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蛊记•幻魇蛊(上)

2018-12-26 22:12:31

古风

【楔子】

蔺郁找到我的时候,我的魂魄刚从那个响彻着鬼哭狼嚎之声的炼狱中脱离出来。

他一把抱住我,语气悲恸地说,“阿姐,吓死我了!我紧赶慢赶从苗疆过来,就怕见不到你了!还好,你还在……”

见我仍然那副呆呆傻傻的模样,他又紧紧拥住我的手臂,像是犹豫了很久,才再度轻声开口道,“阿姐,慕容南华死了。”

我愣了一下,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淡淡道,“哦,死了啊。”

这回是他呆怔了。

看着他不堪言说的表情,我忽然心生无限感慨。

我摸了摸他的脸,叹息一声:“阿弟,现在的我只是个活死人。你知道的,死人是不会有任何感情。”

(一)

我制作了一种蛊:幻魇。

这是我之前新研制出的蛊种,为从前相爱、如今却彼此成仇敌的恋人们所用。

以我手中古瓢琴的琴音引渡二人的灵魂出窍,其中一人的灵魂就会永远禁锢在一个充满爱的梦境里,他们所经历的,是曾经相爱过的所有场景。而另一个人的灵魂则会被禁锢在十八层阿鼻地狱,他他们所看见的,则是恋人遭受拔舌、下油锅、鞭笞等刑罚,这样的画面每天重复三次,只要还在梦境里,便会永世轮回。

说白了,这蛊其实就是以琴声为引的一场幻境。只要琴不坏,世间就再无可攻破之物。

在此期间,着蛊者有如被操控的行尸走肉,不人不鬼,不生不死。

要想解脱的唯一方式,便是在梦境中自相残杀。如果你杀了梦境中的另一半,你便能从梦境里清醒,并从过去的爱恨中彻底解脱出来。如果过了七七四十九日你仍然不忍心下手,那么,你就只能静静死在自己的梦中了。

我对每一个来这里求蛊的人都是这样讲,咱们有道德操守的人,事先理应把后果讲清楚。

可事实偏偏是,大部分求蛊的都是因为爱却得不到而产生了嗔恨心,把对方的名字报给我,然后就等着两败俱伤。我想,这大概就是世人常说的,我过不好,你也别想好过吧。

这蛊行情太好,每日停经在我家门口的马车行人络绎不绝,有分道扬镳的男女,也有因自家为情所困的儿女赶来求助的阿公阿婆。

我的名声越来越大,上门求蛊的人也越来越多,然而我的阿弟蔺郁却表示无法理解,他一直不明白,那样残忍的解脱之法为什么会有人争着抢着来试呢。

他问我,“禁锢在爱情幻境中的人,爱意正浓,怎么舍得伤害对方;而禁锢在阿鼻地狱中的人,看着恋人遭罪便会背负巨大的良心谴责,又怎么会痛下杀手,再将对方送入更深一层的地狱中?”

我白了他一眼,嘲讽道,“人都是自私的,爱情也一样。我就是不相信,会真的有人爱对方胜过自己的性命!”

“所以你制蛊的目的只是为了验证人性的自私?”蔺郁目瞪口呆地看着我。

我没说话,因为觉得跟他这种心软过头、思考能力又弱的人实在没什么可以沟通的地方。

那个时候的我心高气傲而又冷清淡然,从没觉得这个蛊有什么狠毒之处。毕竟我们苗疆蛊术和降头盛行,每年都有一定数量的人因此而死,谁也不会因为这个便把我打入牢狱。

直到我遇见了一个人,一个从中原千里迢迢前来拜访我的人——不为求蛊,只为解蛊毒。

那人跪在我门前三日不肯离去,风吹乱了他的头发,雨浸湿了他素白的衣衫,可他的姿态依旧坚定得彷如磐石。

第三日的傍晚,我出门。见我终于来了,他他颤颤巍巍站起来,不顾麻木僵硬的双腿,俯首向我作揖,“在下慕容南华,特来拜会阿魇姑娘。”

(二)

那日我将慕容南华迎进了门。明亮的堂屋,慕容捧一碗苗疆特有的果线茶轻轻饮啜。

海碗里被雕琢成鱼、鸟的茶叶渐渐起了变化,仿佛活物,看着他一副惊讶却又故作镇定的模样,我拿袖子掩了口,轻笑道,“慕容公子好定力,你就不怕我给这茶下蛊?”

