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是一个引魂师。
客死异乡者,需得专人将异乡之魂引回故土,生魂方能安息,可入轮回,否则只能日夜萦绕殒身之所,最终灰飞烟灭。
这是祖传的事业,听我父亲说,当初我们与湘西的赶尸原为一支,只是不知何故,我们自成一派,专为肉身受损,不得全尸的死者引魂。
这也是积福的行当,因而我们这一行寿命总是远远长于凡人,我们总是潇洒地漫游于山河之间,见着有缘人才为其引魂,客死异乡者实在太多,我们须会取舍。
幼时我也不解过,众人平等,为何有些人可以得我们引魂,回归家乡了却心事,再入轮回;可有些人却只能日日夜夜被困在葬身之地,不得入地府,重出世。
我那已引魂引了数百年的爹爹说:“因为世人情志不同,有些人,死了很久,仍然放不下家中的牵挂,执念不消,这样的魂魄就有可能化为厉鬼,为祸人间;而有些人,人死灯灭万事消,了无牵挂,即使我们有心引魂,他们也记不得身前事,归家路了,时日一长,自会灰飞烟灭,彻底消失。”
彼时,我看着水边一个倚着桥的男人,他面色茫茫,眼神空洞,身体,已经是半透明状了,爹爹顺着我的眼睛看过去,叹了一口气:“上天慈悲,只有有情有挂念的异乡之魂才有得我们引路的机会,最后才能入轮回;无情之人就……
你看这个男人,他是前方镇子里出了名的酒鬼,醉了之后坠入水中,死了也懵懵懂懂,明明家也不远,却依然只能呆在这里,直到灰飞烟灭。”
我似懂非懂,点了点头。
2
这一日,我行到一方山地,还未走到,便闻到一股强烈的生魂之味,鬼哭不绝于耳,看来,前方有不少死人。
果然,翻过山岭是一大片平原,随处可见皆是腐烂之后露出森森白骨的残肢死尸,青黑色的鬼气萦绕在半空――这是一处恶战之后的战场!
我摇摇头,这些年来,天下大乱,朝廷征兵已经到了强抢的地步,许多地方普通人家家中只有妇孺,没有壮丁耕种,家中日子十分艰难。
我一路走过去,惨象实在吓人:许多尸体上并无致命伤,看来是受伤之后无法随部队一起走,便干脆被丢弃在了这里,伤口无人医治,水米未进,只能在浩浩荒地之中等死。
这些生魂之中多是青年,身披戎装,他们大多面色冷漠,低着头,唯有一个站着的年青人,沉默地打量我――他能看见我!
我走到他面前,果然,他的眼珠随着我的走动而运动,显然是能看见我,虽然身量很高,可是青涩的脸孔依然显示出他年纪很轻,可能刚刚二十岁。
“你能看见我?”
他点点头,却没有说话。
“你家可是在通州文县寿松村?”
“你……你怎么知道?”他表情讶异,俊秀的脸孔有了些许生气。
“这你不用管,我可以带你回家,你可想回家?”我语气平淡,可于他却是雷霆之音。
“你……你可以带我回去?我,我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看来,他已经尝试过无数次了。
我从随身携带的小包里掏出一根红绳,一端系在他手腕上,一端牵在我手里,细细的红线,一端是生,一端是死。这里便困不住他了:“这样就可以了!跟我走吧。”
一刻钟之后,我们终于走出了这片坟场。
“姑娘,你是如何做到的?”他神情激动,观察这红线。
“这里困得住你,可困不住我一个大活人啊!我叫炎玉,你呢?”与我有缘之人,我还是很乐得跟他们交朋友的,不然路途遥远,一路无话得多寂寞。
“在下季青,是龙武君一营的斥候……”说到这里,他回头望望众多同僚的尸体,“援助未到,我们死伤惨重!”
3
日子过得很快,通州越来越近,季青的喜悦之情也越来越掩饰不住。
“炎玉,天黑了,我们走吧!”他一直在窗边守着,只盼太阳下山。
我在客栈的床上伸了伸懒腰,看着窗外的霞光:“不行,太早了,你受不住的,再等等!”
鬼魂之身,哪里能见丝毫日光?
离战场越远,季青的沮丧情绪也越来越少,与我也算相谈甚欢,他心中的执念乃是家乡的青梅竹马――温宁。
季青父母早逝,却留下不少田产,季家也算是村中富户,温宁是村里私塾先生的女儿,两人青梅竹马,感情甚笃,温父温母对能干诚实的季青也十分满意,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下来了。
婚期将近,谁知征兵令就这么下来了。即使季家只有季青一人,季青也难以避过,走之前,他写了封信,把家中财产全数给了温家,并要温宁不要等他,早日另择良婿。
温宁见了信不哭也不闹,只是季青走的那日,走到村口时,却见温宁在那里不知也站了多久,衣裳上尽是被朝露打湿的水汽。
见季青走来,她上前送上熬夜缝制的衣物,只说了一句:“你不回,我不嫁。”便走了,季青只好低头,高大的汉子哭得一塌糊涂。
4
天色将将黑下来时,我们到了。当真走到寿松村村口,季青却迟疑了:“不知她是否已经婚配,我这一走,已是三年……”
我无言,温宁若是他嫁,季青虽是难受,可这到底是最好的解决办法;温宁若是一直为他守着,可他……永远也回不去了。
“走吧!”我拉拉他。
不料,温宁却没在家,我抓住路边一个妇人:“大娘,这私塾的温宁可是嫁人了?”
