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时间到了。”有片雪花飘进眼睛里,雾茫茫一片,倒让此情此景增添了几分朦胧之美。
孟瑾轩沉默地看着我。
“姐姐今年也二十有余了,再不嫁人可就老了。”我看着枝头的红梅,念着自己写的剧本。
“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的?”孟瑾轩不说话,我只好自己加戏。
孟瑾轩道:“演够了?”
“再加一个东坡肘子的时间。”我吸了吸冻红的鼻子。
我用一桌美味佳肴,贿赂孟瑾轩陪我演了一出,姐姐嫁人前与弟弟难舍难分的场景。虽然孟瑾轩这个人向来很有原则,对于一个吃货,在美食面前原则又当另算
雪越下越大,我才哆嗦着跑进屋子。
“广陵的冬天,可真冷。”
一
依稀记得,多年前也是在这样冷的冬天里,夜里饿醒了的我去东厨觅食。
“你……是谁?”我随手将一根擀面杖背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走过去。
蜷在柴堆旁的男童,小脸灰扑扑的,身材单薄,仿佛一碰就碎。
我蹲到他身旁,解下披风给他披上。无意中碰到他的手,冰块似的又冷又僵。
他迅速抽回手,朝我龇牙。
我从怀里摸出两块芙蓉糕塞给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阿娘的。”
他大概饿极了,想也不想就吃了起来。
那夜我和他在东厨睡着了,被下人发现时已染了风寒,两人一病就是小半个月。
我醒来没有看见他,以为他被阿爹阿娘赶走了,吵着非要看到他才肯喝药,阿娘又气又急,只得将他带到我屋子里一起照顾。
后来阿爹告诉我,他是孟伯父的孩子,满月时我还捏过他的脸。半年前,孟家遭遇劫难,孟家十余口除了孟瑾轩无一幸免,阿爹念及旧情,将他收为义子留在府中。
孟瑾轩小我四岁,阿爹便让我迁就于他,但他向来不喜欢我。只要离开阿爹的视线,他就百般借口不愿同我玩。
阿爹让我行事要有长姐风范,我便不与他计较颇多。年幼的他被母亲抛弃,父亲离世,同样年幼的我无法想象,他究竟是如何在外求生的。
我单纯地以为,只要让他高兴起来,便能同我一起玩耍。
后来他又一次病了,在梦里紧紧攥着我的手,一口一句“娘亲”地叫我,叫我不要离开他。我知道他其实也很想念他的阿娘,便任由他拉着,直到他醒。
之后我再问他,有关他娘亲的事,他却绝口不提了。
两年后,阿娘病逝。
从未经历过生离死别的我哭得特别伤心,小小的他紧紧拉着我的手。
“别怕,以后我陪着你,护着你。”孟瑾轩义正词严道。
除了洗澡、睡觉、上茅房,孟瑾轩果然都在我身边陪着,虽然大多数时间是我在发呆,他在念书,但确实让我觉得安心不少。
从这件事里缓过来后,我又没羞没臊地去逗孟瑾轩,他仍是对我爱答不理的模样,我为此有一点点的失落。
长大一点后,打听到有关他阿娘的事,顺着查下去才发现他父亲还有个弟弟在世,常年不在苍州,因此躲过了当年的水灾。
我寻思等他们母子相认后,也打听一下他叔叔的事。
二
孟瑾轩的娘亲名唤付小宛,曾是苍州有名的舞姬,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人数不胜数,偏偏对孟瑾轩的父亲动了真心。孟瑾轩出生后,二人却分道扬镳。
他父母的往事实在难以考证,只因当事人一个早已走过奈何桥,另一个多年前便不知踪迹。
当我找到孟瑾轩的阿娘时,她已不复当年。
“您是……付小宛?”
妇人慌忙低下头:“你找错人了。”
我不甘心,继续问道:“你还记得孟杰吗?您曾经的丈夫。”
付小宛猛地抬头,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问道:“你是谁?”
我把孟瑾轩的情况告诉了她,刻意没有告诉她我们之间的关系。她听完将我赶了出去,那瞬间,我看到了她眼睛里,即将涌出来的眼泪。
我从不是个轻易认输的人,古有先生三顾茅庐,今我便三入青楼。何况我觉得付小宛并不是个绝情的人。
付小宛最终还是抵不住我软磨硬泡,说出了当年的真相。
生下孟瑾轩后的她大病了一场,病愈后容貌迅速衰败,她怕丈夫知道后不再爱她,便一个人离家出走,再也没有回去。
若孟瑾轩知道自己阿娘在这儿,以他的性子定不会前来,依现在的情况来看,付小宛也决计不会去见他,或许还会借机逃走。
我得想个办法。
我深知徐妈妈早对我不怀好意,便同她说我家破人亡,来投奔“姑姑”,徐妈妈果真中计,扬着笑脸带我去挑新衣裳。
付小宛以为徐妈妈见钱眼开,强行让我接客,我便托她帮我去白府通风报信,叮嘱她务必将信交到我弟弟手里。
她照我说的,将信托人送给了孟瑾轩。
孟瑾轩来的那天,老鸨正要为我讨个好彩头。他坐在台下不疾不徐地摇着扇子,任由那些风流浪子争先叫价,好不悠闲。
我坐在九尺高台上,欲哭无泪,暗地里将这个白眼狼数落了百次有余。
最终,我的初夜由五千两成交给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徐妈妈正笑嘻嘻地伸手去接银子,孟瑾轩以迅雷之势,掏出了一沓万两银票。
“她的卖身契,我要了。”
若不是这场戏是我亲写的,孟瑾轩此刻便真是英雄救美,好不潇洒。
见徐妈妈有坐地起价之势,孟瑾轩扔下银票,一副绝不还价的嘴脸,徐妈妈没辙,忙让人给我松了绑。
孟瑾轩虽小我四岁,却从小受阿爹阿娘夸赞,跟阿爹从商之后,更是人精似的,想从他身上刮点油水,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次若不是他中计,怎会让我敲了竹杠。不过真没想到,他竟有这么多家底。
我从台上撒丫子朝他跑了下去,孟瑾轩还未反应过来,就被我拉到了后院。
“带我来这里做什么?”