他抬头看我,清亮的星眸中倒影出我单薄的影子。他说,“阿魇姑娘说笑了。苗疆与中原一向广结晋好,姑娘如此聪慧善良,又怎会不明这待客之道?”

“听你这样说,倒显得我逾越了。”我一甩袖子坐在他旁边的椅子上,“公子明明知道我只会制蛊,怎么会突发奇想求我解蛊毒?你就不怕闹出人命吗?”

慕容将海碗放在矮几上,目光是前所未有的坚定,他说,“我只知道,在苗疆,只有制不出的蛊,没有解不了的毒。姑娘是制蛊高手,区区蛊毒,又怎会被难倒?”

似乎是这一句话让我心生好奇,从没有求盅之人曾这样回答,何况他求的与人不同,下盅是害人,解盅是救人。我便这样跟着慕容南华来到了中原。

一路上,慕容南华对我的关照细致入微。比如坐上马车时,他会事先为我铺好软垫,以防我被硬冷的木板硌到;再比如出门的时候我顺手携上了那把古瓢琴,原先阿妈给我的琴盒丢失了,我想就这样也好,却在第二天时发现它被装进一个新的琴盒,不大不小刚好合适……

几天下来,慕容南华已经记住了我喜欢吃什么不喜欢吃什么,途经的商铺里,有时我只是对某物多扫一眼,回到马车上时,就会看见那东西被包裹起来静静地放在我的软榻上。

我从未想过除了自家亲人,谁还会对我这么好。毕竟活了17年,接触的男性只有我那个不成气候的阿弟蔺郁,不想生命中突然冒出一个相貌颇佳气度非凡的男子对我大献殷勤,尚为少女的我又怎能熟视无睹?

所以,当我再一次看到软榻上那只通透碧绿的翡翠镯子时,我终于忍不住问慕容,“公子,阿魇冒昧地问一句,这一路,你对我这么好究竟有什么用意?在我们苗疆,男子对女子好,就是打算娶她的。可我听阿妈说,中原人的习俗与我们苗疆大有出入,有时即便不喜欢,却也还是会对一个人好。是这样吗?”

苗疆的水土养育出我快人快语的性格,于是不懂矜持的我,在慕容略带玩味的目光中,就那么傻呆呆地问出了这句话。

没想到,慕容这人比我还实在,他定定地看着我,然而言语甚是温柔,他说,“阿魇,你是我跪了三天才请来的,我怕我如果对你不好,你会立时走掉,再也不来解蛊毒了。”

(三)

平平仄仄的路走了将近一个月,我们终于来到了辽阔的中原大地,古城长安。

小时候阿妈告诉过我,长安很美,有着高高的青砖城墙,以及无数林立起的楼阁雅筑。春日来临的时候,才子们会去护城河边踏青,遇到心仪的姑娘,便吟诗作赋、对酒当歌,以此吸引她们崇拜的目光。

那时候我总是好奇地问,“阿妈怎会知道得如此详细?莫非你去过长安?”

她总是温和一笑,低声道,“阿妈年轻的时候去过很多地方,最美的莫过于长安盛世。以后啊,你也要到那里去看一看……”

之后她便再没说下去了,只是每每提起长安,她的目光中总是会流露出一些很深沉的东西。

抵达时暮色渐浓,长安的朱雀大街人潮攒动,穿着粗布麻衣的小贩此起彼伏地高声叫卖,有路人经过,也不忘买一送一地推销一下自己的物品。所有人的脸上都写着一种只有经历过太平盛世才会显现出的喜悦与平静。

慕容南华将我安置在西厢,那里理应是自家女眷的住所,招待我这个外人的确不合礼数。然而他的理由让我反驳不得:我住的地方,离慕容烟儿的厢房近,方便治疗。

我于是就不再多言。

第二日我便见到了慕容烟儿。

她很瘦,似乎一阵风都能把她吹倒。她的皮肤白得异于常人,看似娇娇弱弱,然而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子不容忽视的傲然。

她对我说,“阿魇姑娘,下月十五就是我与南华哥哥的大婚之日,可我身上蛊毒未尽,只怕会连累于他。往后的事就拜托了,烟儿先在这里谢过姑娘了。”

