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絮总与他吻合

2020-03-13 20:49:02

青春

1

我小学操场后面紧邻着江堤,堤两边是叶子飘得长长的柳树,春初的时候,柳絮会随着风顺进教室里,簇着人的鼻尖,痒痒的,我鼻子敏感,泪点低,眼前很容易模糊一片。

我眨了眨眼睛,思绪抽回来,才意识到哪有什么柳絮,黑乎乎的,明明什么也看不见。

江堤上有一处奇怪的房子,我现在被关在这里。

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乐于欺负我。为什么?

这间房子一直在小学里流传着各种鬼故事,有人说房子的主人在里面上吊死了,这人生前人缘不好,尸体放了几十年都没人来帮忙收拾。

也有人说这间房子在江堤立了几百年,里面住着以人血为生的吸血鬼。总之,不管谁,咱们也是做个伴了不是?

黑黝黝的房子里,透不进一丝光线,窗户都是被封死的,我被扔进来的时候借着光看到了很多灰尘、蜘蛛网,也许还有蟑螂,但我看不见,可以肯定的是有老鼠,因为我能听到它们啃食木头的声音。

我本来是抱着膝盖坐地上的,蟑螂大概分不清死物活人,径直往我腿上爬。我终于忍不住尖叫一声扒着门:“放我出去吧!有虫子!”

门外没人理我,我知道的,他们已经走了。欺负我是放学后的日常娱乐,只不过今天找到了新的法子,把我关在鬼屋里。我不怕鬼,我怕虫子。

他们知道在数学老师课上欺负我是最有成就感的,因为数学老师对我的厌恶是个孩子都能分辨。

数学老师喜欢把我点起来问一些根本没教过的问题,看我在她的课上窘迫,沉默,或者回答“不知道”,无论我的反应是什么,她只有一个目的,让我站一整节课,或者用戒尺,有时候是柳条,抽我的手掌心。

非常疼的,我害怕上她的课,尤其害怕她点我回答问题。他们都知道。他们,我亲爱的同学们。

有次他们把一只臭虫丢在我肩膀上,上课铃敲响了,纷纷坐回座位,等着看我的好戏,数学老师踏着她的高跟鞋进了教室,按例又要点我。

臭虫在我肩上爬,一路路过我的脖子,飞进我的头发里,像迷路了,在里面四处钻着,我浑身汗毛倒立如触电,眼泪打转,我在心里求着,别点我了吧,老师,求求你了。

她看我流眼泪似乎更加烦躁,点我起来也只会哽咽,便吼我到教室外面站一节课。

我第一次在心里谢她,一出教室就费力在头发里抠找着,虫终于飞了,只是弄了浑身臭。

那一天,他们都笑我身上臭,不让我进教室。我就在外面站了一整天。

现在呢,我要被关在这鬼屋里多久,甚至连时间流逝都感受不到,这里面只有黑,我又抱着膝盖坐下了。有虫子靠近就跺跺脚,眼皮耷拉,哭累了,都有点困了。

2

“妈妈,屋子里有人。”

我真的睡着了,听见有人说话才睁开眼睛,时间好像没过多久,因为夕阳还在江边晾着,橙红的光被柳枝剪得斑驳,落在门前站着的男孩脸上,明明暗暗,看不清楚,只知道他肯定不是我同学。

他们不会有人回来救我。

光照进来,虫鼠早都散了,我身上一股腐朽味,呆呆地看他,做不出什么反应,也许我已经习惯这房子里的黑暗了,看到他身上的光,反倒怕。

“说什么呢,小柏,”一个打扮明艳的女人走到他身边,才看见屋里脏兮兮的我,表情明显吓着了,朝旁边招呼着,“快过来,里面怎么有个孩子,小姑娘这么小,一个人呆里面多久了?”

女人转头忙着跟后面的人争执,男生越过她伸出手拉我,“先起来吧。”

我浑身没力气,看他半晌,伸出手和他相握,他攒紧了用力一扯,我便顺着这个力跌了出去。

“妈,她好像贫血,很久没吃饭了吧。”他对那个女人说。

我想起来中午那顿好像被同学倒了,大半天没吃东西了。他一说,肚子回应似的咕咕响。

“你先吃点面包吧,”他妈妈递给他一袋切片,他解开丝线送到我手上,“我叫康亚柏,你是旁边那个小学的吗,怎么这么晚在这种地方玩?不害怕吗?”