我指着还在洗被褥的付小宛,道:“这段时间付姨对我很是照拂,理应有所报答。”
“我全部家当都拿来赎你了。”孟瑾轩摊手。
“放心,人家不贪心。付姨有个失散多年的儿子,你帮她个忙吧,给她做儿子如何?”我坏笑着戳他的腰。
都到门口了,若还不能让二人相认,那我白清溪做人未免也太失败了。
“付姨,他就是我弟弟,孟瑾轩。”
付小宛闻声抬头,嘴唇一张一张的,什么也说不出来。
母子相认,一会儿定是要哭肿了眼睛的,孟瑾轩性子傲,定是不希望让人看见他这一刻的模样,我自觉地退到门外,还很顺手地关上了门。
月光清丽,是个倾诉衷肠的好时机。
我坐在台阶上,打算在这段时间里,枕着膝盖小憩一会儿,还未等我睡着,孟瑾轩就推门出来了。
“怎么这么快?不和付姨多聊一会儿?”
“自作聪明。”他的眼睛红红的,但对刚才他和付小宛说了什么闭口不提,只把自己的外衣解下来给我披上,“把衣裳换了,跟我回去。”
我低头才发觉自己穿的还是青楼衣裳,好像是不太规矩。
发呆这会儿,孟瑾轩已经走到了我前头去,但我还是忍不住红了脸。
外衣上还带着他的温度和气味,同我只隔着一层薄纱,不浮想联翩也难。
三
孟瑾轩嘴上什么也没说,却将付姨安置在郊外的一间小屋里。
他还向阿爹请愿搬去同住,但阿爹没同意,让他把付姨接来白府,被付姨拒绝了。
与孟瑾轩相认后,付姨的心情好了许多,人也爱笑了。我时不时地跑去跟她抱怨孟瑾轩对我不好,她听后多是笑笑,半开玩笑地问我,“清溪对轩儿,竟这样上心吗?”
我噘嘴:“自我十二岁那年,第一次见到他时,总觉得这么漂亮的娃娃,若是我弟弟就好了,谁料想他竟只是外表好看,成日和我作对!”
不巧被刚回来的孟瑾轩听到,冷不丁回了我一句:“我可高攀不起。”
嘴上功夫我自知比不过他,遂不与他计较。他虽不是个称职的弟弟,但意外地让人安心。
不过十七的年岁,就已跟着父亲走南闯北,明眼人都看得出,父亲是要把手上的生意托付给他的意思,我倒落了个清闲。
我原是筹划,买些过冬的衣裳给付姨送去,刚走到布庄就被小贼抢了银袋,正欲去追,便见城东有人在欺负小童。
钱袋固然重要,也抵不上人命要紧。
我奋勇上前就被匕首划了一道,好在很快就有认识的人上前解围,我正要谢过这位壮士,转头却对上孟瑾轩的眼。
“你不是和阿爹出去了吗?”
“已经处理完了。”
“对了,今天的事别告诉我阿爹!”我扯着他的袖子,可怜巴巴地望着他。我曾见后院的阿黄为了多混几口吃食,便是用这般眼神望着他,似乎很是受用。
怀中的稚子还在发抖。
他将手放在了稚子头上,语气平和:“小凡不怕,轩哥在。”
“轩哥,这位姐姐为了帮我,被那帮人划伤了手。”
他摸了摸小肉团的头:“好,听小凡的。”
我看看小凡,又看看孟瑾轩。
“你俩早就认识?”我生气道。
孟瑾轩本就摆着一张臭脸,眼神落在我手上的伤上时,表情越发嫌恶:“真脏。”
我把手背到身后,鼻子却翘得老高:“放心,脏了你的衣服我赔你便是!”
我以为他这般嫌恶自是躲得远远的,没承想他竟把我的手托了起来。
孟瑾轩的手很宽厚,也很温暖,眼见着我又要浮想联翩时,一壶烈酒直直地淋了下来。
“孟瑾轩,我跟你什么仇什么怨啊!”
