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卓曦下午的专访对象,是一位抗美援朝的退伍老兵。老人家很久没有人陪着聊天,谈兴甚浓,讲了很多提纲外的话题。
结束专访匆匆赶到餐厅,已经六点四十。
整整比和相亲对象约好的见面时间晚了四十分钟。
这两天母亲连着安排了几场相亲,李卓曦把不同场次相亲对象的名字电话搞混了,所以她没法和对方联系。
又不敢去母亲那里触霉头,只好硬着头皮赶过来,希望对方能够接受她的道歉。至少,有话好好说,千万不要回去告状。
但实话说,她心里有些打鼓。
今天这位相亲对象是粒子物理研究所的研究员,意大利留学回来,据说是粒子所最年轻的正研。
在李卓曦的印象里,理科生都很刻板,自尊心很强,得理不饶人的那种。
她叹口气,希望不要弄得太尴尬就好。
到了约定好的包间门口,房间里静悄悄的,李卓曦探头小心翼翼朝里面看一眼,看到桌边一个男人的侧影。
咦,想象中科研工作者常有的“地中海”和“酒瓶底”,完全没有出现。
男人黑发浓密,身形高大,穿一件红黑色冲锋衣,衣服背后写着“粒子物理”几个字。
他低着头,手肘支在桌子上,双手虚握在一起,拿食指关节顶着额头。
从李卓曦的角度,只看得到他线条优越的侧脸,和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浓密暗影。要不是旁边的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她会怀疑他睡着了。
李卓曦轻轻敲一敲门,绽开一个驾轻就熟的亲切笑脸:“你好,抱歉我来晚了,工作上遇到点突发情况。”
男人抬头看过来,眉头微皱着,似乎有些疲惫,原本就十分明显的双眼皮显得越发深刻,漆黑的瞳仁却有些失焦。
李卓曦一时摸不清他路数,努力端着笑脸和他对视五秒,听到他喃喃:“……如果把介质换成超纯水,就可以最大程度降低山体岩石的本底影响……”
“什么?”李卓曦莫名其妙。
男人这才回过神来,揉一揉额头:“哦,对不起……”
他看了眼手表,合上电脑站起身,朝李卓曦看过来:“李……李小姐是吧,我七点钟有组会,先走了。你回去就和介绍人说,没看上我就行了。”
他夹着电脑绕过李卓曦走出去,又转回身来,神色稍有些犹豫:“那个,你迟到,我早走,我们就算扯平吧,回去谁都别告状,行吗?”
李卓曦还没反应过来,男人已经点一点头,转身走出去。
李卓曦愣怔地站了一会儿,哼笑一声,把手包扔在椅子上。
相亲约在六点,他安排了七点的组会。
这四十分钟,合着也不是等她,而是在这儿躲清静思考问题呢。
还“扯平”,还“回去别告状”,还“就说没看上我就行了”!
什么人啊,白长了一副人模狗样的好皮相。
李卓曦有些悻悻的,心里清楚自己有些不讲道理,毕竟是她迟到在先。
难得遇到这样合眼缘的相亲对象,可惜对方显然不这样想。
所以说啊,脱单,恋爱,结婚,环环都靠缘分,哪那么容易呢。
她自嘲地叹口气,脱掉大衣坐下来,叫来服务员点了两个喜欢的菜,好生安抚了饥肠辘辘的肠胃。
李卓曦是本地人,聪明勤奋,家境殷实,人也长得讨喜。名牌大学研究生毕业后,进了央视总台做新闻记者,人生一路顺风顺水,没什么烦恼。
大学时谈过一场恋爱,前男友是个同样积极上进的高材生,一起拿奖学金,一起进学生会,互相介绍导师做课题,硕士阶段男生去了美国,两人慢慢就散了。
毕业以后全情投入忙了几年工作,如今眼看着三十岁近在咫尺,恋爱结婚便正式提上了日程。
李卓曦并不排斥母亲给自己安排相亲。有什么不好呢,见识的样本越多,遴选出优秀个体的可能性才越大。
和相亲对象相对而坐的时候,彼此对会面目的心知肚明,避免了从陌生人开始的试探和尴尬。
李卓曦是个积极乐观的姑娘,始终对相知相守的完美婚姻抱有希冀。
遗憾归遗憾,李卓曦很快就忘了研究员这一茬儿,年底活动多、采访多,她忙得不可开交。
今年的社会热点是科技发展,台里打算做一系列专题采访,记录几个德高望重的老科学家的事迹,起到宣传和歌颂的效果。
这种题材很难博得眼球,选题会开得气氛沉闷,毫无头绪。
