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岚阳村的春来的比别地早。才不过二月末，柳树便早早抽了芽。野外开满了淡紫色的小花，这花没有名字，玉蝻便叫它岚阳花。
岚阳花盛季在三月，彼时花开满地，是神仙也羡慕的景色。顾彷自村中出来，果真不久便找到了蹲在地上专心采着花的玉蝻。
他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后，“嘿”的一声将她吓了一跳。
玉蝻抚了抚胸口，顺了口气：“你要吓死我啊！”
“吓死了我可舍不得。”顾彷笑道，“爹爹让我来找你，卜卦仪式快开始了，你可不能再玩儿了。”
“晓得了晓得了，走吧。”玉蝻将采好的花用绳子捆好，便跟着顾彷回去了。她是顾彷的养妹。六年前倒在顾家门前奄奄一息，幸得家主顾晌相救，在他膝下养了六年。
卜卦仪式是岚阳村的大事。顾彷带着玉蝻赶到时，村中长老都已到齐。顾彷恭谨的行了个礼，便拉着玉蝻坐到了顾晌一旁。
巫师站在祭坛中央，口中念念有词，手中的骨签摇个不停。玉蝻看得无趣，低下头打理着手中的淡紫色花朵。她刚将花打理好，便听得一声闷响，抬头间望见巫师手中的骨签落到了地上。
众人皆屏息凝神，不敢言语。顾彷转头看向父亲，发觉他眉头紧皱着。玉蝻扯了扯他衣角，小声的问道：“怎么了？”
顾彷摇了摇头，望向祭坛中央。巫师虔诚的跪在地上捧起骨签。顾彷大声问道：“大巫，可是有什么不妥？”
“说不上不妥，从卦象看，岚阳村将有大事发生，且是由女子而起，可是福是祸，我也不知。”
一时之间，坛下议论纷纷。村民们皆露出惊恐之色，顾晌见状，起身说道：“各位不必慌张，我岚阳村是天佑的地界。且依大巫所言，是福是祸还无定论，我们便更不可惶惶不安。”
此言一出，议论声立刻止了不少。
2
巫师继续念叨起来，玉蝻听得头疼，便起身离开了。待回了顾府，就将这事忘得干干净净，哼着小曲将花儿放在了窗边。
过了不多时，门外响起了脚步声，玉蝻打开门，果然见顾彷就在院子里。他见她出来了，便笑着说：“方才爹爹跟我说了些事，要我明日便启程带着家中商队去一趟潭州。你无聊时便去村外的花丛，我在那儿给你扎了个秋千。”
“哦，那你小心点。”
“我能有什么事啊？倒是你身子不好，记得吃药，免得又发病。”
“行了行了，你快些走吧！我能不知道吃吗？”玉蝻不耐烦道。顾彷口中的病，是一种罕见的鱼鳞病。发病时身上状如鱼鳞，高烧不退呕吐不止，十分骇人。可只有玉蝻知道，这不是病。
第二日玉蝻起来的时候，顾彷已经走了。她便径直去了秋千处，然她到时，却有人坐在那秋千上了。玉蝻认得她，唤甄瑶，是甄郎中的女儿，也是这岚阳村最漂亮的女人。甄瑶也发现了她，不好意思道：“顾二小姐。这秋千是您的？”
玉蝻不说话，点了点头。
甄瑶不好意思的起身离去。玉蝻看着她离开后便走过去，用帕子擦了擦秋千，坐了上去。她向来寡言少语，除了对顾彷。
岚阳花随风摇曳，满地花香。此后顾彷不在的日子她便都来这儿打发时间，除了第一次的相遇，她再也没见过甄瑶。
顾彷受伤的消息是六月末传来的。商队途径崧山时遇狼，那狼伤了顾彷便跑了。他血流了一地，呼吸微弱。随行的郎中叫人回来传话：无力回天，早些准备葬礼吧。