“一串糖葫芦。”他面不改色,轻轻为我将撒在手背上的金疮药吹匀。
一旁的小凡听着,一脸垂涎欲滴。
“两串!”我才不跟他客气。
“成交。”
四
前些天受伤的事还是被阿爹发现了,罚我一个月不许出门,我可不会乖乖就范。但几次偷溜,都被孟瑾轩抓了现行。
孟瑾轩有个难以启齿的癖好,大概是幼年的遭遇过后,他特别爱吃,也特能吃。我花了一个时辰做了一桌子美食给他,他才答应放我出去。
前提是他必须跟着,且还要给他做一个月的糖醋鱼作为补偿。
这次真是代价惨重。
郊外山花姹紫嫣红,群芳争艳,赏花的小姐们更是过之无不及,我在一旁对孟瑾轩小声嘀咕道:“也不知是谁说的,花朝节选的‘花神’是位绝色佳人,啧!五官还算端正,就是瘦得竹竿似的,日后定不好生养!”
我戳了戳孟瑾轩,发现他没反应,转过去他还白了我一眼,一副并不想搭理我的模样。
“孟瑾轩!”我在他耳边故意大吼了一声,本是想吓吓他,谁知却把一旁的莺莺燕燕引了过来。
我一度以为,以孟瑾轩的脾气,定是没有哪家姑娘会喜欢的,万万没想到,这年头姑娘们只看皮相,孟瑾轩这种级别的,只需往那儿一站,姑娘们便找不到北了。
我还没听到孟瑾轩的责备,就被一群玉貌花容的女子一股脑地挤到了小坡下。
不就是皮相好一点,有本事你靠脸吃饭,整个一毒舌加傲娇,有什么好值得追捧的!
我正踢着石子泄愤,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孟瑾轩一把揽到了怀里,末了,他还不忘捏了把我的脸。
我被他吓了个够呛:“你这是……干吗……”
肩膀被他左手生硬地圈着,我有些难受。
“请君入瓮。”他额头青筋乍起,嘴角生硬地向上勾起。
“我今日穿的可是男装。”我小声道。
孟瑾轩皮笑肉不笑地看着我。
我以为心悦他的小姐们会恨不得把我拆骨入腹,正暗自悔恨,当初怎么就没有一脚把他踹山沟沟里去,谁料想那些小姐却止住脚步,一脸的欣慰。
“事情和你想象的好像有些出入……”这人真倔,不惜落得个断袖名头,也要坑我一把。
君子不记小人过,能忍一时是一时。
“话说回来,你是否有倾慕的姑娘?是哪家小姐,要不要姐姐帮你推波助澜一把呀?”我一脸八卦。
他沉默不语。
“自古不说便是默认。”我乘胜追击。
他仍是不吭声。
“若愿意告诉姐姐,姐姐便帮你说亲去。”我有意笑他,“倘若你真想成婚,也得等姐姐出嫁以后才成。”
我自作主张地拉起他的手,勾住小指:“约定好了啊,一百年都不许变!”
我看到他耳根红了,心里一阵狂喜。
跟我斗,孟瑾轩还真是嫩得可爱。
五
往来西域的丝绸和茶叶向来紧俏,这单生意历来是阿爹亲自操持,这次阿爹却让孟瑾轩独自去。
我成天在家无所事事,突然觉得有些无聊。
过了几日,表姐傅荷从上都过来,此番还带了个小机灵鬼。我和傅荷已有几年未见,记得上次见面还是她成亲时。
傅荷的女儿月儿很是可爱,乖巧地趴在她腿上听我们谈天。傅荷问我,可有心上人否,我没来由的地想到了孟瑾轩。他很少笑,但若笑起来,左边脸颊会有个浅浅的梨涡。
原本还思绪万千,最后脑子里突然出现了孟瑾轩最常看我的一脸嫌恶的表情,所有绯红幻想骤然消散。
“方才我见清溪妹妹笑了,莫不是有了心上人?”傅荷打趣我。
“没有。”我斩钉截铁道。
傅荷一脸不相信的样子,又追问了几次,我觉得有些累了,瞎扯了个人出来:“才高八斗、爱笑,待人接物都很温柔。”
没想到我这信口胡诌的人物,隔天我同傅荷出门便碰上了,眼光独到,与我看上同一块玉佩。
他先我一步让仆人付了钱,又将玉佩送到我手中:“君子不夺人所好。”
傅荷同我使了个眼色,我只好收下。
闲谈中,苏衍自报家门,说自己刚迁至广陵,带着家仆出来采买,但两人都有些迷路,问我可否有空,带他四处转转。
傅荷借口月儿口渴,带她回去吃茶,先一步溜了。只剩我和苏衍,他的仆人、我的丫鬟尾随其后。
我同苏衍的聊天一度十分尴尬,直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进入眼帘。
一列商队在城内缓缓行进,带头人穿着暗青织金长袍,眉眼分明带着温柔,偏偏却又绷着个脸,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
是孟瑾轩回来了。
我三步并作两步,身侧的苏衍不明原因,追着我来了。
毕竟是同苏衍有约在先,我也只好同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