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知夏
我置身于岁月悠长的回忆碎片中起起伏伏。
那年夏秋之交,知了疯狂地在叶子上叫嚣。我拉着冰冰的手,在后院的大果园里摘水梨。
梨树的叶子还是那么的绿啊!在阳光下绿得耀眼。
“朝伟哥哥”冰冰在后面拽着我的衣角,咬了口手上半青半黄的梨子,皱了皱眉头:“这梨子好酸哦!”
我轻轻揉揉她的头发,呵呵笑出声:“乖,哥哥给你摘最上面的那个最黄的梨子好不好?”“好,好!”小冰冰眉开眼笑地拍起了手,眼睛里满是璀璨而欢喜的光。“冰冰最喜欢朝伟哥哥了呢!”小冰冰吸吸鼻子,扑到我身上,给了我一个甜甜的吻。
那一年,我十岁,冰冰八岁。
印象中,只记得那大片大片浓密的梨树叶,和一个个或黄或绿的水梨在微风中摇晃。我们的笑脸,便隐在那片绿荫下,甜甜的吻中。
童年,一晃就过了。
二.回弦
1919年五四运动后,我加入了中国共产党。
1927年国共合作破裂后,我又潜伏进了国民党内部,任务是窃取情报,与党组织里应外合。冰冰硬是要跟我来,我劝她不要,她不听,我们便一起到了南京。
远离了故乡。
那一年,我二十二岁,冰冰二十岁。
组织上给我安排的身份是南京的情报局科长。为了掩人耳目,便自己租了一家木制的古板洋楼,二楼的一间。没有让冰冰搬进来,是怕引起别人的怀疑。
为了那么多同志的生命和党的事业,我一直没有联系冰冰,倒是她一直来找我。有好几次我一回家,就发现桌上已摆满了热气腾腾的饭菜,还有在厨房里忙碌的她。
不是没有过感动,但随之而来的却是更多的理性。我曾冷着脸,面无表情对她地说:“冰冰,我现在请你马上出去,不要再来干扰我的生活!”
冰冰炒菜的手停住了,僵在那里。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炒菜的火苗滋滋地烧着窗外如火的夕阳。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声音颤抖着:“朝伟哥哥,难道你都不关心我这段日子过得好不好么?”她眼里满是受伤酸楚的泪水。
我狠心地闭了眼去,不忍再看她的眼睛,便转身打开了门:“你走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说完就把惊慌失措的她推出了门外,然后“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朝伟哥哥……”她在轻轻地拍着门,小声地呜咽着:“朝伟哥哥,让我进去吧,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背靠着门,指甲深深陷进手掌里,有泪水流下来,湿了眼眸。
我狠狠闭了眼去,咬紧了嘴唇,告诉自己,不可以。然后便很快擦干了眼泪,依然装作置若罔闻的样子,转身离开了门口,向里屋走去。
冰冰很美,很可爱。正因如此,所以我不能害她,不能让她卷入这是非之中,我只希望她能像普通寻常女子一样,好好的生活,找到能给予自己幸福的那个男人,而不是我。
也不能是我。
情报局鱼龙混杂,为了能够顺利进行党布置的各项任务,我不得不委屈自己,左右逢源,这自然免不了诸多应酬。
身边的女人有很多,妖媚的,飒爽的,可哪一个都不是她的模样,那个留在我心底的,轻轻一触就痛及全身的模样。
一转眼,冬天便来了,南京这次的冬天异常寒冷,马路上结满了薄冰,阴冷而肃杀。北风在耳边声嘶力竭地呼啸着。
夜深了,当我又拥着一个女人从“百老汇”歌舞厅走出来时,在马路边,我遇见了冰冰。她双眼哭得通红,穿这件单薄的白裙,在寒风中冻的瑟瑟发抖,目光就那样投射过来,带着绝望和凄凉。
我招呼身边的女人先离开,然后稳步向冰冰走去。
“朝伟哥哥……”她低埋着头,垂着眉,声音哽咽着:“你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是因为你身边的那些女人么?”
“不是。”我喉咙干涩,仿佛灌满了寒风。
冰冰的眼睛立刻就亮了,她上前握住我的胳膊:“那朝伟哥哥,我们一起回家乡好不好?家乡有好吃的梨子,家乡没有这么冷的风。”
我别过头去,狠下心,一把甩掉了她搭在我袖子上冻得发紫的手,用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语调冰冷地说:“你到底懂不懂!我是不会回去的,你知不知道你真的很粘人?我讨厌你!我再不想见到你!”
“你说……什么?你是……骗我的对不对?朝伟哥哥,你一定有什么苦衷不能说对不对?不管怎么样,我都喜欢你!……”她顿了顿;“我要嫁给你!”微扬起眉,泪光闪闪,一脸决绝。
我胸口猛地一滞,连呼吸都变得不平稳。咬咬牙,依然冷下声来:“你给我听好了,从现在开始,我不再认识你,你也永远不要出现在我的视线里!”
说完这句话时,我的大脑已一片空白,伤痛和隐忍吞噬着我的每一个细胞。
“你……”冰冰惊讶着后退,泪水汹涌奔流。
长发在低迷的夜色里绝望的翻飞,掠过她惊慌空洞的眼眸。
当然,她来不及注意到从身旁疾驰而来的汽车……
“小心!”我赶忙去拉她,想把她紧紧地抱在自己的怀里。可是此时,眼前只剩下了白茫茫的灯光。
尖利的刹车声已渐渐远逝,世界仿佛在此刻骤然变得安静下来。除了耳边一直回旋的那句话:
“朝伟哥哥,我要嫁给你!”