我心中固然是有疑惑,但还是淡然一笑,低声道,“拿人钱财,替人效力,烟儿姑娘客气了。”

(四)

我在慕容家住了近半个月,仅见过见过慕容家的老爷与夫人——慕容清河和娜迦,听慕容南华说,慕容清河是他的舅伯,一直身有隐疾,所以近些年越来越衰弱,很少见客,大部分的事情都交给了夫人娜迦。而娜迦对人并无热情,见我的时候也只是仔细端详了一番并没说什么。

慕容南华和慕容烟儿原本是表兄妹,只是慕容家家大业大,当初南华的父亲入赘进门,他才跟的母姓。而慕容南华跟慕容燕儿的婚事如此紧促,是为了给慕容家的老爷冲喜,我心里的疑惑这才慢慢清楚。

天气回暖的时候,我已开始在院子里晾晒用以解毒的珍菊。

之前见过慕容烟儿蛊毒发作,好端端的一个人,突然七窍流血,惨白的面部一瞬一瞬地抽搐着,从右眼角到下颚生生蔓延开一朵妖艳的曼陀罗花,像是被鬼怪蛊惑。

我捻出掖在袖内的金针,由她头顶的百汇穴一针针依次扎下。午时令她饮下半碗我的血,将引蛊虫融入血中,不足半刻,再挑破她手指的时候,便见有浊黑的血液顺着指尖一汩汩流下。

南华紧紧抱着她,眼见那黑色的血流过他的衣衫,双手已有了颤抖。

他抬头望向我,表情迷茫,他说,“阿魇,她中的是什么蛊?”

这一次,我面向他的语气终于有些怜悯之意,我说,“是忘情蛊,娘胎里带出来的,可能来自母体,也有可能来自父亲的精血。现下我已在她体内安置了引蛊虫,以毒攻毒,半月后她的蛊毒便会渐渐肃清。可这并不是最严重的,麻烦的是,她被人下了咒,究竟是什么,我也不知道。”

“不知道?你们苗疆不是都会蛊术和降头吗?你怎会不知道?!”他的眼神带着些近乎疯狂的绝望,嗓音明明嘶哑了。

我低下头,“南华,从开始你就知道,我只会制蛊,不会降头。更何况,这种死咒并非降头,我不是巫师,所以,很抱歉,我无能为力。”

我大概了解慕容烟儿之于南华的意义,他们是青梅竹马,相依相伴着长大。自以为能解的蛊毒尚未肃清,却突然被告知还要承受更深一层的痛楚,换了谁,心里大概都不好受。

只是,看他这样,我心里更加不是滋味。如果我救了慕容烟儿,看他们鼓瑟相和,我难过;但如果我救不了她,看他们绝望相依,我更难过。

我没想到会遇见阿弟,在我配药的玄武大街的一家珍菊铺里。他换了汉人的打扮,一口汉腔说得有模有样。

趁人少的空当,我上前一把扯住他的袖子将他拽到一边,“蔺郁,谁让你来中原的?阿爸阿妈知道吗?”

他微微笑起来,表情古怪,他说,“阿姐,就是阿妈怕你应付不了,叫我来帮你的。先不说慕容烟儿被人下了咒,就她那蛊毒也不是光靠引蛊虫就能治得了的。喏,这些是我备好的珍菊,配上你的血,不足月便可将她体内的毒素肃清。只是若要解咒,还是得费些功夫的。

他将手中的竹筐递给我,再没说什么,便应转身去拨弄地上其他的菊花。

(五)

黄微、红幢、紫幢、松针、破金、鹤翎、松子、蜂铃、狮蛮、蟹爪、金超、银超、蜜珀、月下白、青心白、二乔、醉杨妃、玉春楼、三学士。

十九种珍菊,配上我的血,每日一碗。将将半月,慕容烟儿蛊毒发作的次数果然日渐减少,只是发作之时,她脸上那朵曼陀罗花越开越大,几乎布满了整张脸,看起来触目惊心。

我束手无策地握住她青白瘦削的手指,看着南华痛苦万分的表情,内心突然泛起一阵难言的苦楚。

我对南华说,“我有一个破咒的办法,但是很冒险,不知你敢不敢一试。”

他目光沉静,示意我继续,于是我再度开口,“烟儿姑娘中的咒术来自母体,应当是上辈子的恩怨,我可以用我的琴音引渡她的魂魄穿越到十几年前,或许能够看到施咒者,从而推断出她中的是什么咒。”

许久,南华都没有说话。阳光渐渐冷却下来的时候,他突然问我,“阿魇,你说过你不是巫师,可你怎能通过梦境看破人的前世今生?”