“嫁人?唉……”妇人脸上露出惋惜的表情,“在季家为那小子守活寡呢……好好一个姑娘,怎么那么傻?”说罢,大娘摇摇头,走了。
我看了季青一眼,他却早已飞快地朝季家跑去了,我只好快速跟上。
还未走到季家,只见门前的院子里,一个纤细的身影正在收捡竹竿上的衣物,素面朝天,月白衣裙,头发只简单地用一根玉簪挽起,却难掩清丽之色。
见季青一股脑地朝她跑去,我摇摇头,捏了个诀,隐去身形,走到他身边。
这傻小子正用手抚摸温宁的脸颊,又哭又笑,像是魔怔了。只可惜,温宁了无知觉,只是继续整理着衣物。
“她看不见你,也感觉不到你的存在。”我轻声出言提醒。
“她瘦了许多。”他只是深情凝望着他的姑娘,一别三年,她和他梦里的一样,也不一样。他多想对她诉说在他乡的所闻所见,诉说对她无尽的思念,还有……告诉她,他已经不在了……
“我可以一直陪着她吗?就这样看着她?”他突然转头,神情凄切又含着希望。
尽管不忍,我也只能告诉他真相:“阴阳两隔,你若是在她身边,她必会阳气渐衰,届时病痛缠身,也会招来别的不干净的东西。”
此时,温宁已经收好衣服进屋了。
季青凝视着她的背影,喃喃:“就一晚,我就陪她一晚好吗?明日天亮,我自会,自会离去……”
我拍拍他的肩膀,点头,并不忘出言提醒:“别忘了,你是见不得日光的。”
5
我自是不便打扰他们两“人”相聚的时刻,去了山上溜达,打算等到第二日晨曦初现之时,去送一送季青。
远远地,却见村口的小河里有亮光,一点,两点……数不清的亮点在河中闪耀,蔚为壮观。
我好奇地走近,却见那往河里一盏盏地放河灯的不是温宁又是谁?季青坐在她身边,远远看去,就像一对相互依偎的恋人。
“信女温宁,愿满天神佛保佑我的夫君季青,保佑他早日脱身于刀枪熙攘,早日平安归来……”
河水摇曳,莲灯蜿蜒伸向远方。
温宁啊,你可知佛祖听不到你的祈愿,你日夜思念的人,就在你的身边,只是他甚至无法伸手触碰你的眉眼,你的头发,他只能陪着你坐着,看着你放远一盏盏期盼他平安的河灯,看着你的期望落空……
天边开始隐隐泛出鱼肚白了,是时候了。
我再度隐身来了季家,却见温宁正在床上安睡,季青坐在地上,一双眼睛盯着她的睡颜,仿佛争分夺秒地刻进脑子里。
见我来了,他苦笑:“没想到一晚这么快,我在战场时,每一夜都漫长又难熬。”
“……”我也不知如何安慰他,“入了地府,有一种汤叫孟婆汤,喝了它,你便什么都记不得了,就不会再痛苦了。”
“那她呢?我要留下温宁一个人吗?”
“……在生死面前,我们都无从选择。”做了这么多年的引魂师,我也见过不少不愿离开的魂魄,也动过恻隐之心。可我能怎么办呢?我只是一个引魂师,不是掌握生死大权的人,我谁都救不了。
“我该怎么做?”季青收回黏在温宁身上的眼光,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了决心。
我的包里有送魂散,送魂散会带他去往黄泉,届时自会有鬼差引他去地府,饮孟婆汤,入六道轮回,前尘往事,烟消云散。
我撒了些许白色粉末在他身上,随着他的身体渐渐透明,床上的温宁似是有所感应,开始不安,“季青哥哥!季青哥哥!你回来了吗?……”就在她睁眼之时,我回头看,只见季青所站的地方已经空无一物。
“季青哥哥?是你吗……”温宁鞋子也顾不上穿,在屋子内外寻找着,我相信她是真的感应到了什么,可是她要找的那个人,已经不存在这个世界上了……
6
尾声
我是一个引魂师,就像所有传承久远的事业一样,我们总在继承并发扬着我们的技术,一开始,我们只会引魂,渐渐地,我们会隐身的口诀,会降一些不太厉害的恶鬼。
而到了我这一代,我还掌握了一门手艺――养魂,不过,这是禁术,父亲传授给我时告诉我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否则会受天谴。
季青是我养的第一个魂,那日,我洒在他身上的白色粉末乃是养魂散,经过我艰苦卓绝的实验和工作,消失的季青再度出现时,也不是人或鬼了,而是一只魅。
我为他找了一具与他身形十分相似的白骨,再将养在我眼珠里的魅放出来,魅的神识自能肉白骨,活死人。眼睛又是灵气之窗,
以我眼珠养出来的季青,足以使这具肉身同正常人一样生老病死了,只是“季青,你们此生,不能有子嗣了。”
“炎玉,谢谢你,能够陪着她我已感激不尽了。”
“嗯,你们俩一定要好好在一起,才不辜负我……一番心血!”我笑着拍拍他的肩。
我站在山上,看着季青敲开季家的大门,看着温宁跑出来,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哭得梨花带雨,嘴角却是上扬的……他们紧紧拥抱在一起。
我也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只是,左眼流的是清泪,右眼留的是鲜血,许是我以右眼养他的魂,上天便要取走我的这只眼珠吧。
没事,只要他能好好的,我就心满意足了,瞎一只眼也无妨。
我已经下定决心,在数十年之后,他临终之时,我要悄悄地凑近他的耳朵,问他:“你还记得一个叫炎玉的女孩子吗?她一直没有告诉你,她喜欢你呀!”