他以为我在这里玩,但我吃了他的东西,没劲反驳,我亲爱的同学们也确实打着捉迷藏的旗号把我关进来的。

他见我不说话,笑了笑把我身上的灰拂掉,“我以后住在这里,你要是喜欢,欢迎来找我玩。”

“住这个鬼屋?”我心里想着,不小心说出声。

他乐了,“你也觉得这是鬼屋吗,我就知道不只我这么想,可惜我妈非要让我搬来这里,没办法啦。到时候会重新装修的。”

我把面包还给他,看着他用丝线仔细重新系好,他看起来也是十一二岁的样子,比我大不了多少,手却骨节分明,细长的,如同大人的手。

他低着头,睫毛绒绒的,像是黑色的柳絮嵌在眼皮上一样。他抬眼看向我,浅棕色的眼睛里盛着光,找不到我的影子。

“你呢,你叫什么?”

“邢小冉。”

“今天先早点回去吧,以后来找我玩,天快黑啦。”

我点点头,转身走了。我想他既然搬来这里住,想必也会转学进旁边的小学,当他发现所有人都以孤立我为乐,到时候他还会愿意跟我玩吗,和我玩,他也会被孤立的。

3

日子没有什么变化,整个五年级下学期都是一成不变的,数学老师还是讨厌我,他们还是乐于看我笑话。

只是我换了一条回家的路,每次都从堤上走,他们再也没在放学后成功拦下我,可能是想不到我经历了那次阴影还敢从鬼屋旁边走吧。

这个老房子和康亚柏说的一样,没多久就整个拆了,没人想到这种蹊跷位置还有人花钱动工。

新屋子一天天建成,撘了个两层楼的小洋房,上面一层不高,大概是阁楼。后来我又一日日看着它被刷上蓝色白色的墙漆,房门换成了浅黄色的桦木,沿着房子一圈种了装饰的小雏菊。

之后就是暑假,两个月没路过曾经的鬼屋,不知道变成什么样了。

升到六年级,我得知了一个好消息,数学老师调到另一个区了,而且毕业班,总会重新排一次学生。我进了快班,之前那些同学有些还同班,有些已经换到其他班了。

但数学老师走了,他们没有欺负我的借口,同伙也不在,便懒得动手,开学见面尴尬,之前班上的只好避开我不跟我讲话。

提心吊胆两个月,我算是有喘气的机会了。班主任见我字写得不错,新学期的黑板报让我帮忙她的文艺委员一起做。

曲悦之前就是她的学生,带五年了都是文艺委员,会唱会跳会画画,小小的脸,长得很好看。

“小冉,”曲悦问我,“你会画雏菊吗?”

我想了想,说会。

“你在右下角这里画一些雏菊,然后把我空出来的格子写上老师告诉我们的字就行了。”

我说好,她就从拼在一起的桌子上跳下去了,“我去跟班头打声招呼就走。”

我看着她晃着马尾辫出门,回想在江堤那栋房子外面的一圈雏菊,很快把剩下的部分做完了。收拾好桌子,彩笔,关掉灯出门去班主任办公室报告。

办公室离得近,下楼转角就是。我走到楼梯半道,就听见下面有争吵声。

“你烦不烦,来这里上学是怕我看不见你吗!?能不能不要阴魂不散了!”

“我也不知道你在这……你说不想再看见我们,我妈就搬家了,我转到这边上学。”

“那你们不能提前打听一下我在哪上学吗!”

“我……”

是曲悦和康亚柏的声音,我想,奇怪的是这么久了我竟然还记得他,爽朗清脆的声音竟然会有卑微无力的时候。曲悦和他有什么矛盾,以至轻柔的嗓子这样愤怒。

本来还想等他们吵完了再下楼,突然有人拍拍我肩膀,“邢小冉,怎么站在这儿?”

我扭头,班主任朝我笑,“是板报办完了吗?”

“嗯,”我回他,“准备去办公室找您的。”

“我在楼上备课,听见吵闹声下来看看,你办完了就直接回去吧,辛苦你们了。对了,曲悦走了?”