李卓曦拿着笔在本子上乱划,听到主任说到采访对象之一是粒子物理所的宇宙线观测实验项目的负责人王院士。
粒子所……她突然想到那双深邃而略带迷茫的眼睛。
“主任,一定要做成那种高大上的歌颂式片子吗?我们深入他们的生活轨迹中去,记录他们真实的科研日常和团队协作,做贴近生活、有人情味儿的纪实片,有没有可能?”李卓曦仰头问。
主任听了,沉吟片刻,抬起手拿食指虚点一点她,笑了。
节目策划很快获批,台里很重视,拨了预算和人手,给了三个月的拍摄周期。
李卓曦那一组摄制人员负责跟拍王院士。她看着王院士组里的人员名单,挑一挑眉,弯起嘴角。
容屿,三十一岁,宇宙线观测实验项目的副总工程师。
正是那晚,叫她回去别告状的相亲对象。
粒子所同意了台里进驻拍摄的要求,王院士本人也表示欢迎。李卓曦一路进展顺利,却在第一次拍摄项目组例会时遇到了阻力。
会上王院士向组里成员介绍了李卓曦几人的身份,李卓曦赶紧起身鞠个躬,大致说了一下拍摄计划,请各位老师配合。
“不用那么拘谨,没问题,”老院士人很和蔼,热情地指一指在座的几个人,“张主任,翟工,还有容屿,都是我们这个项目的骨干人员,你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去找他们沟通……”
几个被点名的稍年长的男人都点头微笑示意,只有角落里冒出一个漠然的男声:“我没时间,别拍我。”
李卓曦循声望去,只见容屿窝在椅子里,紧盯着笔记本电脑屏幕,浓眉紧锁,脸色苍白,一脸的疲惫和烦躁。
当着这么多人下导师面子,这人,情商为负吧。
李卓曦一边暗自吐槽,一边拿忐忑求助的眼神去看王院士。
果然,院士怒了:“我都有时间你没有?硬挤也给我挤出时间来!”
转头对李卓曦又是笑眯眯的样子:“你们该干嘛干嘛,不用管他,倔驴一样。不过他的确比我忙,哈哈哈。”
话虽这么说,容屿还是不配合拍摄,向他要日程计划不给,个人采访也拒绝。
李卓曦听了助理的诉苦,深吸一口气,去实验室找他。
她猜得没错,容屿果然不记得他们曾经见过面。
她靠在容屿对面的桌子上,递过去一页纸:“容老师,这是我们的拍摄计划,请您勾选您合适的采访时间。”
容屿弯腰调仪器,没抬头:“我说过我不参加,找别人吧。”
李卓曦将那张纸放在桌子上,好整以暇道:“您是不是把这次采访当成什么上电视露脸的好事儿,当成福利一样想拒绝就拒绝?”
她的语气隐隐有些不客气,容屿察觉到,诧异地挑眉看过来。
李卓曦笑笑:“甚至,你是不是觉得自己挺淡泊名利的?”
容屿皱一皱眉,直起身来。
他压迫感太强。
李卓曦下意识挺直了脊背,正色道:“我采访的不是你个人,是你所代表的所有一线科研工作者。让大众看到你们工作的内容和意义,让你们的声音被人听见。”
“你知道这个机会有多么难得吗?你知道一个让外界了解自己、关注自己的机会,对一个行业群体来说,有多么宝贵吗?很显然,你不知道,但王院士知道。”
容屿皱着眉盯着她,李卓曦仰着头和他对视。
“我听说你们项目的科研经费已经捉襟见肘,下一期预算却还迟迟批不下来,对吧?
“这个节目播出去,我不敢保证可以立竿见影地解决你们的困境,但至少,会很大程度上增加你们这个项目的申请力度和影响力。
“那样你们几年的心血就不用半途而废,你也不用整天为了同时保证实验精度和降低成本而焦头烂额了。”
容屿的眼神露出一丝惊讶,李卓曦神色自若地笑笑:“我实话和你说,你要是拒绝采访,粒子所这个选题我们就只能放弃。我们只等到明天早上,你再考虑一下。”
她干脆利落地说完,转身走出去,却在关门时悄悄朝后瞥一眼。
容屿穿着白大褂站在几台大型仪器中间,阳光从窗口照在他身上,他低着头垂着眼,认真思索的样子显出一丝眼熟的茫然。
那种茫然总让他流露出一种类似男孩的单纯与无辜来。
李卓曦竟一瞬间有些心疼。她拍拍自己额头,李卓曦你这个颜狗,没救了你。
当天晚上九点,容屿来到李卓曦团队开会剪辑的会议室,把勾选好拍摄时间的单子交给她,脸色有些尴尬。
李卓曦没有露出半分得意或者揶揄的神色,而是真心实意地微笑:“谢谢容老师的支持。”
容屿瞥她一眼,点点头要走,却又忍不住回身问了一句,“为什么我拒绝,你们就放弃我们所的选题?”