玉蝻并未着急悲痛，她找到顾晌时他正喝酒消愁。见到玉蝻过来，声音颤抖的道：“蝻儿，我没有彷儿了…”
顾彷是他与先夫人唯一的孩子。叫他如何不心痛？玉蝻待他喝完手中的酒，道：“爹爹，哥哥不会死的。邽山有种神草，名曰结心。有养活人复死灵之功效，女儿会去取来的。”
顾晌早知这个养女不是普通人，可若要她为了顾彷涉命却还是心有不舍。这么多年，他早将玉蝻当作亲生女儿了。然玉蝻交代完这一番便离开了顾府，只留下一封信。
邽山，是她家乡蒙水的尽头。她到的时候，正值山谷大开。她随着蒙水进入邽山深处，蒙水的小流从几块石头下汨汨流出。石头上，便是那株结心草。
想得到结心草，妖怪只须付出代价即可。
一只狐狸蹲在山头，细长的狭眼盯着玉蝻。半晌，她的声音悠悠从山头上传来。
“小丫头，你真要拿走这株结心草？”
“是。”
“那你已经打算好付出代价了？你可要想清楚，这代价可不是你能承受的。”
“我一定要拿！”玉蝻坚定道。
狐狸叹了口气，转过了身去。结心草自石块上消失，幻化到玉蝻手中。忽然一切景色都消失了，周围变得漆黑一片。树上几十双眼睛在黑暗中发着光，玉蝻知道那是狸猫。她将结心草放入袖中，几只狸猫猛扑下来。她双手捏诀击退了狸猫，迅速跑开。树上的狸猫发出骇人的叫声，一只只的追了上来。
她知道，猫不是为了结心草。而是为了她，毕竟狸猫生性爱吃鱼。
3
玉蝻回到岚阳村时已然奄奄一息。她身上布满了鱼鳞，摇摇欲坠。不远的地方就是顾彷为她扎的秋千，恍然间看见有人坐在那秋千之上。她觉得自己好像快要死了，全身似火烧一般难受，忍着疼痛撑到了那人面前。
那是甄瑶。玉蝻从袖中颤颤巍巍拿出结心草，放在她手上。虚弱道：“给爹...爹，救...救顾彷。”
刚说完，便坠倒在地，昏迷了过去。
她又梦见了小时候的场景，那个小时候救了顾彷的梦。
彼时她还是蒙水中的蠃鱼，顾彷也还小。顾夫人总爱带着他来蒙水游玩，他最爱的便是逗食玉蝻。纵使她混在一群鱼中，顾彷总能认出她来。
后来顾夫人离世，顾彷独自一人来到蒙水暗自神伤，一失足竟跌进了水中。情急之下，玉蝻竟化作了人身，将他救了起来。她将顾彷放在岸边，静静的看着他，岸上的柳枝扫在他的脸上，玉蝻依稀记得仿似便是那个时候喜欢上顾彷的。
不远处有人唤着少爷，她轻轻的亲了顾彷一口便潜入了水中。
梦到这里便没了。玉蝻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熟悉的床帏。她想起身却使不上力，外头的丫鬟听见了动静，忙进来将她扶起身。她揉了揉额头，小声问道：“顾彷怎么样了？”
“小姐不要担心，少爷已经醒了，多亏了甄姑娘带来的神草。如今少爷正张罗着去甄家提亲呢。”
“什么？”
“提亲啊。小姐不知道，大家都觉得少爷活不成了。只有甄姑娘不信，照顾着少爷还找来了神草，少爷醒来知晓后便执意娶她为妻。于是....诶小姐，你怎么了小姐？”
玉蝻嘴角流下丝丝鲜血，连摆手说没事，示意丫鬟们出去。她苦笑起来，她与顾彷的这段缘分本就是自己强求而来的。若不是她执意要来寻找顾彷昏倒在顾府门口，他们此生都不会再有交集。
