角叫存玉宝贝，哄得存玉一张老脸通红，再也不提不活了。
然后啊，存玉再也熬不住了，在寒冬未过的日子里睡了过去。爷爷红着眼睛同向璟说，自己这一辈子都没生过存玉的气。存玉性子执拗，他就忍着，让着。这一辈子，他总是记得当初那个埋头喝水的小姑娘，带着羞涩的笑容看着他的模样。
存玉后来跟向璟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没有你爷爷，我早就死啦。十六岁跟你爷爷在一块儿，我吃了不少苦。现在到老了拖累了你爷爷，我心里难受。
爷爷说不是，我这辈子没什么福气，没照顾好你。但是这日子总归是要一起过的。
山有顶峰，海有彼岸，漫漫长路，终有回转。但是人这一生，到了终点，就无可回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