李卓曦眼珠转了转:“最开始列选题的时候,粒子所是最不被看好的,因为你们的研究方向实在是太深奥了。但是先导片子放出来,你们所的热度已经冲上了第一。”
她看着容屿微微一笑:“因为片子里放了一张你的照片。”
她迎着容屿困惑的眼神慢条斯理道:“你在热搜上挂了两天,被封为史上最帅研究员,超话热度超过了一众小鲜肉明星,还有无数女网友在你照片下声嘶力竭喊老公。”
“所以,”她摊摊手,“要是正片里没你,我们怎么收场呢?”
容屿的眉头随着她的话越皱越紧,耳朵尖也越来越红。刚要说话,却又听见她慢悠悠道:
“但我向你保证,等片子播出后,不会再有人盯着你的脸,他们会看到你们这些人在做多么高精尖的科学研究,以及这是一项多么孤独、艰难,又意义深远的事业。”
李卓曦望着他浓黑的眉眼,一字一句道:“我向你保证,不会再有人问你,你花这么多钱和时间,做这么多次重复的实验,到底有什么用。”
容屿的瞳仁不易察觉地一缩,定定望着她,面无表情。
那是三年前,容屿作为青年粒子物理学家接受某大牌杂志采访。那记者态度轻佻,访问内容拉拉杂杂毫不专业。
最后一个问题竟然是“请问你们每天花这么多钱、做这么多实验,研究各种看不见摸不着的粒子如何运动,对我们的日常生活,到底有什么用呢?”
容屿那时耐心彻底告罄,冷冷答了两个字:“没用。”
后来记者的借题发挥、社会上的口诛笔伐、所里的批评教育,他都不想再回忆。
只是从那以后,他对这些媒体人便唯恐避之不及。
别人只道他是厌倦了舆论的歪曲,只有他自己知道,当他立志奉献一生的事业被人质疑价值时,那种挫败和无力感多么可怕。
然而此刻,他凝视着这个年轻女记者黑亮的眼睛。她眼神坦率、自信,又带几分温柔的狡黠,让他竟一时挪不开视线。
直到摄制助理在一边偷笑一声,容屿才反应过来,涨红了脸慌张地转身走出去。
李卓曦警告地瞥助理一眼,垂眸抿一抿嘴。
拍摄工作紧锣密鼓地进行起来,项目组的科研人员慢慢习惯了在镜头的注视下开组会、吃盒饭、做实验、为某个技术方案争吵,或为取得阶段性成果而欢呼雀跃。
也慢慢习惯了李卓曦整天抱着笔记本电脑,在角落里安静地观察他们,不停在键盘上敲敲写写。
组里的科学家都个性鲜明,为了科学问题而争论,有人无论何时都心平气和,也有人动不动就脸红脖子粗地骂娘。只有容屿最有趣。
永远坐在角落里沉默,闭着眼睛紧皱着眉,拿手指抵着额头,老僧入定一般。偶尔忽然坐直身体在电脑前“噼噼啪啪”地敲一阵,盯着屏幕片刻,再坐回去闭上眼睛。
然后在大家最争执不下的时候,他起身将电脑连上投影仪,将自己的计算过程投到屏幕上。大家就会安静下来望过去,发现那个问题的结论已经一目了然。
于是大家静一静,开始讨论下一个问题。
这个过程周而复始,容屿除了必要时解释几句,经常整个会议一言不发。
助理进来检查摄像机,弯腰和李卓曦咬耳朵:“那个容老师,也太酷了吧,又帅又厉害,还不爱说话,像武侠片里的绝世高手。”
李卓曦摇摇头,小小声:“表达障碍而已。”
小助理“噗嗤”笑出声。
没人注意,容屿却转头朝这边瞥过来一眼。
李卓曦坐直,朝他绽开一个乖巧的微笑,很崇拜的样子。
容屿转回去,耳朵又一点点红透。
短短一个月,李卓曦深刻体会了做大科学工程的不易。科学家们要搞科研,要和设备厂家讨价还价,要去项目现场看工地,还要应酬大大小小的行政领导。
宇宙线观测项目在西南某省的某座高海拔山上选址,主管部门一级一级,各种审批手续五花八门。
好不容易实验基地落成了,当地建设部门迟迟不通过验收,无法投入使用。
王院士朝容屿瞪眼:“你惹的麻烦,你想办法解决!”