她仰着头，努力将泪水憋回去。却还是没忍住流了下来，她却未发出哭声，任由它流。顾晌自门外进来，轻声唤了一句：“蝻儿。”
玉蝻忙擦干眼泪装作镇定的看着顾晌，喊了声爹爹。
“我也不知彷儿为何要娶甄姑娘，他什么都未告诉我。若是你喜欢彷儿，我便去让她娶了你。”顾晌道。
“不了爹爹，由他去吧。你也不要告诉他是我取回来的结心草，我们本就没有缘。”
4
顾彷和甄瑶的婚期定在冬月初三，玉蝻打算在那之前离去。
她觉得遗憾的，无非是再也不能同顾彷一起看岚阳花了。她这些日子一直没出过门，从回来到现在，已有半月左右了。可她身上的鱼鳞，却只褪了一半，可见伤势之重。顾彷来找过她许多次，却都被拒之门外。
玉蝻又想起了五个月前的卦象，不知福祸。而所有人都以为那卦象所言，是顾甄大婚。只有玉蝻知晓，那是她去取结心草所付出的代价，所背负的诅咒。她只想快点离开，以免福象变祸象。
可并未过多久，代价便来了。
洪水来得凶猛，没有一点点预兆便淹没了岚阳村的东边。所有百姓皆忙着逃命，皆往顾府逃窜。玉蝻眉头紧皱，摸了摸腰间还未褪去的鳞片。丫鬟来服侍她喝药，她摆了摆手示意她们放下药出去。
待她们全走了。她艰难的起身，粗喘着气从窗户翻了出去。不远处的人在逃命，朝着这边高地奔来，巨浪一个接着一个，玉蝻看见那些无辜的人一个个被卷入洪水之中，从此长眠。哭喊声此起彼伏，有人害怕有人伤心有人崩溃，只有玉蝻义无反顾的朝着洪水走去。
顾彷在遣散府里的人，却不见玉蝻。他拉住玉蝻的丫鬟们，可一个个都说不知道。他让所有人走，自己却奔向已被淹了一半的顾府，想要将玉蝻找出来。下人们拉着他往山上走，他努力的想要挣脱，直到甄瑶说看见玉蝻上山了，他才不再挣扎。
待到了山上，他疯也似的找着玉蝻，却找不到。
“你骗我！那是我的妹妹！那是我的玉蝻啊！！”他冲甄瑶吼着，跌坐在地。
从前玉蝻不管如何总在他身边，他已经习惯了她不会离开。可现在要他面对玉蝻被洪水淹没的事实，他却不知该要怎么办。
“你们看，那是什么！”人群中有人喊道。顾彷抬头，望见洪水中的那人。
那是玉蝻，她立在洪水之上，手中诀印不断，衣袂翩翩。洪水随着她的手势，涌向蒙水，大约一刻钟后，便退得干干净净。玉蝻身上的鳞片越来越多，一半脸庞已覆盖满了，一口鲜血涌出，她直直的从空中坠落下去。
顾彷忙向山下冲去，他找了许久，终于在村外的草地上找到了玉蝻。
她身上已经没有一处完好的地方了，鳞片中还渗着血。她微眯着眼睛，好似在笑，口中轻微的传出几个字：“好疼。”
“不疼了，不疼了。蝻儿乖，哥哥带你回家。”他颤颤巍巍的替她擦着口中涌出来的鲜血，却好似永远都擦不尽。
“我只是好难过，我再也不能和你一起看岚阳花了。”她闭着眼睛，许久才说完这句话。
“不会的，会好起来的，我们把岚阳村种满花好不好…”
可是，已经没有回应了。怀中的女孩慢慢消散，他想抓却抓不住。
枯败的地上开满了岚阳花，可那个穿着罗裙采花的姑娘却不见了。顾彷却听到那句话痛哭了出来。
那个女孩似乎就坐在秋千之上，对着顾彷说着：“我喜欢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