我忽略南华眼中的怀疑,垂下眼帘轻声道,“其实不是我的功劳,而是我那把古瓢琴。此乃上古流传下来的通天之宝,借助琴音引我们的灵魂出窍,不同的音调可操控灵魂出窍的速度,也能让人沉浸在不同的梦境里……”

“谁去进入她的梦境?”未等我解释完,他便打断我。

“自然是我去。”我微微勾起唇角,“我教你弹奏《引魂曲》,当我引出前调的时候,元神会渐渐出窍,你接着我的调子往下弹,如果弹完这首曲子我还没出来,那么,你就通知玄武街珍菊铺的蔺郁,让他把我带回苗疆吧。”

我的字面非常隐晦,可是南华听懂了。

我终于进入了慕容烟儿的梦境。

云烟袅袅,似梦非梦。我看见了我们苗疆的兽骨悬崖,一个腹部微隆的白裙女子站在悬崖边上,那个女人脸非常朦胧,她的背后是一片寂静而空旷的暮色。

她口中念念有词,柔软若无骨的双手伸展向空中,闪烁的星子自绛紫的夜空缓缓落下,落在她的脚边,幻化成刻着符咒的破碎甲骨。

原来她是灵界巫师——能够通晓过去、卜算未来,并且有灵力与鬼魂沟通的人。

我不知她在向谁施咒,只能在缭绕的云烟中看见一个佝偻着脊梁、身着黑色兜帽披肩的人面向她鞠躬行礼。她的食指冲着这人一点,紧接着,那人突然化作一缕灰烟摄入她的腹中。

我无可遏制地捂住嘴,我怕自己会抑制不住尖叫出来。

竟然,竟然是血咒!

这是我们苗疆最恶毒的咒术,大多用来报复自己的仇敌。巫师把将死之人的魂魄引渡出来,然后植入孕妇或者一个未死透的人的体内。如此,这条生命的一切便属于巫师。

着盅者不像鬼降头一般完全被人操控,他拥有自己的思想,平日也与常人无异,然而,这个人一旦复活或者降生一辈子都必须无情无欲,他不能有软肋。家人,爱情。如果有一样成为他的软肋,咒术便会生效。

这样活着有多么煎熬,我不敢想象。他不能爱人,不能关心人,但凡动情或心生怜悯,他便会饱尝撕心裂肺的痛苦。

遥远的天籁传来凤凰嘶鸣的笙歌,哀婉而凄凉。我知道,这是《引魂曲》的最后一个乐章,凤凰吟。我该回去了。

离别的前一刻,我再次望向兽骨悬崖上的那个女人。

梦境过于朦胧,我看不清她的脸,却能感觉到她浑身散发出的那种妖娆妩媚。可就是这样一个美丽的女人,心肠却如此残忍,竟忍心在自己身结珠胎的时候对腹中的孩儿下手。

我想那个腹中的孩子就应该是慕容烟儿,原来,自她还未出生起,便是一个不被祝福的存在。

(六)

我醒来的时候,南华眉头紧皱,他告诉我,其实那段《凤凰吟》是他再度续上的,《引魂曲》其实已经弹完了,可是我的元神依然沉溺在梦中没有归位。南华急了,他不知该怎样唤醒我,又誓不放弃,只得试着将最后的调子重复弹了一遍。

还好,这次我终于听见他的召唤。

我将梦中所见的一切告知南华,我问他,“烟儿姑娘的爹娘有些什么往事?”

“并无大事。”他迟疑了一下,说:“听我娘说,舅伯从前爱上了一个苗女,也就是烟儿的娘亲娜笳,两人一见如故,很快就成婚,婚后也很恩爱,后来便有了烟儿,视作掌上明珠。”

“仅此而已么?如果有些真相不说出来,那请恕我对烟儿的病情无能为力。”我看着慕容南华遮掩的神情,便知道这事情一定不止这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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