他话音刚落,楼下站着的两人早就默不作声,曲悦情绪似乎恢复正常,轻声道,“老师我在您门口等着呢。”

年轻的男老师看到他们,跨步下楼去开门,“等半天了吧,忘记跟你们说了,快进办公室来,刚刚是你们在吵架?”

我低头只看见曲悦旁边男生的衣角,和他脑后翘着的,被黄昏染成金色的几缕头发。我耸耸肩下楼,沿着熟悉的路回家。

上江堤,时隔两月,我又见到这间曾经的鬼屋了,它已经完全没有之前骇人的样子,浅蓝的墙面和洁白的屋檐,还有桦木门上钉着的一副雏菊画布。

4

康亚柏是转学生,他性格大方外向,刚到我们班就跟大家打成一片。我发现曲悦格外不待见他,他却总是上赶着想对曲悦好。

发现这一点的不止我,其他人也慢慢意识到了,便喜欢拿他俩打趣。

康亚柏总是连忙摆手说自己不是那个意思,然后接着对曲悦百依百顺,哪怕曲悦总对他冷眼相待。

毕业班大家都没多余的心思,找我麻烦的人越来越少,直到之前同班的同学再也没路过我给我使绊子,我终于不用总是放学呆到所有人走光再离开了。

今天是因为换板报所以留到傍晚。曲悦又被班主任叫去了,我依照她留白的地方写上文字,彩笔磨得满手红白相间,整个教室静悄悄的。

余秋的晚霞渲染出玫瑰色金边,洒进教室,我格外享受这样的时刻。

等我面对黑板写完所有空隙,蹲身爬下桌子,转头才发现康亚柏一直坐在后排,篮球踩在脚下,瑰色的光落在他脸上,我甚至能数清他额头的每一滴汗。

“找曲悦?”我问他。

“她去班头那儿了?”

“嗯,”我和曲悦合作板报很多次了,仍然谈不上熟络,低头开始收拾桌椅彩笔,边应他,“应该快回了,你坐着等会吧。”

他一脚把篮球踢到墙边,过来帮我拖桌子,他站过来我才发现他好像比之前高了,现在高我半个头。

“你之前为什么会被关进鬼屋?”他问我。

我手猛地一松,桌腿哐当砸在地上,他放下桌子撑在上面,凑近了盯着我,我才发现他的眼睛不是浅棕色的,背光的时候,瞳孔像浓郁的巧克力,让人甜得晕眩。

“我不知道你说什么。”我说。

“我看见有人喜欢背地里动手动脚了,”他压着桌子不让我试图抬起来,“为什么莫名其妙只给你下绊子?”

我沉默,其实随着长大,我也根据他们的骂声隐约找出了原因,但我不想面对,又也许,是我不敢。

他没打算放过,继续问,“为什么总是留到最后一个离校?”

因为我怕,我在心里答。

“为什么不从江堤上走了?”

我迅速抬头看他,斜阳拉长了,他眼睛弯弯,光重新照进他眼底,又变成浅棕色的,里面倒映着我的整个影子,我看到他眼里的我惊愕,问他,“你怎么知道?”

“你以为我家建好了放那里当摆饰吗?”他双手抓住桌沿把它归位,笑着道,“走吧,我送你回家,从江堤上走。”

其实那些人已经不找我麻烦了,没必要再特地绕江堤远路,何况这么晚了,他们早走光了。好奇怪,这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都憋在了嘴边。

最后我脱口只问了句,“你不等曲悦了?”

“不等了。”他说。

5

时间总在人期许它慢些跑的时候溜得飞快,试卷很快不让填了,教室很快不让进了,是不是康亚柏也很快不再陪我走放学到江堤的路了。

我问过他会不会上这个小学直升的中学,他说不会,因为曲悦不想再看到他,他会回原来的区上中学。

那以后住哪呢?

跟妈妈住吧,以前住的地方还在呢,江堤房是妈妈兴起修的。如果我在这里曲悦不高兴,还是回去好了。

很少见你妈妈来。

她身体不好,不过她说很喜欢这里,以后要回来这养老呢。

蜜桃之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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