(此处分界)
醒来的时候,依然是腊月的夜晚。我躺在一家小门诊的病床上,身上盖着纯白的被。坐起了身,发现自己已并不大碍,便推门走了出去。
那是一条长长的走廊,左侧是窗户,寒风猎猎地灌进来,窗外寒星满天,萧索着。右侧是一个一个病房,透过其中一个病房的窗户,我看见了冰冰。她躺在床上,头发凌乱极了,双目发直地看着天棚,眼眶发红,耳边的枕头已经湿了一大片。雪白的床单映衬着她的脸,不食人间烟火一样的美。
我这才注意到她那件白色连衣裙。已是寒冬了,她孤身一人追随我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原本的富家小姐却连棉衣都穿不上。那种孤独与寒冷一定是常人所无法体会的吧。即便是这样,却还是一味固执地等我“回心转意”,等着我娶她。我此刻突然觉得我是这样的鄙陋,这样的坏。
其实,我想说,冰冰,我并不讨厌你。我多么想推门进去,紧紧紧紧地抱住你,然后告诉你,我是一直一直的喜欢你,从我十岁那年到现在,喜欢你的每一个笑容,映在璀璨阳光下的每一笑容。
但是,我不能,我必须先回家一趟,把手上最后的任务交给下属,安顿好一切后才能来找你。不管不顾的,带你远走高飞。
我站在透明的玻璃窗外,深情凝望着她的脸,手指轻轻触碰到玻璃上,一阵冰凉。
所以,冰冰,你要等我回来,一定要等我,来娶你。
三.焦尾
我回到了家,已是正午。保姆在打扫卫生,阳光亮得刺眼。空气中尘土飞扬,落在木制的地板上泛起黄晕的光。
突然间,我就觉得很困了,眼皮沉沉的抬不起来了,来自这个世界的光影都在眼前慢慢的旋转着,旋转着……
醒来后,仿佛依然是在午后。我便急急忙忙地堡好汤,做好菜,打包好后去看冰冰。
我飞奔着来到了那家门诊前,一转身,才发现此时早已不是冬天了,而是暮春。
杨柳在天空中微拂,天空蓝得近乎透明。门诊前的马路变成了一条长长的集市,人们在这里穿行不息。人声嘈杂。更奇怪的是,门诊突然也变得破旧,被磨烂了的门槛边长着几株迎春小花。
我找到了那位主治医生。明明昨晚还是个风华正茂的男人,此刻却满头白发,面露沧桑。
我赶忙问他,那位被车撞后送来的女孩子现在在哪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然后意味深长叹了口气,缓缓地说,你怎么才来,那个女孩子等了你好久。直到临死之前依然念叨的是你的名字。
冰冰不在了?你不要骗我,究竟是怎么回事?
那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在你走后,日本兵就包围了这里。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为了进行生化试验,逼迫每一位没有出院的病人吃下神经紊乱的化学药物,最后……全部活埋掉……
什么?我这一睡竟睡了三十年!巨大的惊诧与伤痛同一时间汇聚到我的咽喉,我惊讶的张着嘴,却讲不出一句话。
大夫,怎么会呢。我只是回家睡了一觉而已啊。
我从门诊里走出来,阳光刺的我双眼生疼,恍若隔世。
我好想那个有着灿烂眼睛的女孩。我好想那个说要嫁给我的女孩。
一阵风吹起,吹进我眼里,那繁华似锦的绿叶。我想起了我们的小时候,那年我们一起摘梨时的青涩模样,那个在也回不去的梦。我想起了她后来的执着和我的伤害,我想起了我爱她,却只能留她自己一个人默默垂泪的苦楚,我心里就涌出一种被撕裂一样的疼,像潮水一样,漫过我的口,漫过我的鼻,叫我狠狠,狠狠的不能呼吸。我怎么会,怎么能,丢失了我们之间应有的那样纯纯的爱。
冰冰,我这一生最大的伤痛,便是没有让你知道,我爱你。
四.后来
女孩一直坐在病床边,守候她朝思暮想的朝伟哥哥,等他醒来,等他微笑。等他娶她。没错,当车飞驰而来时,是朝伟一把拦下她,把她抱入怀中,当冰冰看到他那刻骨铭心的眼神时,她便知道了,她的朝伟哥哥从来没有变过,卸掉一身的伪装后,他依然是他,肯为他摘梨的,朝伟哥哥。
然而来换取这个真相的代价,确是如此的惨重。自车祸后,他便大脑大面积受损,永远沉入昏迷,成了植物人。
她嘴角微扬,笑得温暖。这样也好,朝伟哥哥,就让冰冰一直陪着你好不好,陪你一生一世好不好。
窗外,夕阳西下,春华秋实。朝朝暮暮,在两个世界里的,两个人,寻寻觅觅,孤独终老。我欠你的,一段情,一句,我爱你。
五.繁芜
梦醒了,看看表,已是中午了。很奇怪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一个梦。我既不是朝伟,也不是冰冰,那么我是谁呢?或许是那梦中的一片树叶,抑或是那吹散往事的一阵风。
窗外落雨点点,打得树叶沙沙作响。想了想,莞尔一笑,其实都不是,我只是第三世界的,一个看客,匆匆而来,匆匆而过,却带着满心的感慨,泪眼迷离。
因为,我是相信之间有真爱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