李卓曦找组里爱说话的年轻人打听,原来是当地建设部门领导的妹妹,曾表示想考王院士的研究生,并点名想让容屿师兄指点一下专业课。
不知道容屿说了什么,反正三天以后,小姑娘再也不来了。项目组与当地建设部门领导的梁子,也就这么结下了。
这天组里的几位负责人又把住建委的领导请来,参观一下基地,沟通验收的程序。
小领导打着官腔,一脸皮笑肉不笑。还特意问了哪一位是容屿,上下打量他几眼,笑得大有深意:“年轻有为,年轻有为啊,哈哈。”
容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连个眼神也懒得给。
李卓曦在心里竖大拇指,果然倔驴,名不虚传。
这次的沟通会又无功而返,住建委一行人离开后,会议室里一片低迷。
李卓曦走出去,追上那个小领导,亮明自己总台记者的身份,那人脸色马上就变了。
李卓曦笑眯眯道:“我们这几天听科学家们说了很多咱们地方政府给予的支持,今天听了会议果然不假。”
“刚刚我同事也录了一段你们沟通的过程,我们打算放到片子里,体现地方政府对于科学事业的支持,您没意见吧?”
她笑意未达眼底,小领导哪会不明白她意思,额角的汗都出来了,硬挤出一丝笑,勉强讲了两句场面话,钻进车里开走了。
李卓曦冷笑着回身,容屿站在她身后。
他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看到李卓曦对着那脑满肠肥的男人一脸灿笑。
他感觉自己像吞了一把碎石子。
“你何必对这种人赔笑脸?”容屿生硬地说。
李卓曦叹口气,决定给这位研究员上一课:“容老师,和有些人打交道,你必须用他们的方式,不能只顾坚持自己的原则,硬碰硬行不通的。”
容屿皱眉:“我为什么要迁就他们这些官僚作风?我们认认真真按规矩办事,我就不信他敢一直拖着不批。”
李卓曦也较真起来:“他的确不敢一直拖着,但你们有多少时间可以陪他耗呢?”
“明知道他就是想耍耍威风,非和他一般见识、硬扛着,到底是在为难谁?服个软或者变通一下,把事情办妥不好吗?”
容屿拧紧了眉不说话,李卓曦不想再和他争论,转身往楼里走,听见他在身后淡淡道:“他们就是被你这种人惯成这样的。”
李卓曦不敢置信地转过头去:“你说什么?”
容屿抬头看着她:“这次服个软可以过,下次要满足什么其他条件?”
“我们这种国家项目都需要这样,其他人会不会根本没有变通的余地?你的做法,会让循规蹈矩的人,做事情越来越难。”
李卓曦瞪着他,却很久都没说出话来,任他径直从自己身边走过。
当天下午住建委的验收组就来了现场,验收手续三天内全部办妥。大家都松一口气,王院士终于不再愁眉不展。
拿到备案回执那天下午,容屿找到李卓曦,沉吟一下道:“谢谢你帮忙。那天中午……我向你道歉。”
李卓曦抿抿嘴:“不用道歉啊,我后来想想,你说的没错。记者做久了,总觉得万事都有潜规则,却忘了世界本来的样子。谢谢容老师点拨,以后我们多多沟通啊。”
她望着他笑,鼻尖翘翘的,瞳仁里映出他的影子。
容屿呆望她一会儿,飞快挪开视线,张一张嘴又不知该说什么,最后胡乱点点头,转身大步走出去。
初冬时,实验设备安装完毕,项目进入运行取数阶段。科研人员没日没夜地监控实验数据,隧道外的中控室里,每晚灯火通明。
摄制组人员没有和科研人员住在一起,而是被安排在实验楼里一个空房间里住宿。
李卓曦有些不解,一天晚上到中控室去找容屿确认几个专业术语,顺便问了一句。
容屿盯着屏幕上的数值曲线:“宿舍楼窗户是单层的,屋里很冷,怕你们受不了。实验楼有保暖。”
李卓曦匪夷所思:“这种地方单层窗户过冬,你们是来修行的吗?”
“经费不够了,只能先保证精密仪器不被冻坏。”容屿淡淡地说。
李卓曦愣住了。
窗外狂风呼号,隐约传来野兽的咆哮。
李卓曦在值班床边坐下来:“这附近有狼吗?”
“嗯,下午五点以后不要出园区门。”
容屿专心地敲着键盘,显然已司空见惯。
李卓曦好半天没说话,良久轻轻问:“容老师,听说,你年薪还不到25万,是吗?”
容屿停下敲键盘的手,有一瞬间的茫然:“差不多吧。”
“我听说,你们组去年离职去投行做技术的那位副研,年薪已经过百万了。”
容屿转头看着她。
“我能问问,是什么让你、让你们,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中,日复一日地坚持着做这件事吗?”
“总要有人去做的。”容屿沉默一下,合上了电脑。
“很多人觉得我们这些实验对人类没什么用处,其实不是的。宇宙线能够影响很多领域,比如无人驾驶、武器导航,它甚至能影响人的脑电波。
“发达国家都在努力捕捉这些宇宙粒子的轨迹,如果我们不做,将来会非常被动。”
“你知道吗?我们现在探测到的粒子,可能来自几亿光年之外,”他看向窗外的夜空,“那是宇宙深处给人类发来的信息。”
提到自己的专业领域,容屿的话明显多了起来:“探测器捕捉这些信息,我们再试着把它翻译过来。”
“可能我们这代人,终其一生只能完成一句话,甚至一个字,但一代代这样坚持下去,也许就能破译宇宙中的未解之谜。你不觉得这很有趣吗?”
他微笑着转过头,却在看见李卓曦的一瞬间定住眼神。
李卓曦定定地凝视着他,眼眶微微泛红,眼里竟有星星点点的水光。
她有些慌张地低头掩饰了一下,笑道:“突然觉得你……的工作,好浪漫……那个,你忙吧,我先回去了。”
她拿起笔记本拉开门跑下楼去,心跳与脚步一样纷乱。
对一个男人产生心疼和崇拜交织的感情,是件很危险的事。
那恐怕就不是简单的“喜欢”两个字可以形容了。
容屿一个人站在房间里,眼前都是那双温柔而清澈的眼睛,久久无法回神。
很快,实验的第一阶段顺利完成,摄制组的工作也告一段落。
李卓曦一行人回京的前一天,容屿来找她通知晚上王院士设宴给摄制组送行的事情。
李卓曦昨晚写解说词写到很晚,正午的阳光晒进来,她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门开着,容屿走进去,犹豫一下,没忍心叫醒她。
阳光照在她白皙的脸上,透出嫩嫩的粉,肌肤像是透明的,细腻得看得到细细的绒毛。
所谓羊脂玉膏,大概就是如此。
容屿在桌边坐下来,目不转睛望着李卓曦的脸,喉头滚动一下,鬼使神差地伸出手。
他这三十年的人生里,从来没有触碰过这样质感的任何事物,这样温柔,这样诱人。
以后,大概也不会再有机会。
他的指背一寸寸接近她的脸,缓慢而轻颤。
在指尖距她脸颊半厘米的时候,李卓曦睁开了眼睛。
容屿深不见底的漆黑瞳仁,就这样撞进她眼里。
那一瞬间,他们竟像透过眼睛直接看见了对方的内心。
容屿怔怔的,忘记移开目光,也忘记收回手。
李卓曦轻轻侧了侧头,脸颊去触碰他的手指,两秒后离开。她弯起眼睛笑,泛红的脸半藏在臂弯里。
走廊里传来助理喊李卓曦的声音,容屿被惊醒,“噌”地收回手站起身,快步走出去。
他走到楼梯转角,听见李卓曦和助理在房间里说笑,声音轻快甜蜜。
手指上那一小块触碰过她脸颊的皮肤,产生一种类似疼痛的烧灼感,一寸寸蔓延到心里。
他正发呆,手机响了。
容屿看着手机屏幕,眼神里的柔软与恍惚瞬间散去。他深呼吸,接起电话。
“容屿,你还在山上?”父亲声音似乎有些尴尬和犹豫,夹杂着一旁母亲断续的哭骂声。
还没等容屿回答,那端的电话似乎被母亲抢过去。
“儿子,你快回来,你爸要和我离婚!”她气急败坏的声音里带了哭腔。
“我忍他十几年,当牛做马忍气吞声,照顾完小的照顾老的,他在外面和女人勾搭厮混我都不管,就这样他还是要和我离婚……他这是要把我往死里逼啊!”
听声音两个人似乎在争抢电话,容父怒不可遏地喝斥,容母歇斯底里地哭骂,尖利刺耳的指责谩骂贯穿耳膜,撕碎容屿心里那一抹初初萌生的旖旎。
他恢复到面无表情的冷漠样子,挂断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